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到了八月十五,胤禛照例与那拉氏进宫领家宴赏月。临行前,他突然表现出十分心神不宁的样子,握着玉容的手恋恋不舍,久久不肯松开。
八月十五,团圆佳节,对他来说却是噩梦,这么多年来,每到八月十五月圆之夜,对着那当空皓月,他的心便格外的痛,对月长吁,黯然伤神,默默的想着她、念着她、盼着她。
他们是在这一晚开始,也是在这一晚结束。相依相伴走了一圈,又回到原点。
从她走的那天起,他最怕过的就是八月十五。
“爷,快去吧,再不去可要迟了!容儿等着你回来!”她浅浅的笑着,如那日一样温柔的语气,一样温婉的笑容,替他轻轻拂了拂衣襟,整了整衣领。
胤禛没来由警惕起来,眼睛一眨不眨,仔仔细细、充满探究的注视着她,仿佛要从她眼神里、面容上、行动中寻找出什么蛛丝马迹一般。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玉容奇道。
“容儿!”胤禛将她按入怀中,叹道:“容儿,爷好怕,好怕如那天一样,一回来,就什么都不一样了!”
玉容心中一怔,吻了吻他的唇,脉脉柔笑道:“爷,容儿还要等着你赏月呢,你早去早回!你不回来,容儿便不睡觉!”
胤禛心头一宽,笑道:“好,等着爷!”这才笑着去了。
因是过节,对府中仆从管得也松了些,下人们都呼朋引伴、三三五五聚在一起过节,玉容提前叫李忠跟玉珊打过招呼,天一黑,玉珊便准了清梦斋各人自去赏月玩耍,自己在灯下等着玉容。
玉容找她本是有事,见了面只寒暄几句,便神色一凝,道:“小山,这些年你可见过八福晋?她过得怎么样?”
玉珊一怔,寻思一回,迟疑道:“奴婢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在府中照顾弘历,也就前年升了侧福晋之后见过她两次,一次是在宫里的家宴,一次是今年年初我们福晋生日她过来祝寿,奴婢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应该挺好的吧,八爷对她向来好的。”
玉容沉吟未决,忽又问道:“那么八爷呢?八爷怎么样?唉,算了,你自然不会知道!”玉容不禁苦笑。
玉珊有些纳闷,不知道主子为何如此关心八爷八福晋的事,若是朋友之间的关心,又不太像!她不敢多问,笑道:“奴婢也不知主子想知道什么,不如奴婢叫人暗中打听打听,对了,云儿雪儿常跟着爷出门,或许她们知道什么也不一定!”
“我倒是忘了她们!”玉容猛然醒悟,正色道:“罢了,回头我问问她们吧,今儿我跟你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许露出去,记住了?”
“奴婢明白!”
又说了一会闲话,玉容便悄悄折回书房,点起灯等候胤禛。谁知月移西窗,更深露重,屋中泛起淡淡的凉意,那满月的光华也渐渐暗淡下去了,胤禛还是没有回来。
玉容心头有些焦躁,墙上的西洋挂钟突然“当、当”的敲响起来,玉容吓了一跳,抬眼望去,时针已指向12了。烛火冷不防“噼啪”爆响,火花四溅,灯影摇摇,玉容的心没来由的一跳,思绪如受了惊的小鸟,有些惊慌失措起来,阵阵莫可名状的不安从心底深处袭来,令她心神不定、坐卧不宁,仿佛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借以宽慰,偏偏什么也抓不住。
“苏培盛,去外边瞧瞧爷回来了没!”李忠随了胤禛进宫,只有苏培盛留在内书房伺候。
“嗻,奴才这就去。”
玉容愣愣的瞧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踏踏的脚步声也渐渐远去,倚着门框出神。
正在烦躁难耐,忽然听到外院大门吱呀响起,侧耳细听,似有多人脚步声,玉容大喜,仿佛心都飞起来了,忙奔出书房,站在廊下张望。
果然是胤禛回来了!只是他的脚步有些沉重,垂着头走在夜色中,仿佛说不出的疲惫和忧虑。玉容心一沉:又有事发生了!
“爷,怎么了?不舒服吗?”玉容挽着胤禛的胳膊,目光关切而急切。
胤禛剑眉微挑,似有些诧异她与自己的心有灵犀,随即紧紧握了她的手,眼神一黯,沉沉叹道:“太后,病了!”
“什么!”玉容的心骤然疼得缩成一团,浑身冰凉如坠冰窖,“她,她老人家现在怎样了?太医怎么说?要不要紧?”
“你别着急,”胤禛被她直愣愣的表情吓坏了,轻轻抚着她的背,柔声道:“太医说是受了风寒,休养休养也就好了。”
玉容稍稍放心,忽又担忧起来,道:“太后她老人家年纪大了,风寒也不是小事,胤禛,她老人家,她老人家真的不会有事吧?”想起太后待她温柔慈祥,百般怜爱疼惜,不禁心中暗暗难过,一双含着水雾的大眼睛眼巴巴的望着胤禛,似在急切的盼着他的确定。
胤禛心中一沉,回想起晚宴中太后突然大咳然后昏迷的情形,内心也有些不安,再一想她老人家这一二年大病小病不断,身体越来越差,更觉情形不妙,一时心里也有些张惶。他想着玉容与太后向来亲厚,不忍她忧思过虑,便勉强笑道:“放心吧,皇阿玛已经下旨,太医们必不敢掉以轻心,过几日也就好了!”
“那,那你记得多打听打听,回来告诉我。”玉容没奈何,也只得按下心中的焦慌。
“这个自然!”
谁知太后这次的病不同往时,忽好忽坏,反反复复,总不能定。如此折腾了二月有余,越发不好了!她脸色蜡黄,目光散乱,脉息微弱时隐时现,还时常陷入昏睡,一睡就是小半天,连床也下不了!康熙侍母至孝,终日愁眉不展,长吁短叹,每日必定守护榻前,亲自过问太后汤药,又派人祭告天地、大赦天下,为太后祈福。
可惜,太后的身体依然一日比一日糟糕,气息微弱,瘦得脱了人形,原本苍黑的头发短短时日竟变得雪一般白,还大把大把的脱落。太医们都暗自摇头,请求皇上准备太后身后事,康熙心内悲痛,暗地里痛哭两场,亦知天命不可违的道理,只得命内务府照例准备。
嫔妃、王妃福晋们日日守护慈宁宫,各皇子皇孙每日在慈宁宫外磕头请安,各人心头都笼着一片低低的乌云,宫里宫外一片凄风愁雨。雍王府中,玉容更是神情郁郁,忧思满怀,去了钗环脂粉,淡妆素服,吃斋抄经,日日跪在佛前替太后祈祷,明明知道这不过是徒劳无功,可是除了如此,她还能做什么呢?胤禛知道她与太后感情深厚,只得由着她。
玉容想要见太后一面的心思越来越强烈,终于忍不住向胤禛开口。胤禛有一刹那的迟疑,有些不忍拒绝,但终于咬了咬牙,双手紧紧扶在她的肩头,道:“容儿,这怎么使得,如今嫔妃、福晋们日夜守在慈宁宫,那些人谁不认识你?爷不能让你去!”
玉容一愣,心一阵一阵的发凉,想起太后待自己的种种好处,如今她老人家重病在床,弥留之际,自己却连见她一面、送她一程都不能够,不由心内大悲,不可抑制的放声痛哭起来。胤禛又痛又怜,将她揽入怀中,语无伦次的劝慰着,劝到后来,却是自己的眼眶也湿润了。
这一日,诸皇子带着各自府中小阿哥们照例跪在慈宁宫大门外磕头请安,谁知慈宁宫的太监突然出来传旨:太后要召见胤禛。众皇子悄悄相视,各人目光中皆是了然,就是胤禛自己也知道,太后是念着玉容才传召他!想到此,心一酸,脸色有些苍白。
胤禛默默起身,垂着头随小太监进去,只见各位宫妃、福晋们齐崭崭全部站在廊下,静悄悄没有半点声音。只有德妃特意站在最外边,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胤禛会意,微微点了点头。
太后躺在宽大的红木描金五福捧寿八宝大床上,青白的纱帐钩在两旁,宽大的浅绿荷花银纹绸面被铺满整张床,太后单薄的身子盖在被下,恍若无物,仿佛一片轻薄的树叶。屋里弥漫着浓浓的中药味,空气沉闷压抑,令人喘不过气来。
胤禛轻步上前,跪在榻前棕色地毯上,磕头道:“孙儿胤禛给太后娘娘请安,恭祝太后娘娘万福金安,福寿绵长。”
“福寿绵长……”太后轻轻叨念,似笑非笑,似在叹息。胤禛的眼中立刻溢出泪水,说不出的伤感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