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士林
虞光廷,因为觉着自己身上带着一股子深秋凉意,所以站在门口意意思思的,一时没敢深入房内。
房内充满着他哥哥的味道——是肌肤和香水混合在一起散发出来的气息,无形中就让人生出了一种温暖而肉感的印象来。目光射向床上,他见虞幼棠倚靠床头半躺半坐,正捧着一本书望着自己。
“哥!”他轻轻快快的唤了一声:“今天身体觉得怎么样?”
虞幼棠依稀猜到了他的来意,所以回答的很犹豫:“老样子……只是最近天气更冷了,肺不舒服。”
虞光廷这回试试探探的走到了床尾——当着自家哥哥,他也不讲什么风度面子,直接就在地毯上席地而坐了,又把两只冰凉的手塞进了被窝边缘取暖:“哥,今天倒是不冷,你瞧外面多么晴。”
虞幼棠,因为自觉着很快就要同这个弟弟脱离关系了,所以反倒分外和蔼了几分。视线重新返回书页,他不打算主动询问虞光廷的来意。而虞光廷觉着这被窝里十分暖和,虽然不敢去碰触虞幼棠,可是先暖一暖手也是好的。
英租界的虞公馆,因为无人打理,所以现在已经凌乱寒冷的和妖精洞差不多。虞光廷也能分清好坏,如今竟是有些不愿回家了。
金公馆这样明亮、温暖、整洁,真让他生出了几分留恋羡慕的心思。他有钱制整套的新衣,有钱去跑赌场球房,有钱去烟花巷跳舞厅,干净的一天洗一次澡,可就是没钱给自己换一床松软干燥的被褥。虞公馆不知怎的,总是那么阴暗潮湿,他彻夜狂欢后回到家中,简直恨不能在浴缸里睡一觉算了!
很舒适的把脸蹭到羽绒被角上,虞光廷心想自己真该好好过日子了,起码应该马上把家里那床要生青苔的被褥撤下来扔掉!
虞幼棠不理他,自顾自的看书。
虞光廷真想脱了衣服在这床上躺一躺,不过他有要事在身,所以在床尾处自娱自乐片刻后,就将正事提了出来:“哥,昨天盛先生又到我那里去了,要我今天务必请你出来一趟,时间无所谓,他是随叫随到。”
虞幼棠故作心不在焉:“这位盛先生还真是热情好客。”
虞光廷抽出手来伸长胳膊,隔着被子轻轻推晃虞幼棠的小腿:“哥,你就去吧,今天是真的不冷。盛兄这人其实很好的,他平日对我还很照顾呢!”
虞幼棠听到这里,心想这两个人果然是很有交情。
就凭盛国纲在北平虞宅的那个表现,虞幼棠真是没瞧出他哪里出众过人;但听旁人的风评,又可知此人并非善类。回想起他对自己的种种行径,虞幼棠忖度良久,最后决定还是赴这个宴去。
虞幼棠起床,洗漱,更衣,喘气;服用营养药丸和消炎药片,喘气;喝半瓶白兰地,吃小半碗米粥,喘气;吃粥时手没端稳,把粥碗扣在裤子上了,于是重新洗漱,更衣,喘气……
他那动作并不比蜗牛爽利多少,所以虞光廷能够很有闲暇的给盛国纲打去电话,通报自己的胜利消息,顺带着又确定了那饭店地点以及相会时间。
盛国纲很兴奋。
他早早就赶到了起士林餐厅,将雅间和菜谱都预订完毕,以求能将万事都做得齐备。依照本心来讲,他对虞幼棠其实是怀有尊敬的——虞幼棠为人又温和又随意,目光中都透着诚恳与善良。盛国纲认为这样的人,纵是穷困落魄了,也会带着一点高贵的成分。
而相形之下,他就觉着虞光廷这弟弟孟浪轻浮,简直有点贱头贱脑的。
在下午一点多钟左右,虞家兄弟准时赴约。
在饭店门口下车时,这对兄弟由于一起都是黑色的薄呢洋装打扮,身量又仿佛,瞧着好像双生子一样,倒是引来许多注目。
盛国纲是一直站在门口预备迎接的,这时就立刻堆上满面笑容,大踏步的走过来伸出了双手:“啊呀,虞先生!上次车站一别,你我可是好久都不见啦!”
虞幼棠拄着手杖站立着,微微的有点儿喘。脱下手套和对方轻轻一握,他也上气不接下气的笑道:“我没想到盛先生这样惦念着我,简直感到受宠若惊啊。”
这时一阵秋风掠过,盛国纲忽然醒悟到虞幼棠怕冷,就赶忙做了个“请”的手势:“虞先生快请进,仔细在外面受了寒风。”
盛国纲此时闹起了急性子,挤到前方要来代替侍者带路。走到半路他回头看了一眼,就见虞家两兄弟互相挽了手臂,那姿态虽是自自然然,但总让人想起一场西式婚礼的风光——红毯漫长,上面走着一对衣冠楚楚的新郎。
盛国纲觉着脑海中这场景实在诡异,忍不住就偷笑了一下。
一时进入雅间,这三人相互谦让一番后,也就各自落座了。盛国纲坐在当中隔开了两兄弟,先是对着虞光廷笑着一点头,而后就转向了虞幼棠问道:“虞先生这一阵子,是住在金先生那里?”
虞幼棠疲惫的靠在椅背上,脸上白中透青,是半分好气色都没有了,然而依旧微笑着:“是的,我经常在他那里住。”
盛国纲为了不受干扰的和虞幼棠做一番长谈,这时就命侍者将菜尽数上桌。虞光廷看看盛国纲,又看看虞幼棠,感觉这两个都是自己所喜爱的人,心里倒是快乐得很,能够一身轻松的连吃带喝。可惜他乐极生悲,吃到一半时中途出去解手,结果冷不防的遇见了冯希坤!
冯希坤好一阵子没见着他了,此刻自然喜出望外:“子俊,这些天怎么不见你出来?”
虞光廷没空搭理他,迈步就要往回走:“我在家修身养性来着!”
冯希坤一把就将他扯住了:“那怎么我给你打电话,你也不肯接?”
虞光廷转过头来白了他一眼:“天天听电话,怎么修身养性?”
冯希坤今日是和一群朋友来此吃喝,如今也带了几分酒意。眼看着虞光廷对自己趾高气扬不理不睬,他一急之下拽了对方就往外走;虞光廷身不由己的跟随了他,不禁大声问道:“哎?你要带我去哪里?”
冯希坤头也不回的答道:“我有话和你说!”
且不论那冯希坤到底有何要讲,只说虞光廷一离了雅间,盛国纲登时觉着眼前清净起来。放下叉子转向虞幼棠,他很怜爱的笑道:“知道你肠胃不好,少喝一点汤总没关系吧?”然后他伸手在下方摸索着拍了拍对方的大腿:“这房内暖和得很,你要不要脱了这外面的大衣裳?”
虞幼棠用勺子蘸了一点浓汤送进嘴里抿了一下,而后扭头对盛国纲微微笑了:“盛先生,那天在火车上我冒犯了你,你可不要见怪。”
盛国纲把椅子向对方挪近了一些,就觉着这虞幼棠无一处不好:“我怎么不记得你冒犯过我?”
虞幼棠垂下眼帘,嘴角翘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是似笑非笑:“盛先生,不要吵我,乖。”
盛国纲哈哈大笑起来,随即又大着胆子探头凑到了对方耳边,压低声音问道:“那按照你的标准,我算不算得上乖呢?”
虞幼棠也笑出了声音:“一撵就走,很乖。”
盛国纲嗅着虞幼棠领口处隐隐散发出来的芬芳,忽然有点儿腿软:“我既然是这么乖,那虞先生可肯给在下什么奖励吗?”
虞幼棠扭头看了他一眼,随即转向前方笑道:“乖了一次就要奖励,可见盛先生常常是淘气的。”然后他用勺子又蘸了一点汤汁,送进嘴里舔了舔。
盛国纲发现自己也变得有些贱头贱脑了,涎着脸追问道:“莫非虞先生喜欢稳重老成的君子?”
虞幼棠放下勺子转向他,眼神清澈的答道:“盛先生是个好人,稳重也好,淘气也罢,在我这里,总是讨人喜欢的。”
盛国纲听到这里,就觉着脑子里“砰”的一声炸开了一束礼花,同时心田也盛放成了一片花海。
茫茫然的靠着椅背望向桌面,他随手端起一只大高脚杯,豪气干云的一饮而尽。这回再转向虞幼棠,他没头没脑的拉起对方一只手送到唇边,一言不发的就亲了一大口。
虞幼棠一点儿也不着恼,只是又惊又笑:“盛先生,这是哪国的礼数?”
盛国纲亲了这一下之后,倒觉着头脑渐渐清明起来了:“许虞先生夸赞我好,就不许我这里也爱慕虞先生吗?”随即他向对方微微欠过身去:“我这举动发乎情,未止乎礼,算是错了一半。虞先生要是想怪罪惩罚,也请只怪罪惩罚在下一半好啦!”
虞幼棠任他握着自己的手,态度是非常的爽快大方:“哦?那我当如何为之呢?”
盛国纲小心翼翼的攥了他的手,手心里暖融融的,是攥着一块豆腐,一团棉花,忍不住就要试探着去捏弄:“那当然是为所欲为了,只要……哎哟!”
盛国纲正说的销魂,冷不防脚上一痛,却是被虞幼棠狠踩了一下——当然,虞幼棠力气有限,他随之也痛的有限,只是吓了一小跳而已。
“疼……”他听见虞幼棠开了口:“我的手,疼。”
盛国纲连忙低头展开手掌,就见虞幼棠的手背手腕上隐隐现出了两指红晕,竟是自己方才一不留心,捏的重了。
盛国纲十分自责,刚要道歉,然而尚未开口,虞光廷忽然气哼哼的走进来了。
“晦气!”他坐回原位自己抱怨道:“一出门就碰上了冯希坤!”
盛国纲赶忙恢复了常态:“然后呢?”
虞光廷皱着眉头答道:“然后他喝醉了,胡言乱语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这该死的!”
虞幼棠也知道冯希坤其人,不过并不多言,只是拿起餐巾擦了擦嘴,随即扭头对着盛国纲轻声道:“今天就到这里吧,我累了。”
他若说出“累”字了,谁敢强行挽留?盛国纲恭而敬之的取代了虞光廷,双手将其扶出雅间。而虞光廷吃饱喝足,也不留恋,一侧身先从两人身旁溜出去了。
虞光廷怕再遇上冯希坤,所以走的飞快,径自先上了汽车;虞幼棠和盛国纲走在后面,盛国纲就且行且低声问道:“虞先生,我们何时还能再见呢?”
虞幼棠在饭店门口站稳了,并未急着上车:“见面?”他颇为认真的思索了一下:“现在天冷,我不大出门,况且再过几天我就要回北平去了,想要见面,大概也不很容易。”说到这里他对着盛国纲很坦荡的笑了起来:“你我之间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务往来,春天再见吧!”
盛国纲立刻摇头道:“春天?这实在是拖得太久了!”
虞幼棠看着他问道:“你急着见我,可是有什么事情吗?”
盛国纲继续摇头,盯着虞幼棠的面孔答道:“你这人真是的,许我爱慕你,就不许我思念你?”
虞幼棠听闻此言,忍不住似的笑出声来,然而语气依旧非常的开朗自然:“什么思念!你这人说起话来,很有一点打情骂俏的意思啊!”他边说边伸手去用力开了车门,而后一边弯腰上车一边说道:“盛先生,很感谢你今天的招待,再会吧。”
因为车内还坐着一位虞光廷,所以盛国纲不好多说,只得含笑挥手,眼睁睁的目送虞家兄弟乘车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