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边说吧,莫叫老人家听见。”宁春草转身向一旁的耳房走去。
翠翠虽在癫狂之中,姜伯毅想要摆脱她的纠缠,却再容易不过。他退了一步,跟着宁春草,将鸿喜的尸首抱进了窄仄的耳房。
他高大的身躯,在耳房之中,几乎要将整个耳房填满。
翠翠跌跌撞撞的跟上前来,在耳房门前,却被绊倒,狠狠摔向地面。
绿芜长手一捞,将她拽了起来,“你……”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翠翠一把甩开。
“娘子,你告诉我,”翠翠上前,双手攥住宁春草的衣袖,双目血红血红的瞪着她,“你告诉我,你适才,为什么会对我说那么一番话?为什么说,要让我坚强,要让我凡事靠自己,不能靠别人?”
宁春草叹了一声,抿嘴没有说话。
“你告诉我啊?娘子,你是好人,你对我一家的恩情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娘,我哥哥也都清清楚楚!”翠翠攥着她的衣袖,触碰到她手腕的手指,冰凉冰凉,“可你却说,对我好的人,不一定就是好人。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我误杀了他。”姜伯毅听不下去,突然语气浑厚的开口。
连他开口的声音似乎都夹杂了内力,震得人耳根心头都嗡嗡直颤。
翠翠迟缓僵硬的转过头去看姜伯毅,又看了看宁春草,“娘子,您难道是一早就计划好的么?您跟他是一伙儿的么?”
宁春草自始至终,一语不发。
一旁站着的绿芜都跟着着急,“翠翠,你别多想,这是个意外!娘子对你家……”
“是,我想要他的命,对你们好,就是因为心中不忍,怕自己会愧疚。”宁春草居然一开口,就什么都承认了。
院子里很静很静,只有风吹过树梢,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孩子无助的哭泣。
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枝桠,落在干净平整的地面上,投射出一地斑驳的光影。
翠翠看着宁春草,姜伯毅和绿芜也都看着她。
宁春草面色很淡,淡的看不出她此时的心境如何,她只是僵硬的伸着被翠翠紧紧攥住袖口的手,“所以,我告诉过你的话,你都记在心里了吧?”
翠翠突然放开她的衣袖,双手掩面,嚎啕大哭起来。
她哭的太痛,自己甚至不能支撑自己的身子,跌坐在地,捧着膝头。哭声充斥着小小的院落,她的悲哀伤痛,这小小的院落却是承载不下。
停在院子外头不远处的马儿都踢踏着蹄子,喷着响鼻,似乎十分不安。
“你先回去,这里的事情,我来处理。”姜伯毅温暖的手落在宁春草的肩头,在她耳边温声说道。
宁春草摇头不肯。
“听话,你在这儿对谁都没有好处。等她情绪稳定下来,你若想见,再来见她。”姜伯毅的声音很好听,叫人心头的软弱似乎都被一双有力有温厚的手扶着。
宁春草看着瘫坐在地,大哭不止的翠翠,垂眸不语,她不走,她如今怎么能走呢?鸿喜是因为她而死……
她抬头看了看姜伯毅,“你回来了,姜二爷回来了么?”
比鸿喜的死更加麻烦的是——杀了鸿喜的人,竟然是姜大哥!
这叫她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姜维?”姜伯毅似乎敏锐的想到了什么,抬头深深看她一眼,摇了摇头道,“还没有,不过他也在赶来京城的路上。”
宁春草点点头,哦了一声。
姜伯毅低头看看地上泣不成声的翠翠,叹了口气,“你听话,先回去,有什么话,日后再说。”
宁春草固执不肯,姜伯毅索性弯身一把将她抱起,大步向院子外头走去。
“你放我下来!你凭什么安排我的事?凭什么对我做这些?”宁春草朝姜伯毅吼道。
她心很乱,姜伯毅对她越是关怀体贴,她心里越发的难受。如果他不是她的姜大哥,如果他对她不是像现在一般好。她是不是……就能狠下心来,像杀了玄阳子,像谋算鸿喜的命一般,谋算他的命?
可现在,叫她如何下手?
宁春草摇头,“你是混蛋!你放我下来!你杀了他!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你为什么……”
她被姜伯毅横抱在怀中一面捶打着他的肩头,一面忍不住哭了起来。
姜伯毅站在马车边上,一言不发,任她捶打。
绿芜在一旁,看的脸色都变了。她在凌烟阁长大,还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人,任!何!人!敢这般对阁主的!就连阁主身边曾经侍奉过,传说十分得宠的姨娘们,也没谁敢如此放肆的。
谁人见阁主不是恭恭敬敬小心翼翼?
绿芜觑了觑阁主的面色,惊恐的发现,阁主脸上,竟然一丝怒气也无,竟是满目心疼宠溺的看着娘子。
绿芜连忙抬手揉了揉眼睛,最近熬夜疲累,眼睛都花了么?她是不是看错了?
“气消了没有?”姜伯毅在她耳边轻缓问道。
“没有!没有!你杀了他,我要杀你!”宁春草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紧紧盯着姜伯毅。
姜伯毅无奈叹了一声,“好,我的命是你救的,你若要取,随时来拿。”
宁春草听闻此言,脸上忽而露出痛苦无比的神色,她捂着心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无力的指了指马车。她不想再看到这个人,她走!
姜伯毅将宁春草放在马车上。
绿芜也赶忙跟着爬上了马车。
“照顾好她。”姜伯毅在绿芜身后说道,声音威严,叫人不自觉地就连连俯首应声。
马车缓缓而动,宁春草像是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绵软的倒在硕大的枕囊上。
绿芜小心翼翼的看着她,压低了声音问道:“娘子适才说的话,并不是玩笑话,对不对?”
宁春草趴着不动,也没有理她,像是完全没有听见一般。
可马车车厢里,这么有限的空间,绿芜知道,她一定是听到了。
“鸿喜只能被娘子所杀,如今却死在了阁主的手里。所以娘子说,您要杀了阁主的话,并不是玩笑话,对不对?”
宁春草缓缓从枕囊上抬起头来,定定的看着绿芜,“是啊,我要杀了他。”
绿芜浑身一颤,面色难看,“娘子……”
“去告诉他吧,毕竟是你的旧主,你告诉他,也是你有情有义,我不怪你。”宁春草说道。
她这是在逼自己,将自己逼到没有退路的绝境上。
绿芜摇了摇头,长叹一声,语气幽幽道:“娘子,我不会告诉阁主的。我不告诉他……您也是做不到的……”
宁春草闻言笑了,只是笑容有些苍白。
“是啊,连一个小小的鸿喜,我都如此费尽心机,如今又换成是姜大哥,我怎么可能做得到呢?”
话音落地,她似乎想开了很多,仰面倚在枕囊上,深呼吸两口,勾着嘴角,笑容好看了不少,“何必一定要钻了牛角尖,如此逼迫自己,既然知道做不到,那便是命里注定,罢了罢了,命该如此,还徒劳挣扎什么?”
绿芜张了张嘴,目瞪口呆的看着娘子,看着娘子脸上溢出的笑容。
“我认了,认了。”宁春草抬手半遮在脸上,笑出声来。
绿芜眼中却不减担忧。
回到睿王府,宁春草就直接钻进了卧房,将自己埋在那宽大舒适的檀木大床上。
眼前一遍遍回现适才在僻静的小巷中发生的一切,变故来的那么突然,鸿喜竟然毫不迟疑的挡在了自己面前,然后就那么倒了下去。
他临死还笑了,笑得那么轻松那么开心,他说,值了。
宁春草摇摇头,想要甩开回忆。不值不值,这怎么能值了呢?因为她一个人的命,又将两个人都牵连进去。怎么能值了呢?
可脑中总是控制不住一遍又一遍的闪现那小巷中的画面。
她忽而从床上惊坐起,意识到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似乎是前世的自己,在提醒如今的自己,在小巷之中,被忽略过去的问题?
她忽略了什么?
那黑衣人……似乎,有些眼熟?
只是当时一眨眼的功夫,鸿喜就中箭倒地,变故发生的太快,她将黑衣人的事情完全忘在了一边。
那黑衣人是谁?她认识的人里,功夫那般好的,可不多吧?为什么会觉得那一闪而过的黑衣人似曾相识呢?
院中的脚步声请安声打断她的思绪。
是景珏回来了。
宁春草立即抬手双手,在自己有些僵硬的面颊上揉了揉,揉去满面哀愁不快,摆上一个与往常无异的笑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