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我还不是将军,只是一名虽然有着庆远侯府二爷的身份,但我不愿意和京城的那些高门子弟一样,过着庸庸碌碌的生活。
所以,我去了边疆从小兵做起,有一年,我被偷偷的召回金陵剿灭安阳王不肯解散的旧部,
当时受了伤,后面有追兵,不得已,我躲进了一座庙的后山,从白天躲到黑夜,饿的不行,身上的伤也需要清理。
我从后山下来,本想去厨房拿点吃的,因是半夜,我也不识得路,竟然进了一个女眷住的院子。
是个年轻的女子,她见到我并未惊慌失措,大喊大叫,而是很冷静的问我,是什么人……”
严二爷停顿了一下,似乎陷入了某一个甜蜜而烦恼的回忆里,嘴角挂着笑。
芳华在心里腹诽,她娘文武双全,从小是跟着祖父在边疆长大的,当然不会害怕这样一点小场面。
没一会,严二爷慢慢地叹了口气,又继续往下讲,“我没有讲我是庆远侯府二爷的身份说给她听,而是说是个小兵,剿匪的时候受伤,现在那些匪徒在外面搜查。
她轻轻的看了他一眼,说,当兵很值得人尊敬,因为随时都可能没命,所以,她不会大喊大叫,不过让我休息一会就走,毕竟她一个已婚妇人还是需要名声的。
她打了水,给我清洗伤口,并且给我了一瓶药……”
说着,严二爷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放在手里摩挲。
“我没有多多的停留,休息了一会,用过了一些点心,回了些力气,就走了。
之后,我偷偷的去看过好几次,那个女子一直住在那间庙里,我开始以为是受罚的女眷,还曾怜悯过她。
再一次去偷看的时候,被她发现了,她说,既然来了那么多次了,就下来聊聊吧。
原来我每一次偷窥都被她发现了,只是没说出来而已。
我心生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竟能发现他隐匿的踪迹,也是因为这一点好奇,渐渐陷入到了迷恋。
我知道她是一个武将家的姑娘,有一个那样好听的名字,阮烟树。从小就跟着她父亲学武,所以,她身边有上好的金创药,会轻易的看穿我隐匿的痕迹。
知道她嫁到一户高门,并不得她丈夫的欢心,我一边为她难过,这么好的女子为什么那个男人会瞎了眼看不上,却也一边暗自欢喜,是不是我就会有机会了?
可是谁曾想,在我最后一次去找她的时候,她让我不要再去找她了,这样对我,对她都不好。
我和她说,我很喜欢她,她是否同样喜欢我。
她当时看着我,轻轻的一笑,说,一个已婚妇人还有什么资格喜欢别人。
我当然知道她是已婚妇人,可是她的丈夫对她并不好,偷偷的在外面养了个外室。
后来,她拿出了酒,说相识一场,给我送别,我们喝了很多很多的酒,喝了酒的她真的很好看,平时皱着的眉头舒缓了,脸上的沉郁一扫而光,只剩下爽朗。
最后,她说,既然她丈夫不给她一个孩子,让我给她一个,凭什么男人可以在外面逛青楼,养外室,回家还可以纳姨娘,上通房。
而女人,却要对着一个男人到老,就算这个男人不屑她,也不能有二心,否则就是不守妇道,
她阮烟树就要做个不守妇道的人,就算沉潭,最起码也潇洒过了……”
“不对,我娘身边的老嬷嬷说过,我娘是被贼人掳走才……”芳华打断了严二爷的话,她分明记得当初老嬷嬷和杜绍景对质的时候说过娘是被人掳走才意外怀上的。
“呵,我是曾经掳走过她,醉酒那晚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后,我想要带她走,她不肯,说要回府去,我扛着她走了,但她以死相逼,不得已,我放她回去了。”
严二爷闭上眼睛,他最后悔的就是那次心软放她回去了,如果没有放她回去,她是否现在还好好的活着?
那之后,他匆匆接到诏令回边疆,甚至来不及和她道别,等他再次有机会去那家庙宇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问庙里,只说是一户高门的媳妇在此养身体
他只知道她叫阮烟树,可闺中女子的名字少有人知道,更何况是个已婚妇人。
他最终没有找到她,又不敢打听的太多,惹别人的怀疑,又回转边疆。
这么多年,他为了她,努力的向上,就为了能有一个泼天的军功,可以把她从泥沼里拉出来。
终于,他做了镇北将军,而她,却已香消玉殒,徒留他在人间黯然伤神。
几个月前,英王薛明睿写信给他,问他是不是因为有相好的,所以才迟迟不结婚,又说,他见到一个姑娘和他很相像,是不是他的遗珠……还把那姑娘的资料给了他。
看完了资料,他如遭雷击,立在那里一动不动……那个夜晚,就让她有了他们的孩子。
而她已经死了,给他留下了一个女儿。
他看到画像上结合了他们两个优点的姑娘,他就心生亲昵,这是他心爱的女人给他留下的孩子。
只是这个孩子经历了和她母亲一样的经历,为丈夫所不喜。
他的女儿,怎么可以不被人喜欢?他征战一生,他不能给她母亲幸福,一定要给他女儿幸福。
所以,他要让姓回严,堂堂正正的做严家的女儿,他还要把阮烟树迁回严家的祖坟,而不是让她呆在她不喜欢的地方。
将士无诏令不可回京,他走了关系,终于让皇帝调他回了金陵城,也让他见到了他的女儿。
他的女儿,很美,很好,虽然前半生受了苦,但总算,苦尽甘来,据他观察,端王对女儿很好。
芳华无语的看着眼前的男人,没有了以前所见到过的冰冷,听说他以前是个读书人,最后却做了个将军,真是造化弄人。
如果真的如他所说,为了母亲一辈子不娶,算是个痴情人吧。
京城曾流行过一则笑话,庆远侯老夫人见他不回金陵也不娶妻,就派了美貌丫环去侍候他,结果被他踢了回来,说他要安心保家卫国,哪里有时间理这些魑魅魍魉?
庆远侯老夫人气的半死,背后不知道骂了多少句孽障,可人前还是得笑着脸听别人对她的恭维。
芳华叹了口气,看着严二爷,说,“我虽然很小的时候就没有母亲了,但有祖父宠爱着,虽然他的宠爱是有目的的,但外家的爱护却是真心诚意的。
我以双十年华,现在也有夫君爱护,所以,将军,我已经过了渴望父爱的年纪了。”
她在知道自己父不详的时候还是有那么一瞬间难过的,不过,有薛重光陪在她身边,阴霾也就那么过去了。
严二爷看她那平静的面容,并没有知道亲生父亲消息后有的欣喜,黯然的说,“你可以怪我,如果我多问几句,也许你母亲不会早逝……”
芳华摇头,“没有你,也就没有我,所以,我不怪你。”但要她扑上去父女相认,泪水涟涟,好像又做不到。
她好像太冷静了,也许是没有期盼过,所以,就没有得到的那种喜悦。
严二爷涩然,“我没能给你母亲幸福,到死我都不会原谅我自己,这辈子我不会娶妻,你将会是我唯一的骨血。”
芳华说道,“敢问将军,您以何名义接我回严家?严家众人是否又都会坦然的接受我?还有我母亲的名声又该如何?
总不能说我母亲红杏出了你这么墙,然后有了我的吧?”
芳华可不想这样,不说母亲,就是阮家的女儿,以后都要被人质疑,阮诗琪可是正在说亲呢。
而且,这样的事情一传出去,阮家还不被唾沫星子给淹没,严家,阮家都会被御史言管的奏折压垮。
还有,她之前可是和严家姑娘有龌龊的,那个姑娘应该还被关着吧,原本无相干的两个人,忽然变成了堂姐妹。
老天可真会开玩笑。
严二爷也许是已经想过了好多次,他缓缓道,“我能接你回去,自然就不会让你们受委屈,我会让杜绍景写一封休书,你出生前的,也会去和你舅舅一起写一封当年的婚书,去衙门存档。
至于你娘为什么会一直呆在杜家,就说顾及着老靖国公吧,不忍心他老人家伤心……”
芳华听了,翻了个白眼,这样一个破烂主意,他也好意思说出口,想糊弄谁呢?鬼都糊弄不了。
只听严二爷意味深长的说,“指鹿为马是什么?只要你有足够的权势,足够的力量,你说的什么,别人都不会质疑。”
芳华抽了抽嘴角,“你说到权势,我已经是端王妃,皇家媳妇,除了宫里的主子,我不需要看人的脸色,我又何须认回严家?严家能给我什么?相反,我去能给严家带去很多的东西。算起来,还是我吃亏!”
严二爷很快说道,“我能给你我严某人这满腔的父爱,虽然你的丈夫是王爷,可男人,谁还没两根花花肠子,他敢对你有二心了,我可以揍死他丫的。打到他不敢有二心。”
‘噗’芳华笑了出来,她忍住笑意,道,“你也说男人都有花花肠子,你不也是男人,万一哪天你突然开窍了,觉得需要个后代,娶妻生子了,那你这满腔的父爱,可不就要分给别人了?”
严二爷忽然黯淡了下来,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我的花花肠子都花在你母亲身上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她那样的了,就算有,也不是她了。
老天看我不顺眼,早早就把她收走了。”
他的声音黯然,落寞,让人听了就发酸,他手里一直握着那个瓷瓶,不断的摩挲着。
芳华默默的,没有说话,忽然她想起了当初她被盛语蓝困在枯井的日子,她是靠着对薛重光的思念才活了下来。
她想她可以明白严二爷的心情。
她开口说道,“镇北将军,你说要让我认祖归宗,那是什么时候呢?”
严二爷突然抬头,几乎是不可置信的看着芳华。
随后一股说不出的喜悦涌上心头,磕磕绊绊的说,“只要你……你愿意,什么时候都可以……越快越好……”
他松了一口气,她是答应了吗?
严二爷出了端王府,虽然是个阴天,却让他觉得这样的天气真不错,比晴天还要让人舒服。
他要回去好好合计一番,接女儿也是要排场的!摆着排场回到庆远侯府,人家才知道,他严二也是有女儿的,看哪家以后还会把女儿往他身上凑。
他镇北将军的女儿,谁敢说她坏话?谁敢小瞧她?
他以后就要有个女儿了。他吁了口气,他有自己的将军府,最好的院子要留给女儿,他已经错过两次为女儿备嫁的机会,没关系,他可以把这些年他攒的东西添到女儿的嫁妆里去。
严二爷越想心头越热,脚下越走越快,很不能飞回家去。
×
芳华在严二爷离开后,就一直在内室发呆。
她答应严二爷也不是随口答应的,而是经过考量的。
杜家已经是个烂摊子,靖国公的爵位一直空置,随着杜清芳的流放,当初说的女儿招赘继承爵位已经不可行。
其他几房的人都在盯着这块肥肉,都是杜家人,他们也是可以继承的。
这段时日已经有杜家找人门来示好,希望芳华帮着说好话,可她并不想参合进去。所以,如果她回去了严家,杜家的事情就和她无关,她可以从这个烦恼里解脱出来。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他确实看起来很好,她没有体会过如山的父爱,所以,她愿意给他一个机会,也给自己机会,去感受下。
薛重光进到内室的时候,就见芳华正在咬着手指头发呆,他上前去把手指从她嘴里解救出来,坐在她身边,“有心事?今天严将军过来和你说什么了?”
他一回到府里,王管家就把严二爷过来的事情告诉他了。
芳华呆呆的看着他说,“重光,我原来是有爹的。”
饶是一贯沉稳的薛重光也被逗乐了,谁没爹?没爹哪里来的她?
嗯?爹?芳华的?
从那个老嬷嬷说出真相的时候,他就查了,但查去都没查到什么线索,难道今天严二爷说的就是这个?
“我的亲生父亲就是镇北将军……”
薛重光这才明白为什么严二爷在朝会上看到他的时候都会用一种审视的眼光看着他。
有时候还会和他寒暄几句,问东问西的……
原来,当年岳母大人的那个男人就是严二爷吗?
他摸了摸芳华的头,“这不是挺好的?以后多一个人疼爱你。”
芳华觉得他说这话的时候有一点酸,不过还是点头,“对,以后也多一个人疼你。我爹就是你爹。”
两个人都并没有矫情,因为都已经过了矫情的年纪,有好的东西,就坦然的接受,当然,命运如果不公,两人也会努力的去抗争。
生活的默契,就是这样潜移默化中培养出来的。
薛重光问了下严二爷和阮氏当年相识的方式,点头,没想到岳母当年是那样的一个人,真是可惜了。
也许,芳华更像岳母,虽然曾经璞玉蒙尘,但内里的芳华却是掩盖不了的。
薛重光听芳华在那里说着严二爷的事情,忍不住笑了,这是高兴傻了吗?可是笑过之后,又觉得有些心酸,她是究竟有多想感受一下父爱是怎么样的?
×
庆远侯府里,一个头发梳的整整齐齐,戴着镶嵌翡翠的眉勒,端然出众的老太太,正笑着和身边的老嬷嬷说话,就听外面禀报说‘二爷来了。’
老太太就是庆远侯府老夫人,听到说严二爷来了,心里就不太舒畅起来,脸阴沉了下来,“这个点,他怎么来了,不见。”
刘嬷嬷知道严二爷因为娶妻一事成了老夫人心中的禁地,老夫人也不是不想见二爷,但真见不到,又要不高兴,最好是她不要见,但二爷要孺慕恳切,一心巴着她要见。
她想让二爷娶谁,二爷就娶谁,这样她才觉得畅快,才觉得二爷是可以掌控的。
可偏偏二爷是个反骨的,否则也不会书读的好好的,跑去当了大头兵,偏偏,他还有做将军的潜质。
要她说,也就老夫人作的厉害,二爷又不是奴婢小子之流,堂堂一个大将军为何要这样?
他可以低头,也可以不低头,老夫人对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过,他们母子的事情刘嬷嬷这个下人是参合不进去的,当下陪着笑脸道,“二爷不来,您不开心,二爷来了,您就好好的见见他,兴许,哪天他就松口要让您抱孙子了呢?”
老夫人呼了口气,点头道,“也是,那就见见吧。”
那边严二爷实在是今日有事情要说,否则,他早就摔帘子而去了,听到说老夫人见他,他掀开帘子进去。
没多久,就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怒骂,“你这个孽障。”
只见坐在上首位置的老夫人一脸怒容,气的脸都红了,屋子里的丫环婆子吓的噤若寒蝉,惶惶不安。
刚走到院子过来给老夫人请安的庆远侯夫人等女眷也是被吓了一跳,不知道为何老夫人会如此的生气。
大家纷纷走进里屋,就见严二爷跪在老夫人面前,梗着脖子看着他。
“娘,您先别生气,免得气坏了自己的身体。”
庆远侯府几位夫人纷纷上前安抚老夫人,见老夫人仍是气不消,心知此次非同小可。
庆远侯夫人极有颜色暗示在场的小辈们,还有时候的丫环婆子都下去。
等到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后,老夫人捶着胸骂道,“你这个孽障,你想要气死我才甘心么?你好好的女人不要,竟然惦记一个已经死了的已婚妇人,还和她生了个孩子?你还想接她回家?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样,这样荒唐的要求都提得出,想把他葬入严家的祖坟,你就不怕祖宗半夜来找你?“
听到了这话,众人都吓了一跳,庆远侯夫人忙给她顺气抚胸,另外几位夫人找茶水的找茶水,拿静心丸的拿静心丸。
过了会儿,老夫人吃了一颗药丸,有气无力的靠在榻上,对庆远侯夫人说,“你告诉老大,不管这个孽障提什么要求,都不要理他,以后也不许他上门,当将军那么威风,就让他死在将军府好了。”
她说完,又指着其他几位夫人,“你们也一样,把我的话如实告诉你们的男人。”
严二爷浑身又恢复那冰冷的气息,冷冷的看着老夫人,“大哥已经同意了,我实话告诉你,这是你唯一一次让我女儿叫你祖母的机会,你要不同意,我仍然可以让她入族谱,也能让她娘进祖坟,但是,却不会让她叫你一声祖母。
她堂堂的端王妃,我严二的女儿,不需要受你这些嫌弃和闲气,我不是来和你商量,而只是告诉你一声。你要么答应,要么就和你说的那样,当我死在外头了吧。”
庆远侯府见两母子吵成这样,虽然还听不出来是什么事情,可作为长媳,她连忙劝到,“娘,二弟,都消消气,二弟,娘是为了你好,总不会害你,你听娘的又何妨?娘,您消消气,二弟是明理孝顺之人,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老夫人冷哼了一声,“误会?什么误会?你知道不知道这个孽障和我说什么?说他这么多年不娶是因为一个已婚妇人!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是靖国公府那个短命的阮氏,那个端王妃是他女儿!”
听到这话,各位夫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自家的小叔(二伯)这么多年来都未曾娶妻,还曾对不断叨叨着让他娶妻的老夫人说过,如果再逼他,他就一辈子呆在边疆不回来了。
感情他不是不想娶妻,连孩子都有了,只是想娶的那个人没法娶,当年也不知道阮氏给他生了孩子。
庆远侯夫人头也大了,小叔能有一个后代她没有如老夫人那样暴跳如雷,反而很高兴,但如果这个人不是端王妃,估计她会更高兴。
既然侯爷都已经同意了,那老夫人这里反对,也是没什么用了,只是,这样的话,到时候老夫人难免给端王妃脸色看……
想到端王妃以前对靖国公府的那些手段,庆远侯夫人的脸又黑了下来,到时候谁给谁气受都不一定了。
她揉了揉太阳穴,宗妇可真不好做。
严二爷与老夫人是不欢而散,芳华自然是不知道的,对于严府,她是没什么意见的,只是,不知道严府的人对她是如何看的。
果然,想什么来什么,这天,芳华在王府接待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