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
时光易逝,转眼间就到了五月份。
在这三个月里,天气日渐转暖,而虞幼棠今天喘、明天晕、后天发烧……一路病病歪歪的,倒也熬了过来。
盛国纲不许虞家兄弟出门,可他看虞光廷还能在公馆中跑来跑去的消遣,而虞幼棠就只有终日躺在床上消磨光阴,着实是寂寞无聊的可怜,就买来两只五色斑斓的小鸟儿,用个美丽的笼子装上了,放在那卧室窗前早晚鸣叫。
虞幼棠倚着个羽绒垫子靠在床头,没事就看着那小鸟儿在笼子里梳理羽毛、互相啄弄。看到最后他往往就要出神,盯着笼子呆呆坐上许久。
虞光廷咚咚咚的跑了进来,身上已经换了单衣,额头上还带着点汗。从浴室里拿出毛巾擦了擦脸,他坐在床边脱下皮鞋,然后抬腿上床爬到了虞幼棠身边。
虞幼棠扭头把目光转向他,又抬手摸了摸他那汗津津的短头发,忽然发现自己这弟弟自从过了十八岁后,好像就一直没再变过模样。
他承认了弟弟的漂亮可爱——其实一直是承认的,只是先前兄弟两个忙着分争家产,所以就相看两相厌了。
“他走了。”虞光廷说道:“是好多人来找他,他们一起走的。大概是有急事,也许今天晚上都不能回来了!”
说完他很高兴的一笑,脸上却仍然带着提心吊胆的神情,像个从魔王爪下逃生的小鸟儿一样。
虞幼棠也点头笑了:“好。”
虞光廷坐起来,把手摸到虞幼棠的大腿根部轻轻的按摩揉搓——昨夜盛国纲没控制好力道,抻疼了虞幼棠的腿筋。盛国纲当时也吓了一跳,事毕之后给他揉了半宿,然而今早依旧是疼。
盛国纲,正如虞光廷所揣测的那样,的确是有急事。
他行踪不定,要出远门也绝不会告知虞家兄弟,因为怕这两位活了心思,会谋划着逃跑。把自己那套尘封已久的军装找出来,他从在赌场里看场子的副官中挑出几名一表人才的带走,忙忙碌碌的就乘上特快列车,一路赶往了北平。
在北平西山赵将军的别墅里,他见到了几位同僚——他这才想起,自己也是有同僚的。
他看同僚们——皆是从外县赶过来的团长师长——一身土匪气质,很不合自己的眼缘;而同僚们看他一身流氓气质,也觉着和自己不是一流。
气质出众的长官们齐聚赵家别墅会客室,三五成群的耳语交流,盛国纲在这一片嗡嗡隆隆之中侧耳倾听,果然得到许多新鲜信息——然后他就在心中暗骂了一句:“他妈的,又要打仗了?”
如此过了片刻,赵将军那副官处的处长走了出来,爱答不理的把这些人领进了楼上书房里。
盛国纲尾随众人鱼贯进入书房,先一起向赵将军敬了礼,然后他悄悄的向后退却,在那长沙发的末尾上搭边儿坐下了。
他一贯不稀罕自己的军人身份,所以极力想和这些人保持距离——这些人半兵半匪,是靠军饷吃饭的;他不是,他已经许多许多年没上过战场了,他也根本不想上战场。
前方的赵将军坐在大写字台后,缓缓的开始发表了一番训话,其内容全和日本军队近来的异动相关。众人很肃穆的倾听着,不发一言。而赵将军分析完形势后,倒也没有发布下具体命令,只让这些人紧张起来,集合部队随时待命。
话讲到这里,赵将军环顾前方,口风一变,忽然改成了和蔼腔调:“诸位手中有枪、手下有人,如今肯跟本将军舍却荣华,为了国家民族抛头颅洒热血,那本将军自然也不会亏待了你们!十九路军抗日,在上海得了几百万的慰劳金;你们抗日,我大话不敢讲,几十万的军饷,几百万的子弹,还是绝不成问题的!”
此言一出,房中众人的眼睛都亮了。
赵将军不管饭,而盛国纲和同僚们也谈不上交情,这时就带着副官坐轿下山,路上一边欣赏春日风光,一边盘算着那笔军饷的份量。及至抵达了火车站,他心情颇好的上了列车,一路顺顺利利的回了天津。
盛国纲喜欢天津,一下火车就觉着繁华亲切。又因现在他不愿在家待客,所以直奔张参谋长公馆,在那里召集了其余几位大小参谋,又把赵将军那一番话复述了一遍。张参谋长身为智囊团的首领,听闻此言后立刻心算,然后满面笑容的一拍大腿:“嘿呀师座,兴许我们能从这上面发笔小财呢!”
盛国纲也是笑:“放屁,这还用你说?我看咱们现在也不用动,到时等真见了钱,再集合小兵开拔——赵振声指哪儿,咱们就打哪儿;打赢了讨赏钱,打输了就跑,反正咱们也不是那帮土匪兵,非得霸着个县城当大本营!”
张参谋长深深点头:“师座高见!”
盛国纲斜倚在沙发里,笑模笑样的看看张参谋长,又看看其余人等,心里倒是没有恶意;然而旁人承受着他的目光,却都很觉不适。
这时张参谋长又道:“师座,新旅馆里的家具已经都置办齐备啦,小李现在正让缝纫铺子赶制床褥枕头,那也都不费时间。老杜那天查黄历,说下个月三号是个吉日。您说三号怎么样?早不早?”
盛国纲想了想,末了一摇头:“不早,三号就三号,早开业早赚钱。东西是齐了,人齐了吗?”
张参谋长立刻就笑了:“人也齐了,从马家翡翠别墅弄过来一批,从紫竹林饭店那儿又弄过来三个,全是美人儿,没有超过十七岁的,那个嫩啊……”
盛国纲笑出声来:“怎么着?都让你验过货了?”
张参谋长立刻摆手:“那没有,没有没有,有两个新下海的女学生,真正黄花大闺女,我没敢动,给师座您留着呢!”
盛国纲很满意的伸手指了指张参谋长:“老张,马屁精!”
张参谋长听他改口叫自己“老张”了,就知道他心情大好,立刻趁热打铁的凑趣笑问道:“那我是把人送到师座府上去,还是师座另找地方会会那两个雏儿呢?”
盛国纲向后仰靠在沙发上,又舔了舔嘴唇:“那个……另找地方吧!”
盛国纲在这天下午另找地方,守着两名黄花大闺女鏖战至傍晚——黄花大闺女是一起被他弄瘫了,而他神清气爽,并不疲倦。支使身边副官前去买了两筐时鲜水果放到汽车上,他喜滋滋的回了家。
下车走进院内,他眼望前方,忽然就笑了。
他看见虞幼棠拄着手杖,正在院内慢慢踱步。旁边一株半大树上挂着鸟笼,两只小鸟儿在里面上下翻飞的嬉戏着。
“幼棠!”他高兴的走向对方:“我回来了!”
虞幼棠停下脚步,抬头注视了他一瞬,然后慢慢转身,想要走回楼内。
盛国纲瞧出了这个势头,立刻三步两步的追了上去:“幼棠,我对不住你,我连着好几天没回来,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他陪着笑去察言观色:“你一定寂寞了,是不是?”
虞幼棠面对前方摇摇头,轻声答道:“我很好,我并不想见到你。”
盛国纲听了这话,心里略略有一点苦,可是表面上还是毫不在意的:“我买了好些果子回来,这就让人洗出来给你吃。听说吃水果对身体很有好处,你不爱吃饭,吃点水果吧!”
虞幼棠并不理会他,一味的只是往前走,结果进入楼内之后,他才想起自己把小鸟儿忘在外边树上了。
他无力返回一趟,于是低头对着地面说道:“你去把鸟笼子拎回来。”
盛国纲一愣:“我——你和我说话吗?”
虞幼棠没言语,拄着手杖要转身,而盛国纲这时反应过来,扭头就往外跑,不过半分钟便拎着鸟笼子回来了。
“幼棠,幼棠!”他急切的笑道:“你喜欢玩鸟儿?太好了,我明天给你弄一对儿大鹦鹉回来,会说人话的,一定好玩儿。”
虞幼棠独自坐在了沙发上,眼看着盛国纲把鸟笼放在面前的茶几上了,他就把食指伸入笼中,让那小鸟儿凑过来轻啄。盛国纲见了,却是一把将他那手攥住抽出,同时粗声大气的说道:“疼!它啄你不疼吗?”
虞幼棠抬起头望向盛国纲,半晌没言语。
盛国纲迎着他的目光,就觉着他那眼睛黑白分明清清澈澈的,真正是一汪带着神采的水。
他有点失神,柔情万千的望着虞幼棠,他觉着自己整个人都软化流动了。
最后,虞幼棠终于轻声开了口:“你吵死了,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