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公肃手躬身,来到泾陵的面前。
泾陵盯着他。
他只是盯着他。
低着头的弃公,额头冷汗越流越多,越流越多,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泾陵那目光中的阴寒。
这片刻,连空气也是凝滞的,弃公堂堂宗师,竟是感觉到了呼吸困难,心跳如鼓。
半晌半晌,泾陵低低地说道:“弃公。”
“然。”
“小儿,出了何事?”
他的声音很低很低,隐隐有着颤抖。
弃公嘴哆了一下,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泾陵这句话,他也不敢抬起头来。
他这个表情,越发让空气变得凝固。
半晌,泾陵颤声说道:“弃公,小儿出了何事?”
充公像是突然惊醒一般,他连忙深深一揖,朗声回道:“禀君侯,夫人无事,无事。”
弃公的声音一落,泾陵已沉声一喝,“弃公——”
他的喝声低沉,冷森,生生地震得弃公一抖。
泾陵盯着他,徐徐地说道:“小儿,出了何事?休要瞒我。”
弃公嘴动了动,还想找借口狡辩时,泾陵已苦涩地说道:“弃公,你跟在我身边已有五年了。你之性情举止,我了然于心,休要想着瞒我,说罢,小儿出了何事?”
弃公无话可说了。
他闭上双眼。
沉默了好一会后,弃公颤声道:“臣该死!”
泾陵腾地一声站了起来,他盯着弃公,“小儿出了何事?”
弃公道:“臣闻,臣闻,臣闻……”咬了咬牙,弃公额头汗如雨下,他低声说道:“夫人之事,臣是听闻,请君侯唤来越人期!”
泾陵挥了挥手,命令道:“有请越客期!”
“诺!”
应诺声中,那剑客越去越远。
安静中,泾陵低着头,他的脸色一阵恍白。
半晌后,弃公听得他低声说道:“弃公。”
“然。”
“我心实惧。”
弃公一惊,这只是简单的四个字,可是他听了,却慌乱得想哭了,因为,他从这四个字中,感觉到泾陵是真的在恐惧。
这时,泾陵又低低地说道:“越客期,来得慢一些也好。”
弃公闻言,干扁的嘴蠕动了一下。君侯为人,一直是果断勇猛,直往向前的。可他现在,却说要越客期来慢一些,怪不得他没有在这一刻逼着自己问夫人的事了。原来,他害怕了啊,他已生了惧意,他已有了不敢面对的心啊。
泾陵盯着弃公。
每过去一分,他的心便下沉一心!他便是害怕一分!
安静的大殿中,他慢慢的,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半晌半晌后,泾陵的声音再次低低响起,“我的小儿,有勇武在身,又颇有智计,越更是她的家国。”
这句话,他是喃喃自语着的,他是在安慰自己,他的小儿,具有这么多的优势,肯定会平安无事的。
可是,这样的安慰,说出口后却空荡荡的,没有回响,也没有弃公强而有力的肯定!
他的心,沉到了谷底!
空荡中,安静中,一阵脚步声传来。
接着,一个剑客的声音从殿外响起,“禀君侯,期已到!”
“进来吧。”泾陵的声音有点乱。
“诺!”
一阵拖拉的脚步声中,那个胡子拉杂的越国老汉走了进来。
他看到泾陵后,朝他深深一揖,朗声道:“越人期见过晋侯。”
泾陵盯着他,他的薄唇抽动一下。直过了一会,泾陵才问出声,“君见过了我那夫人?”
期深深一揖,道:“然也,晋夫人武勇无匹,慷慨激昂,臣实敬之!”
泾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双手在几上一抓,青筋暴露间,说话的语气中,终于比刚才多了一分力道,“请君详说之!”
“诺!”
期应承后,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弃公,暗暗想道:“弃公真是过虑了,晋侯能如此平静的要我详细说出那件事,很显然对他夫人之死,并不太在意。”
这个时候的期,还在以为,弃公早就告诉了泾陵,卫洛已经死了。现在泾陵唤他前来,只是因为晋侯想听一听她是怎么死的。
清了清喉咙后,期朗声说道:“臣在时,夫人已被楚人所围。”
楚人?泾陵的薄唇抿成一线。
期的声音清楚地传来,“臣也没有想到,十个楚人中,居然有四个宗师,其余六人,亦全是大剑师阶的高手。当时夫人低头呕吐,心神恍惚,一点也没有察觉到自己被人围住。”
他刚刚说到这里,泾陵急急地问道:“你,你说她低头呕吐?出了何事,她因何呕吐?”
期诧异地抬头看向泾陵,暗暗想道:真是奇了,人都死了,呕吐有啥好提的?
不过,他还是认真地回想了一下,说道:“似是空呕,是了,夫人每过一下,便这般空呕着,哟,夫人莫不是怀孕了?”
夫人怀孕了!
夫人怀孕了——
期随便的,自然而然得出的结论,令得泾陵一时力气全无!
他无力的向后面一倒,目光转向弃公,低声问道:“公再三犹豫不安,可是我那孩儿,已经没了?”
弃公一怔,瞬时间,他明白了,泾陵是在以为,自己表现得这么不对头,是因为夫人怀了孩子,但那孩子却在与楚人的争斗中流产了。
君侯他,没有怀疑到夫人已死!
弃公大喜。他急急地转头看向期,大声道:“你且退下,余下之事,老夫交待便可!”
弃公表现得太欢喜,那喝声也太急促了。
泾陵嗖地抬头,定定地看了他一眼。
然后,他垂眸喝道:“期,续之!”
他阻止了期后退的动作。
弃公急了,他转向泾陵,道:“君侯,你?”他才说了一个字,泾陵右手一挥,徐徐说道:“让他说下去。”
弃公白了白脸,这时刻,他真是说不出的后悔。为什么自己就没有想到,应该骗君侯说,夫人流产了?
期疑惑地看了一眼这两个君臣,再次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第一软,夫人被三个宗师所围,她以一种诡秘的身法跳了出来。”期说到这里,不由感慨地赞道,“夫人,诚不世奇才!”
他这句感慨,没有反应,泾陵沉着脸,还在等着他的下文。
期这时也想到,人都死了,练功再有天份又能如何?因此,他长叹一声,续道:“后来,楚阍挡在了夫人的去路。这一下,四个宗师,已成合围之势。”
嗖地一下,泾陵脸色苍白如纸,他喃喃地说道:“被四个宗师围住了?小儿,小儿她被四个宗师围住了”
他以手撑额,低低地说道:“我,我怎地忘了,小儿她,与楚人是死仇啊。”
期长叹一声,道:“是啊,夫人当时被四个宗师给围住了。然,臣万万没有想到,夫人之武勇,竟至于斯!”
泾陵嗖地一下抬起头来,他眼巴巴地看着期,颤抖的,欢喜地说道:“小儿可是从容逃脱了?”
期愕然地看着泾陵,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过来。原来,晋侯一直不知道,他的夫人死了,死了……
他盯了泾陵一眼,干巴巴地回道:“夫人武勇盖世,当场斩杀了那四个宗师,”泾陵苍白了脸。
期看了看弃公,又看了看泾陵,见这两人都没有看向自己,他继续说道:“然,四个宗师何等人物?当下,夫人胁下中了一剑,背后亦被人一剑击穿。她,她
身负重伤后,跳下了越城廓野河里。”
安静,安静!
整个大殿中,出现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低着头的泾陵晃了晃。
弃公紧张地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泾陵。
摇晃中,泾陵嘶哑的,吃力地笑道:“胁下一剑,背后击穿,跳下河道?”
他说着说着,突然嘴一张,“哇”地一声,一口鲜血喷射而出,四散飞溅!
弃公大惊,期怔忡际,泾陵嘴又是一张,再一次“哇”地一声,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弃公回过神来,他连忙上前扶住泾陵,咆哮道:“来人,来人!速请巫医,速请大夫!”
他正在咆哮时,泾陵推开了他的手。他张了张薄唇,再一次,“哇”地一声,又是一口鲜血喷出。这一口鲜血,全部喷到了弃公的胸前!
不过一转眼,泾陵已是吐了六七口鲜血了。
弃公见他如此,心中大痛。扑通一声,他跪在泾陵的脚前,以头点地,颤声泣道:“君侯,保重啊,君侯,切切保重身体才是!”
期站在一旁,愕然的,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看着唇边血迹淋淋的泾陵。他实是震惊之极,不过死了一个妇人而已,堂堂君侯,怎能伤心至此?
泾陵没有看到弃公的痛嚎,也没有注意到期的震惊。
他只是盯着前方,脸如金纸间,眼前已是一阵恍惚。
突然间,他腾地一声站了起来,便这般朝着前方的空荡处,大喝一声,“小儿,小儿,回来!”
喝声一落,他张一张,又是一口鲜血喷射而出后,他高大的身躯重重地向后一仰,砰地一声,砸得几倒塌歪后,一动不能再动!
弃公惊骇之极,他纵身扑上,伸手按在脸如金纸,呼吸微弱的泾陵的鼻下人中处,急急的,泪流满面的厉喝道:“来人,来人!”
只是一瞬间,整个晋王宫已是兵荒马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