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送走了兰馨,玉容趴在朱红的窗沿上支着肘瞪着一片雪景发呆。天空铅云密布,低沉沉、昏暗暗压在头顶,透着苍灰的白,似乎又要下雪了。院中角落三两枝粉红梅花点点片片,触目便是鲜嫩的娇艳,只是可惜独花不成景,看上去到底透着些许冷清。
“怎么又打开窗户了?云儿——”四阿哥一踏进屋见她靠在窗前呆望,皱皱眉,扬声就叫云儿。
玉容回头一笑,说声“爷来了!“也不等云儿,自己便将窗户掩上,又放下厚厚的绯红锦绣帘子。
四阿哥携着她手坐下,板起了脸,眼中却是柔柔情意:“手又凉了,这么冷的天有什么好看?就看的这么入神?真是一刻也不能让你离开爷的视线,一错眼不见又让爷操心!”
“还说呢!谁先前口口声声帮我应付兰馨的?这倒好,她一来你就躲起来了,小姑奶奶可不把我好好数落一顿!”玉容瞪他一眼。
四阿哥一愣,微微笑道:“兰馨那丫头就是任性、贪玩、好奇心重,脾气不坏,心思又单纯,怎么应付她你还用爷教?”
“呵呵,那也是哦!小公主说了,往后由她作保,带我出去玩呢,爷可会卖她这个面子?”玉容秀眉一扬,甜甜笑道。
四阿哥脸色顿时一沉:“不行!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她的意思?你一个就够爷受的了,哪还经得住加上一个她?那小丫头是皇阿玛心头肉,人小胆大,若是出点什么意外或者被有心人算计了嫁祸给爷,往后都别想过太平日子了!”
玉容心中一滞,吓出了一身冷汗,她忽然发觉自己来到清朝之后脑子似乎不够使了,心思远远不如从前慎密细腻,懂得瞻前顾后。她在心里好一阵叹息:人啊,不进则退,日子安逸了真不是什么好事!脑子都退化了!
“可是,小公主的脾气——她能听得进去吗?”玉容不觉得好玩了。自己命不值钱,只要脸皮厚不怕人笑话别的都无所谓,小公主就不一样了,说不定少了根头发康熙都得特意传她去审讯一番呢!
“你也知道着急了?你放心吧,皇阿玛不会让她经常出宫的,若她真来找你出门,记得给爷打招呼,爷多派些人暗中保护就是了。唉,谁叫你惹上她!”四阿哥饶是再有计谋,碰上了这个打不得、骂不得、罚不得、管不得又不怕他、不讲理的妹妹,也无可奈何了。
玉容怏怏答应,心想那还不如不出去呢,被人暗中盯着的感觉可不好受!
“算了,不说了!赶紧传膳吧,吃完了爷还要去书房办事。”四阿哥往椅子上靠了靠,想到户部的事,不自觉蹙起了眉头,微闭着眼出神。
玉容看着他满脸忧虑,神思凝重,闭着眼休息仿佛都在转动脑筋算计琢磨事情,刹那间心生感触,就像看到了从前那个鏖战商海的自己。她感同身受的叹了口气,引得四阿哥诧异的睁开眼望了望她,她嫣然掩饰一笑,命小山摆上膳食来。
用过膳,二人便一起去了书房。
四阿哥坐在那阔大无比的红木书桌前,时而沉思,时而翻阅,时而迅笔疾书,时而皱眉轻叹,时而摇头,时而苦笑,手里是厚厚的账本,左手边还堆着叠成小山样的一大摞。玉容坐在他右前方靠墙的软榻上,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在刺绣什么东西,心不在焉。
她不像微云那样喜欢裁裁剪剪、描花刺绣,一坐就能大半天,所以,她不像八福晋那样是京城里贵妇们的时尚标杆。她素来不挑,大多衣裳反而是胤禛拿主意命人裁剪下的。尤其是中国传统的刺绣,虽然精美绝伦,但太讲究、太繁琐、太细致,而她不是做这种活的料。若一定要做,西方的十字绣估计更对她的脾胃,那东西几何性比较强,无非就是横、竖、斜三种针法,容易上手。遗憾的是买不到现成配好色、画好方格的十字绣图样,她只能走中国刺绣的路子,讨教小山一番,拿着块绸缎瞎弄。
她之所以会干这种活,是因为当她发现四阿哥身上带着一个李侧福晋绣的并蒂莲鹅黄荷包时,明显的皱皱眉,心底飞快划过一丝说不出口的酸楚。明知道自己这种表现是当代典型的“妒妇”行径,依然不能释怀。
四阿哥眼底却溢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他向她说带着荷包没别的意思,里面装的是提神醒脑的干薄荷叶,自己平日里事务缠身,难免困倦,很需要这么个东西带在身边。玉容撇撇嘴,悻悻然说:“这是你的侧福晋送给她的爷的,你跟我说做什么?”四阿哥笑道:“我是想说,你要是给我绣一个,我以后天天带着,再也不用别的了。”见玉容犹疑的目光,他眉毛嘲笑的一挑:“别告诉爷你不会?”玉容最恼火他这种目光,当即脑子一热,冲口说道:“不就是绣个荷包吗,哪个女人没学过针线活?你等着!”话一出口,只好硬着头皮捻针拿线了。
此刻,她坐在榻上,看似做针线,心神早不知游离到哪去了。悄悄侧头凝神打量着他,柔和的烛光下,四周一片寂静安详,他全神贯注沉浸在手头的工作中,略显瘦削的身形挺拔如铁,面色冷峻,双目深邃,眉目间说不出的清醒睿智。淡淡的灯光给他周身打下了柔和的晕影,让她看得有些痴。
难怪人都说专注工作中的男人是最有魅力、最能打动人心的,此刻,她算是信了一点。
她苦苦搜索着存于记忆中的清史,她了解的似乎也不少:顺治与董鄂妃、康熙智擒鳌拜、吴三桂造反、乾隆下江南、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慈禧西逃、太平天国、倒霉的光绪与珍妃……
只是可惜,她不得不承认,她知道的这些似乎每个中国人都知道吧?何况知道那些有什么用,一点忙也帮不上。比如他现在在为难的差事,清理户部账款,她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眉头皱了又舒,舒了又皱。
似是看得想得累了,四阿哥长长透了口气,身子往后靠了靠,微闭着眼养神,伸出手指按了按太阳穴,目光一瞥,见玉容支着肘瞧着自己发愣,神色之间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凝重,双眸耸然一亮,满目探究回视过去。
被他探究的目光惊到,玉容笑笑,甩下手中活计款款至他身后,替他轻轻按摩头颈,瞟了一眼桌上摊开的账本,密密麻麻尽是竖写的繁体字,暗暗咋了咋舌,心道这玩意瞧一眼都要头晕,也真难为他每天打起十二分精神细看!
“爷,这么多账本都有问题吗?怎么先前都没人想着查一查,现在一股脑拿出来,不是要折腾死人吗!”玉容忍不住开口。玉容从前便是对账目管得十分严格,因为不管是对企业还是国家来说,账目不清一切都会乱套,等于是睁眼瞎。那意味着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还能花多少钱、钱都花在哪些方面了、欠别人多少账又有多少账没收回,试问如此,你还能做什么?
四阿哥扭头瞟了她一眼,眼中一丝警惕迅速闪过,“朝廷上的事,你打听来做什么。”他淡淡应道。
玉容深知爱新觉罗家女子不许干政的家法——就算不想知道都难,隔一段时间,嫡福晋就会按规矩将她们召集起来耳提面命、不断重申许多“不许”的家法。
这是皇室小老婆必修课,谁也不能例外!
她浅浅一笑,立刻明白她是帮不上什么忙了!强忍下心头的话,疼惜的感觉不免又阵阵袭来。想她从前即便有十分先进的软件、整齐正规精确的财务报表,面对账目依旧不轻松,而他面对的账本还是最古老、最简单、最不好分析的单式记账法所记,其中又隐藏着许多有意无意的猫腻等他去揪出来,那份辛苦不言而喻,更难得的是那份忍耐、执着、细致,毕竟不是任何一个人都能忍受这种单调枯燥的。她情不自禁由衷佩服:“爷,你真厉害!”
“嗯?”四阿哥莫名其妙望着她,浓黑的眉毛一扬:“这是哪跟哪?”
玉容自己忍不住好笑起来,叹道:“我的意思是,爷也不看什么时辰了,对着这一堆东西竟毫无倦意,难道你明天不用上朝吗?”
四阿哥瞧瞧墙上的西洋挂钟,最粗的指针已经快到“1”字了,他自嘲笑笑:“怎么这时候了?你也是,困了不会自己先回去么,也在这等着!”忽又猛然想起似的,眼中闪烁着好笑的光芒:“你不是给爷绣荷包吗?爷看看绣的怎么样了!”一边说一边起身拉着她往软榻走去。
玉容一滞,落后一步,作品已经被他拿在手里。她心头闪过一丝窘,随之也坦然了,索性抿嘴含笑等着他问。
果然,四阿哥手捧那鹅黄色的方形绸缎,对着上面一堆蓝的红的绿的零零乱乱拼凑在一起的线条凝神看了半天,也不知道上边绣的是个什么玩意。“你绣的是个什么啊?爷怎么看不明白?”
“呵呵,像什么就是什么别!”玉容笑笑,十分坦然。
四阿哥忍不住哈哈大笑:“可是,可是这能像个什么啊!爷看不出来!”
玉容夺手抢过,笑道:“外边的图案嘛,就是那么个意思,反正你又不是用来看的。”
“但是,你确定爷带着这么个玩意出去……合适吗?”四阿哥忍着笑。
“那有什么不合适的!就算别人好奇,难道还敢问爷、敢笑话爷不成?”玉容不知怎的想到了皇帝的新装,忍不住直乐。
“说的好像也有道理!那你快点绣吧,绣好了赶紧缝起来给爷。”四阿哥目露戏谑,嘴角上扬,又瞧瞧墙上的钟,揽着她往外走。
“嗯,”玉容点点头,抬眼狡黠一笑,低低道:“爷,那您千万别跟人说是我绣的啊!”
“你……”四阿哥见她一脸娇羞期盼,忍不住大笑起来:“原来你也知道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