几年未见,阮老太爷看起来苍老了许多,原本就不健壮的身子骨更显消瘦,他坐在花厅的角落里,乍看上去就像是个花农,长长的眉毛遮住下垂的眼角,灰白的胡须贴在胸口上,枯瘦如柴的双手拄着那根花梨木拐杖,身上穿件松松垮垮的长衫,衣服下摆沾到地面,时不时地扫动两下。
“咳咳,咳咳……”阮老太爷眼看儿子来了,脸上没有半点儿笑容,反而气得满脸通红,尖锐的咳嗽声越来越响,整个身子往前倾斜,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爹,爹……”阮尚书看着于心不忍,想起这几年只顾忙于政务无暇看望老父,不由感到自责,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一手搀扶住剧烈咳嗽的阮老太爷,一手轻轻拍他的背,“您身子不舒服就回去休息吧,我请大夫来给您瞧瞧……”
“大哥,爹得的是心病!”阮氏冷不丁插句话,下意识地往阮老太爷身边挪了挪,“心病还须心药医,医馆的大夫是治不好的。”
阮尚书瞥她一眼:“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爹的身子不舒服就得请大夫,大夫治不好还有谁能治,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爹难受?!”
“子女当然不能看着爹娘受苦,谁要是敢不尽孝道必遭天打雷劈!”阮氏口气不善,根本不给兄长留面子。
阮尚书渐渐直起身子,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淡道:“爹不舒服你不去请大夫,冷眼旁观不说,还有工夫闲言碎语,你说的对,为人子女不尽孝道真该天打雷劈!”
阮氏多番挑唆阮若诗向许家恒示好,阮尚书以前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阮许两家闹翻了,他也决不允许女儿跟许家恒来往,他对这个喜欢招惹是非的妹妹早就充满怨气,再听她说这些冷嘲热讽的话,便将满腹怨气撒到她身上了。
“嗬,说得倒是理直气壮,大哥这些年只顾着尽君臣之义,连家都不回了,父亲头疼脑热的时候你在哪儿,还不是靠我们照看,你何时孝敬过父亲啊?!你不回来还好,一回来就把爹气出病了,你不自知反而怪罪于我,你有什么资格自称孝子?!”
阮氏平日深得阮老太爷疼爱,但也不敢当面出言顶撞大哥,阮尚书刚被女儿气得吐血,现在又要受妹妹的气,他实在是忍不下去了。
“休得胡言乱语,分明是你挑拨事端在先,现在却又反过来指责为兄!说吧,是不是许万山指使你来的?!不要忘了你是阮家的人,吃了几年许家的饭就学会吃里扒外了?!”
“要不是你攀附权贵不念旧情,若诗也不会落得这个下场,阮许两家更不会水火不容!大哥,你误会我没有关系,但我确实是为两家好的,不像你当了几年官连怎么做人都忘了!”
“你……”
“住口……都给我住口……咳咳……”阮老太爷再也看不下去了,用力地甩开阮尚书的手,抬起头怒视着他,“尚书大人,我这小庙容不下你这尊大菩萨,你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吧,我老头子还想多活两年哪!”
“爹,你也怪我……”阮尚书没想到妹妹并不是无事生非,而是得到了老太爷的支持,他不觉得自己有错,仕途之路不好走,尤其是像他这样毫无身家背景的,若有机会跟权倾朝野的曹丞相拉近关系,谁都会不遗余力的。
“是,我是怪你!”阮老太爷拄着拐杖站了起来,使出全身力气叫道,“你没有管教好女儿,让她大闹许家的寿宴,你从京城追来,理应先去向许老夫人请罪,你可倒好,找县太爷帮你去要人,轿子停在许家门口连个面都不露,差人给万山送封信就算了事了吗?!我供你读了这么多年书,现在刚混出点名堂就学会显摆了啊!你不要忘了,当年要不是许家花钱为你打点,你能进得了吏部吗?!不错,你能当上尚书是你的本事,你完全不用搭理我们这些乡下人,可是,做人不能忘本哪,喝水不忘掘井人,你怎么能忘恩负义以怨报德?!”
“爹啊……”阮尚书愁眉苦脸连连摇头,摊开双手急忙解释道,“许家当年只是出了些银子,这份人情难道要我们还一辈子吗?!这些年来,我处处照顾他们,特别交代县衙减免银楼的税,许家一有麻烦我就出面解决,我帮他们许家这么多,早就还清那份情了!爹,您以为做官很轻松吗?朝廷里要是没有同僚,稍不留神随时都有可能被人陷害,伴君如伴虎,我要是有了什么闪失,可是要牵连整个家族的啊!我结交权贵,还不是为了阮家?!”
“你是为你自己!”阮老太爷扬起拐杖颤巍巍地指向他,“你不要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你处心积虑往上爬还不是为了自己?!好,好,你要是觉得咱们阮家只为跟你沾光,我今天就到祖宗的牌位前上柱香,就说阮家没你这个子孙!”
阮老太爷声嘶力竭地骂儿子,阮尚书耷拉着脑袋,再也没有往日的威风,阮氏只想父亲帮她劝大哥向许家道歉,并不想真闹到他们父子反目。阮氏连忙扶着父亲坐下,柔声安慰道:“爹,您别生气,大哥跟万山有些误会,等他想开就好了,您这么疼大哥,别再说气话了!”
“大哥啊……”阮氏试着劝服垂头丧气的大哥,“你快跟爹赔个不是,尽快去许家走一趟,当面向老夫人请罪,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阮尚书气恼地瞪了她一眼:“说到底你还是为了许家,你把爹气成这样就是为了让我去赔罪!”
“大哥,你只想着许家的不好,怎就不想想自己的错呢!当初万山带着几箱彩礼千里迢迢进京求亲,,你拒绝他就算了,为何还要强行押走家恒?!家恒是个懂道理的孩子,你跟他说清楚不就好了吗,你那样对待他们父子,良心上说得过去吗?!”
“哼,家恒长家恒短,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就是他亲娘呢!妹妹,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善解人意?!你不是成天抱怨许万山对你不好吗,你还有工夫关心他的儿子啊!”
“大哥,你……”
“够了,你们别再吵了!”阮老太爷面向阮尚书,下了最后通牒,“你立刻去许家向老夫人赔罪,不然你就不再是我儿子,如果老夫人不肯原谅你,你就不要回来。行了,你什么话都不要说,我已经下定决心了,谁说都没有用。世忠,你自己看着办吧!”
阮老太爷叹了声,拒绝阮氏和阮尚书搀扶,拄着拐杖跌跌撞撞地走了。
阮氏和阮尚书相视一眼,兄妹俩连互相抱怨的心情都没有了,阮尚书为人势力,但他还是很在乎名声的。若是背上不孝的名声,以后他在京城还怎么混哪!况且,他娘已经不在了,他爹要是真不愿意认他做儿子,到时候找谁求情呢!
阮氏打心底里还是尊敬大哥的,她也怕兄妹感情闹僵不好收场,沉默半晌之后,诚恳地说道:“大哥,刚才我的语气重了些,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啊!你也看见了,爹他老人家气成那样,我能不帮忙说话吗?!阮许两家的交情不是一年两年了,再怎么说,爹也得顾及许老夫人的感受,所以只能暂且委屈大哥你了。我知道大哥心里不舒坦,可是你也得为爹想想呀,就当给他一个面子好了!”
“哼!说得容易!”阮尚书懒得理她,转身就走。
“大哥,你就当为了爹,去许家走一趟吧!我答应你,我会说服若诗忘了家恒跟你回去!”
阮尚书身子一顿,将信将疑地停下脚步:“此言当真?!”
“恩,真的,女儿家的心思我懂,我会让她想开的。大哥,你也希望若诗快快乐乐的吧,咱们别再互相指责了,各退一步好不好?!”
“好,你我毕竟是兄妹,哪来的隔夜仇呢,若诗交给你照顾了,我收拾一下就去许家!”
阮尚书去而复返,许老爷很是诧异,管家来报的时候他简直都不敢相信,许老夫人告诉他耐心等阮家的消息,没想到消息还没来,阮尚书的人就已经来了。许老爷气还没消,他也要阮尚书尝尝不受待见的滋味。
许老爷想了半天还没发话,管家又重复了一遍:“老爷,尚书大人求见!”
“嗯,嗯,信在哪儿?!”许老爷漫不经心地问道。
“没有,这次没要送信!”
许老爷又沉默了,见面之后有啥好说的啊,阮尚书无非是被阮老太爷强迫来的,说几句客气话就算了,毫无诚意可言。这样见面不如不见,万一县太爷那个狗腿子也跟来了,帮忙打官腔他该怎么办。
“老爷……”管家试探地问了声。
“急什么,让他等着呗,我许家是什么地方,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许老爷阴阳怪气地别过脸,转念一想,阮尚书人就在门外,他避而不见未免太小气,阮老太爷和许老夫人知道了肯定也不高兴。
“那个,你叫他到厅堂等着,我去喝杯茶,一会儿过来!”许老爷不能不让他进门,只能把他晾在这里出出气。
管家知道许老爷又要耍脾气了,不方便多嘴,反正他将客人迎进门就行了,接下来的事就留给他家老爷烦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