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胤禛离了清梦斋独自回了书房,徘徊沉默一阵,仰头长长透了口气,慢慢出门去,到了乌思道的望桐轩。
乌思道仿佛正在等他似的,见了他便拄着拐杖起身笑道:“老朽一直在等着王爷,王爷总算来了!”
胤禛一听便知他已经知道了老十四当上大将军的消息了,他长叹一声,颓然坐下,心灰意冷道:“爷这些年韬光养晦、深居简出,一句话不敢多说,一步不敢多走,一件事不敢多问,没想到竟是失策了!”
自打太子无道被二次废黜之后,这些年康熙的疑心越来越重,对任何一个儿子都不放心,一直没有再立太子。这些年来,人人都怕出乖露尖引康熙猜忌,被冠上“结党营私、阴谋太子之位”的罪名,无不谨言慎行、低调行事。
至于胤禛自己,除了对皇阿玛太后额娘大进孝心、对各兄弟之间尽表兄友弟恭,更是常常住在圆明园,亲自下地耕作表示志在田园,还编了一本《悦心集》,其中收录了陶渊明的《归去来辞》、《桃花源记》,刘禹锡的《陋室铭》,欧阳修的《归田录》等诗文;闲暇时,又常常在圆明园举行法会,与各寺庙僧徒往来,大做佛事,捐资修建庙宇,邀请各地高僧探讨佛学,还写了《和硕雍亲王圆明居士语录》、《圆明百问》等佛学书籍,以此向康熙表明自己淡泊修性、无心权力的心迹。如今回头想想,老爷子把兵权交给了别人,自己心中难免发急,难道真要这么过一辈子吗?
“失策?不知王爷指的是什么,老朽倒想听一听。”
“是不是我做得太过了,皇阿玛认了真我只配在山野之间过一辈子?”
“王爷怎么这么认为呢?老朽并不觉得皇上表示出了什么意思啊!”
“怎么没有!”胤禛不可思议望了乌思道一眼,“今日早朝,皇阿玛已经封老十四当大将军了,还大大褒奖了他一番。如果不是选中他,能把兵权交给他吗?依我看,皇阿玛是看老十四年纪小,不服众,故而趁此机会让他立功,以后好压得住众人。如今也不用看别的,只看老十四立功之后一切便可见分晓!”
乌思道捻须微微一笑,不以为然道:“王爷想多了!这些阿哥里头有将才、能带兵的只有十三爷、十四爷、十七爷,如今十三爷出使高丽远在千里之外、十七爷太小,剩下的十四爷乃是不二人选,皇上不叫他做大将军,叫谁做呢?”
胤禛一时语塞,凭心而想,如果叫他带兵打仗,他还真做不来!他心中稍解,不似先前那般慌张沮丧了,想了想仍然道:“话虽如此,可是这么一来,功劳岂不是都叫他老十四占去了……”
“那也不一定!”乌思道笑得高深莫测。
“怎么讲?”胤禛愕然,心跳情不自禁加快。
乌思道目中灼然闪亮,望着胤禛娓娓道:“王爷您想,打仗除了靠良将强兵,还离不了后勤源源不断的粮草啊!这不也是一件大大的功劳?”
胤禛愣了愣,迟疑道:“你是说,让我主动请求后勤补给这件差事?这,这可不好办!如今国库空虚,要供应数十万大军的粮草,哪有那么容易!何况,这种为他人做嫁衣的事——”
“王爷此言差矣!”乌思道一脸认真严肃道:“王爷,正因为此事难办,办成了才更显能耐;正因为是为他人做嫁衣,做好了才更显无私!王爷,这是一箭双雕的好差事啊!皇上并不糊涂,这些年他老人家冷眼旁观、迟迟不定,正是要等一个关键时刻来检验各人的心,王爷只要尽心尽力、不怨不言、踏踏实实把差事做好,皇上心里就有底了!王爷,这就是不争之争!”
胤禛双眸发亮,如醍醐灌顶,心中霍然开朗,不觉抚掌大笑道:“先生一番话真叫人茅塞顿开!好,我这就回去写折子,明日早朝上呈皇阿玛领这件不争之争的差事!乌先生,您可真是高人啊!本王来日得偿心愿,定不辜负先生!”
“王爷折煞老朽了!”乌思道忙起身,诚诚恳恳道:“老朽之所以追随王爷,并非为求功名,一是报答王爷知遇之恩,二是钦服王爷刚正不阿之行事品性。何况,上有天地日月,此事老朽亦不敢居功。”
“先生这话是何意?”胤禛听了他后一句似含叹息的话,不禁又愣住了。
乌思道仰头望着天边一弯银钩似的浅浅月牙,忽然叹息道:“王爷,容侧福晋果然不是寻常女子,难怪王爷昔年如此看重她!只可惜……”
“容儿?!乌先生,你,你在说什么?难道,难道你有容儿的消息?你知道她在哪?还是,你见过她了?”胤禛大吃一惊,意外得说话也结结巴巴起来,心紧张得怦怦直跳到嗓子眼,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乌思道,呼吸也不由的急促起来。
“王爷,”乌思道愧疚的望了他一眼,苦笑道:“自七年前至今,老朽并未见过容侧福晋,也没有她的消息。”他看着胤禛的脸上明显黯了下去,叹息着继续道:“七年前八月十五晚上,容侧福晋忽然来访,说了好些话,她让老朽有机会一定要劝王爷韬光养晦,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以不变应万变,凡事缓缓图之。”
胤禛心中一阵牵痛,脸色变得煞白,呆怔了半响,涩然苦笑道:“乌先生,为何,为何你要告诉我!”
“王爷,”乌思道眼睛一眨不眨静静望着他,道:“这些年王爷一直暗中派人寻找容侧福晋,包括外放做官的戴泽和李卫也都在做这件事。王爷可曾想过,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若是传入皇上耳朵里,对王爷未必是好事。王爷,您已经找了这么多年了,也该罢手了!如今正是紧要关头,若是出一点两点岔子,试问王爷,您打算怎么办?况且,也辜负了容侧福晋一片苦心啊!”
乌思道的话字字一针见血,重重敲打在胤禛心上,一时间搅得他气血翻腾、心乱如麻。他一直不肯相信不愿承认她离开的这个事实,他天天都在盼着等着她回来,他也相信她一定会回来。如今乌思道一番话活生生打碎了他的坚持和信念,他在明明白白的告诉他:她不会回来了!他永远也见不到她了!放手吧,别再想了!
他怎么能!怎么能忘了她!这些年他对她的思念没有一丝一毫的减少,活生生把她从生命中彻底清除,他做不到!
“乌先生,”胤禛吃力的站起来,心头沉涩翻起阵阵隐痛,“这件事再说吧!我会加倍小心,保证不会出岔子!再说了,命里无时莫强求,那把椅子若当真不是我的,我也只好认了!”说着低头缓缓离去,眼底是挥之不去的忧伤痛楚。
乌思道怔怔的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深深的夜色中,无声的叹息。“命里无时莫强求!”话是好话,只是,他用错了地方,想错了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