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团聚的场面并不适合阮氏,在场的人几乎都这样想,他们眼看阮氏平静地走向柳叶儿,不由紧张起来,互相打量寻思该不该做好准备保护柳叶儿。许家恒往柳叶儿身边靠近,不放心地揽住她的肩膀,碧珠盯着阮氏的一举一动,不安地看向许老夫人。
许老夫人倒不像其他人那般紧张,这种情景阮氏确实难堪,但她还不至于发疯发癫,当着众人的面对柳叶儿不利太过愚蠢,就算她容不下这个晚辈,心里厌恶的要命,也不可能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来。
阮氏面容平静无波,眼神却是相当复杂,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是个弱者,努力让自己表现出关怀怜爱愧疚的神色,努力让自己忽视心里翻江倒海的愤怒。柳叶儿比几个月前略微发胖,原本俏丽的鹅蛋脸圆润许多,白里透红的脸颊艳若桃花,明亮的双眸闪烁着幸福的光芒。依稀记得,碧珠当初过门的时候就是这副样子,难道,深受男人宠爱的女子都是如此美丽吗?!
被人宠爱的感觉阮氏从未尝过,她一辈子也别想谁来宠她,碧珠也好,柳叶儿也好,她们的幸福快乐她永远体会不到。如果上天是公平的,为何让她过得如此辛苦?!她只不过遵从父母安排嫁到许家,她恪守妇道从无逾矩的行为,她养育女儿打理家务尽心尽力,到最后得到了什么呢?!她听父母的话,顺从婆家,宁愿自己受委屈,也要维护这个家,纵使相公薄情,她还是盼他回心转意,难道,她的隐忍注定是个错误?!
阮氏一步步走向柳叶儿,脑海中浮现出许多画面,新婚之夜遭到丈夫的冷遇、分娩之时撕裂般的痛苦、发鬓间那丝丝白发、许家人的疏远冷漠,甚至连翠菊浑身是血的样子全都想起来了。她已经走到这一步,后悔懊恼害怕退怯还有用么,祈求原谅还能换回一丝尊严么?!阮氏越想越觉得自己可怜,越觉得许家人可恶,她决不能在这关卡投降,她还没有输,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谁是赢家!
许老夫人再精明也有归西的一天,许老爷已经是个废人不足为惧,碧珠这个蠢货胸大无脑根本不配做她的对手,许家恒和柳叶儿小情小爱做不成大事,许家偌大的家业到头来都会姓阮,等那个远在京城的许家彦回过神也来不及了。她要夺回原本属于她的一切,她再也不要被任何人看扁,她要许家遭受比阮家更痛苦的折磨!
一念至此,阮氏嘴角扬起一抹微笑,成大事者能屈能伸,她承受了这么多的痛苦,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反正将来她会一并讨回来。柳叶儿眼看阮氏径直走向她,起初有些慌乱,但在许家恒的安抚下很快就镇定下来,阮氏冲她微微一笑,出于礼貌柳叶儿也回以笑容,但就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阮氏眼中忽然涌出泪水,激动地颤声道。
“家恒、叶儿,你们可算回来了……”阮氏语气哽咽,伤感的神情无比逼真,足以瞒过所有人的眼睛,她的唇颤抖个不停,上前一步握住柳叶儿的手,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孩子,孩子啊,这段日子苦了你啦,大娘对不起你,大娘以前昏了头,竟会嫉妒你当主母,险些酿成大祸。你走之后,每晚我都夜不能寐,一闭上眼睛就想你过得好不好,会不会怨大娘,可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啊……”
阮氏满脸泪痕地望着柳叶儿,想到败落的阮家,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哀伤,只是她的视线始终未曾离开柳叶儿,叫人觉得她是真心悔过一样。柳叶儿设想过与她见面的情景,原以为她无法接受自己,不料她竟主动认错。柳叶儿见识过她的把戏,自然不像以前轻易就相信她,但无论如何她也是长辈,当着众人的面总不能让她太难堪。
“大娘,以前的事就别提了,如今我和家恒回来了,以后我们一家人就好好相处吧!”柳叶儿思来想去这样说道,本想说些场面话,可是她实在开不了口,玉顺和翠菊的失踪与阮氏有关,一见到阮氏,她就不由自主想到她们,心里始终不自在。
阮氏向柳叶儿示好令人跌破眼镜,转念一想,倒也合情合理,阮家衰败,阮氏再也没有靠山,她现在能依靠的只有许家。许家恒是大当家,得罪了柳叶儿就等于得罪他,如果阮氏还想在许家混下去的话,就算再不情愿,也得讨好他们才行。只是她说的那些话根本没人相信,当初柳叶儿离开许家,没人比她更得意了,谁也忘不了她颐指气使的模样,谁也不会轻信她的忏悔。
柳叶儿点了头,许家恒也就不好多说什么,只是他还没有办法面对阮氏。孙小武押着郑捕头就快到了,到时候免不了要盘问阮氏,因为郑捕头已经交代了,他杀害了翠菊却没有处理她的尸身,最有可能知道翠菊埋身之所的人应该就是阮氏。翠菊不在了,玉顺的下落仍是无人知晓,许家恒不知道阮氏是否晓得,但她定会矢口否认。
许家恒好不容易按捺住自己的冲动,才没有立即找阮氏质问,这种时候他不想众人不欢而散,惟有忍下这口等日后再问明白。
“叶儿啊,大娘对不住你,对不住你……你能不能原谅大娘,大娘真的知错了……”阮氏捏着罗帕抹眼泪,抽抽嗒嗒神情悲戚。
众人默不作声,厅堂显得格外安静,阮氏的哭声越来越响,像是非要每个人都听见似的。柳叶儿不由开始烦躁,她不想与阮氏闹翻,却也不想任她为所欲为,只得说道:“大娘,咱们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呢,不提了,啊!”
阮氏抽泣着点点头,红着眼眶看向柳叶儿:“谢谢你,叶儿,你小小年纪如此识大体,大娘自愧不如啊!”
“叶儿说的是,大家都是一家人,没什么解不开的心结。阮儿,你也不用多想,以后好好相处就好。”阮老夫人也不想让阮氏在众人面前哭哭啼啼,柔声安慰了几句。
阮氏转过身来,噗通一声跪在许老夫人面前,痛哭流涕道:“娘,媳妇知错了,真的知错了,媳妇以前骄纵蛮横不近人情,心里只想着那些不开心的事,却把许家的好抛之脑后。我嫉妒叶儿能干,我怕从今以后再也没人记得我,所以我眼里容不下她。娘啊,您不计前嫌,阮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您不怕被牵连,反而多次多番相助,此等恩情媳妇没齿难忘。娘,您救了我爹的命,我这辈子做牛做马不知够不够偿还您的恩情,如果不够的话,来世我也要找您报答……”
许老夫人心弦微颤,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这番话怎么听都不像出自阮氏之口,阮氏只会推卸责任为自己开脱,什么时候也能坦承错误。难道她当真知错了吗?!难道许老夫人终于感化了她?!
“好了,阮儿,你起来吧,阮老爷子的身体好些了吧?!”许老夫人念及阮老太爷的旧情,不由心软,阮家落到这步田地着实不幸,但阮尚书有错在先,也怪不了别人。阮氏毕竟还是许家的媳妇,无论如何她也不忍心断她活路。
“多谢老夫人关心,父亲的身体已无大碍……”阮氏感激涕零不停抹泪,只差没给许老夫人磕头了,她那样子看起来极为恭敬,再也不复往常的骄纵跋扈。
众人散去之后,仍为方才那一幕诧异,他们不信阮氏是好人,却也没料到她转变得这么快。不过,不管阮氏虚情还是假意,她向许老夫人悔过是真。今时不同往日,霸道如阮氏也不得不向现实低头,她今日颜面尽失,看来已经放弃了与人争斗,只求安稳过完下半辈子。
阮氏当众示弱,那些等着看她笑话的人心里得到满足,对她也就失去了防备。许老夫人容易心软,却不容易掉以轻心,阮氏和其他族人不在,刚把许家恒和柳叶儿送走,她就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老夫人,您那儿不舒服么?!”碧珠端来一杯参茶,小心翼翼地察看许老夫人的脸色。
“太婆一定是被大娘气的,看她装出那副可怜样子,我就恶心……”许家昌夸张地做了个呕吐的动作,不屑地甩甩头,指着妻子和妹妹,“喂,你们不会心软了吧,不要忘了,三娘和翠菊就是被她害的!”
苗氏扁扁嘴:“说得没错,咱们可不能被她骗了,她一定是怕家恒和叶儿回来对付她,故意跑出来哭给人家看的。想想看嘛,她又是下跪又是掉眼泪的,可怜兮兮惹人同情,日后咱们许家要是对她不好,外人就有把柄说闲话了。”
许家美低着头无话可说,这些年来她和阮氏没有多少交集,玉顺和翠菊失踪,她心里也很难过,只是,事实经过究竟是怎样无人知晓,她也不好多言。
许老夫人摇了摇头,轻叹道:“再怎么说,她也是许家的媳妇,事实查清楚之前,不要为难她。况且,阮家遭难阮老爷子病重,咱们能帮就帮,不能落井下石啊!只是,以阮儿的心性,她必定难以服气,那般示弱反倒显得假了。“
碧珠愣了下,许老夫人这么一说,她也觉得不对劲儿,刚才看阮氏哭得稀里哗啦,她还真心软了。许家昌瞪大双眼,猛地拍了下茶几:“太婆,你都知道她是怎样的人,为啥还要留着她呢?!直接赶出去不就得了吗!“
苗氏跟着帮腔:“是啊,太婆,对这种人不能心软,三娘那笔帐还没跟她算呢,眼下叶儿回来了,她要是再动歪脑筋防不胜防啊!”
许老夫人沉吟片刻,淡道:“总之,咱们还是给她留条退路吧,日后多留心就好,希望她当真诚心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