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地盯视中,卫洛右手伸出,握着殷允的手紧了紧。
殷允回过头来,对上她那双水光盈盈的墨玉眼。四目相对,殷允点了点头,缓缓退出一步,任由卫各走了出来。
卫洛走上两步,身影出现在舟排前面。
然后,她右手放在纱帽上。
火光腾腾,目光灼灼中,卫洛轻轻摘下纱帽,『露』出了她的本来面目。
人群瞬时一静。
一袭紫『色』深衣的卫洛,肤白胜雪,墨眼如春波。
她身后的殷允,脚下内力暗吐间,舟排再次向湖中央漂出一点。转眼间,漫天漫河的火光中,卫洛的面容,完全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宛如一道五彩华光从众人眼前一闪而过,河水,星空,春风,天地,在这一刻,都明亮了几分。
不过,能来这里参加聚会的,都是身份不凡,大有定力的人物。
众人只被她的艳『色』惊了一惊,便恢复了平静。
那暴喝质问殷允的楚墨瞪着卫洛,瞪了几眼后,他转向她身后的殷允,双手一叉,冷冷问道:“敢问殷公,此『妇』何人?”
不止是他,湖水中,众人都在交头接耳,低语不休。他们打量着卫洛的眼神中,也是在问着这个问题:此『妇』何人!
卫洛被剑咎救出一事,众人都有耳闻。可是,他们还是要问出这个问题,还是要听一听,殷允会怎么回答。
面对那楚墨咄咄『逼』人的态势,殷允笑了笑,他温柔地看向卫洛,声音一提,缓缓地说道:“天下人皆言,『妇』人习剑,只可入阴诡刺杀之道。天下剑术,主要在于力道,在于丈夫对这种力道的由外至内的领悟。而我身前的这个『妇』人却是不同,她楚楚弱质,却能修得堂堂正正的剑术,且功力不下我等!”
殷允这话一出,人群中蓦地传来了一阵喧嚣声。
众人面面相觑,有几个老者已浓眉皱起,开口便想询问。
可是,殷允的话没有完,他依然温柔地看着卫洛,声音清悦,娓娓然,混在春风中,飘然而出,“天下人皆以为,『妇』人为树上之叶,园中之花,养之于春光中,则明艳相斗。弃之于河沟中,则白骨喂狗!世间『妇』人,不过是我辈丈夫想悦则悦,想弃则弃之物。她不同,我身前的这个『妇』人,她被楚昭擒得,欲置于百万军中羞辱之后,再弃之杀之。”
殷允说到这里,喧嚣声立马大作。
喧嚣声中,楚人那一处最为激动。有好几人都涨红着脸,想要站出来发言,可殷允的声音再次一提,把他们又压了下去。
殷允的声音,温和中透着隐隐的凌厉,在夜风中,河水『荡』漾中,沉沉而来,“想来世间丈夫,如遇到楚王那等人物,怕也意志全消,胆气全无。此『妇』不同,她能忍辱偷生,直到两军阵前,方才突然袭击,一举擒下楚王。”
殷允说到这里,突然呵呵一笑。
他这一声笑,清朗之极,再次把所有的躁音全部压了下去。
清笑声中,他温柔地看着卫洛,再转头,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一提,朗朗说道:“此二事,纵是世间的伟丈夫,亦不能为也!这百数年间,天下宗师攘攘而起,然,如『妇』者有几人?”
殷允的声音一顿,他目光如电地扫视于四周众人,沉沉说道:“我墨家,心胸能容万物,宽和可任卑贱高贵者同席。在我殷允看来,此『妇』智慧过人,勇敢过人,心『性』忠良贤淑,更是世间少有!如此人物,我殷允不管她是『妇』人还是丈夫,都是心悦诚服,尊之敬之!”
他声音沉沉地说到这里,双手一叉,朝着众人来了一个团团揖后,退后一步,隐在了卫洛身后。
安静,一时之间,只有安静!
殷允这个人很不同,他在天下墨者中,有着很高的声望。他剑术绝高,已是当世排在前几的人物,品『性』又是千金不易其诺,至诚至信。
如他这样的人物,经常不会随便说话,而他一旦说出什么话,那也特别有份量。
现在,他却为这个『妇』人说了这么多!
那些群情激沸的楚人,在不知不觉中,也安静下来。
不止是楚人,晋人也是如此。
他们自是知道,以殷允的为人,他能说出这样的话代表了什么。这是一种态度,一种他绝不会肃手旁观的态度!
而且,他的言辞中,把这『妇』人的所作所为摆上了一个高度,一个令得他们如要指责,就不得不好好措词的高度。
一阵春风吹来,众人的火把腾腾而起。
卫洛感激地看了一眼殷允后,昂起下巴,睁大一双墨玉眼,静静地等着众人的审判。
十息后,那个脸青而长的楚墨率先开口了,他盯着卫洛,又转眼看向殷允,声音一提,尖声喝道:“原来此『妇』便是令师弟拐走的晋太子之妻!噫吁唏——我尝闻,世间之人,都是喜欢教训他人,而对于自身的行为,却是向来宽容随便的。此『妇』与晋太子有夫妻之约,殷公和令师弟不管不顾,把此『妇』从她夫君身边带走,敢问此事可合乎仁义?”
那人哧笑着说到这里,目光如狼一样,森寒地盯着殷允,又说道:“此『妇』荒唐任『性』,辱我先王,害我大楚。一介『妇』人,令得楚人恨不得生啖其肉,渴饮其血。殷公不惧因她而累及家国宗祀,这般站起来为一『妇』人说事,不知此行可合乎孝理?”
那楚墨的声音刚刚落下,殷允已是放声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清亮之极,在春风中远远地传『荡』开来。
大笑一声,他便收住了。殷允盯着那楚墨,哧地一笑,说道:“在允眼中,此『妇』所作所为,其慧其勇,已堪与世间丈夫并肩矣!因此,她不愿成为晋太子之妻,我师弟便助她逃出,以成全她的心愿。
咄!我辈墨者行事,向来只求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我殷允的家国,还不是区区楚人能侮之!
噫——实可悲也!允竟是不知,我墨者如今行事,也要学那儒者,处处顾及家国,凡事遇强则退,遇弱则进,可伸可缩,自以为是龙,却不过一蛇也!”
殷允言辞滔滔,话音落地后,四野再次安静下来。
卫洛眨了眨眼,错愕地看着他,她真没有想到,平素里那个总是笑得很温和的殷允,居然口才这么好!
卫洛却不知道,这些年来,为了应对那些因为剑咎的事,向他质问的各国权贵宗师,本来是饱学之士的殷允,在这个说赢了便是真赢了的时代里,已在不知不觉中锻炼出了一口绝佳的才辩。
话说回来,这时代很多人都在锻炼口才,口才好的远不止他一个。
众人都在交头接耳。
百子诸家中,墨者和儒家的声望都很响。特别是这些年来,儒家的影响力,渐渐地超过了墨家。
在教义中,墨家和儒家因为都讲仁善,所以他们根本处是相似的。可是,在实施仁善的过程中,他们的路数完全不同,不免彼此仇视。如墨家,便一直厌恶儒家的礼节繁琐,和为了提倡自己这些繁琐的礼节时,所表现出来的虚伪。
在墨家而言,儒家更像是一个口念仁义,却行驶虚伪之行的小人。这一点,是所有墨者的共识。
所以,殷允才在问话中,反讽对方学着儒家,假仁假义,屈伸随意,表面上是顾全家国,事实只是为了自己的退缩和无能找借口。
这是他反驳对方的第二问。至于第一问,他已直接赞美卫洛,说她堪与世间丈夫匹肩,对于这样的『妇』人,他出于尊敬也要成全对方的心愿。
窃窃私语中,殷允虽然是站在卫洛身后,可他傲然而立,俊美含笑,目光如电,在不知不觉中,还是把所有的攻击都从卫洛身上吸引了去。
不知不觉中,他还是替卫洛挡住了所有的责难!
卫洛仰望着他,墨玉眼中水光盈盈。在这个男人面前,她真的有一种被呵护被保护的感觉。
楚人的那一圈里,议论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了。
他们两次被殷允压回,心中大是不服。
不一会,一个圆胖的楚匠走了出来。
这楚匠的舟排驶向了河水中心处。
不一会,他便离卫洛两人的舟排,只有五十步不到的距离了。
那楚匠双手一叉,向着殷允朗声说道:“非以为,这北方之木,刚硬而质密,这南方之木,松散而质疏。木都因地而有不同,这人生于天地之间,丈夫和『妇』人,自也是有着本质的区别。殷公口口声声说,这『妇』人慧勇不凡,君尊之重之,视之如丈夫。然,不管她如此慧勇,她终究只是『妇』人!就如这南方之木,并不因外形与北木相似,而质地也会变得相同。”
他滔滔不绝地说到这里,声音一提,大声说道:“在我看来,这『妇』人就是一个『妇』人!不管她有什么才智,她不过是一个『妇』人!再则,这个『妇』人得罪了楚地一国的丈夫。公难不成以为,凭口舌之辩,便可以把这『妇』人的罪行掩盖么?公难不成以为,公抬高了她,我楚人便不会恨她,便不想取她的项上人头么?”
这楚匠显然没有多少功夫,所说的话,是大着喉咙扯出来的。
不过,在场的都是高人,而且这时是安静的夜间,他所说的话,每一字每一句,还是清楚地传到了众人的眼中。
一时之间,百数双目光都盯向了殷允,盯向了他身边的卫洛。
在众人地盯视中,殷允沉着脸,一时哑口无言。
因为,那个楚匠说得很对,不管他怎么说,楚人还是会仇恨卫洛,也不管他如何抬高,也改变不了众人的看法:卫洛,就是一个『妇』人!因为她是『妇』人,所以她远远超出别的『妇』人的智勇,便显得不寻常了!因为她是『妇』人,她生来便应该把丈夫当成天,当成神的。所以剑咎把她从她的丈夫身边带走,很多人便无法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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