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不能也
盛国纲这次言出必行,从马荣生那里出来后果然调兵遣将,冲杀出去立刻就占据了金家几处场子。
巡捕房对此依旧是不闻不问——盛国纲固然是个军人,可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表明盛国纲的手下就是中国军队;况且那帮手下们脱下军装久矣,十分享受当下的流氓身份,也并不肯以军人自居。
虞幼棠知道以目前金家残存的势力,虽然可以和马荣生一较高低,但是对付盛国纲就十分困难;如果盛马两家联了合,那自己则真是一点胜算都没有了。
关了门的生意都能被抢,这足以表明对方那痛打落水狗的决心。虞幼棠权衡利弊后,决定还是不要和盛国纲正面冲突——他忍下这一口气,一边等待陆雪征那边动手,一边继续追打马荣生。
然而在这天晚上,金公馆忽然来了一位客人——就是那位学生模样的俊俏青年、陆雪征的干儿子之一。
虞幼棠接待了他。
两人在客厅内相对而坐,那青年从怀中摸出两张本票轻轻放在茶几上,然后开门见山的说道:“虞老板,对不住,这笔买卖我们不能接,定金还给你。”
虞幼棠一愣:“不能接?为什么?”
青年淡淡的答道:“干爹的意思。”
虞幼棠对陆雪征寄予了相当大的期望,所以骤然听到这话,几乎要发急:“我可以再加钱,只要你说个数目出来!”
青年摇摇头:“对不住。”
虞幼棠没想到陆雪征会有如此举动,失望之余感觉自己几乎要乱了方寸。脑筋飞快的转了一圈,他追着说道:“那我换人,马荣生,行不行?”
他知道自己杀掉马荣生后,法租界就会出现盛国纲一家独大的局面——可是没有办法,他管不得许多了,他要为金光耀报仇,能杀一个算一个!
青年看了看虞幼棠,先是迟疑着不说话,最后才缓缓吐出一个字来:“行。”
虞幼棠伸手,将茶几上的本票推回到青年面前:“替我向陆先生问好,辛苦你了。”
青年拿起本票揣回怀中,而后起身一点头,扭头便走。
虞幼棠坐在沙发上,头脑麻木,手脚冰凉,脸上却滚烫的。
杀掉马荣生,成全盛国纲——这算什么?这真是一场太失败的报仇!
连同归于尽都算不上,只不过是和马荣生同做了一对愚蠢鹬蚌,相争之后眼看着盛国纲那个渔人独自得利。
可是陆雪征不接这笔生意,他又能想出什么新招法来?他手下的人只会群殴乱打,再像上次炸死刘桂山一样下手?盛国纲和刘桂山可是大不一样的,当年的刘桂山在如今的盛国纲面前,只不过是个小地头蛇罢了!
他的人根本没机会接近盛国纲,至于他自己——他连只苍蝇都拍不死,把炸弹交到他的手中,他连拿都拿不动!
虞幼棠抬手摸了摸脸,感到了一片火热。
他想要起身去喝点水,然而双腿无力,并且一动之下,头脑也随之眩晕起来。昏昏沉沉的向后仰靠过去,他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够再继续进行思考了。
“唉……”他轻声的自言自语:“我难受。”
然后他闭上眼睛,瞬间坠入了昏睡的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温凉的触感爬过了他的皮肤;接着是虞光廷的声音从遥远处传过来:“哥,我来了,你醒醒啊。”
他极力睁开了眼睛,果然就看到了弟弟那张惊慌失措的面孔。
虞光廷六神无主的转头环顾了四周,然后又继续抚摸了哥哥的面颊:“哥,是重阳接我过来的,他说是你要我来……你这么多天都没有回家……我还听说……”
虞幼棠眼睁睁的直望着他:“金哥没了。我现在不能回家,你一个人留在那里不安全,所以先过来跟着我。等以后找到了机会,我再送你回北平去。”
虞光廷方才在车上得知了金光耀的死讯,已是被劈了一个惊天的霹雳;如今听得这话,更是吓的魂飞魄散:“不,我不要一个人回北平,我跟着你!你去哪里我都跟着!”
虞幼棠盯着虞光廷,半晌没有说话。虞光廷被他这么直勾勾的看着,愈发恐慌:“哥,金光耀没了,我更要留下来陪你——而且这些天你也看到了,我很乖的,我没有乱跑,我一直都听你的话……”
没等他语无伦次的说完,虞幼棠忽然向前倾身,把额头抵上了他的肩膀——随即就扑簌簌的落下泪来。
虞光廷很久没有见过他哥哥哭泣了,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抬手一下一下轻拍了他的后背。
这时白重阳也拎着个大皮箱走进来了——这些天他总是看到虞幼棠哭,吃饭的时候会哭,睡醒之后会哭,甚至呆坐着的时候也会无缘无故的哭,只有在金光耀下葬那天,他在众人面前沉着脸,倒是完全没有失态。
白重阳把皮箱拎到了楼上卧房中。皮箱里唯一值钱的是那张北平房契,除此之外是一本厚重影集,还有虞光廷的几套换洗衣服,以及妥善放好的烟膏烟具。
虞幼棠泪如雨下的艰难回到卧房里,然后就打开箱子拿出影集。
他气喘吁吁的坐在床上,又从床褥下掏出一只鼓鼓囊囊的大信封,里面皆是金光耀近两年留下的照片。他拿着一瓶胶水,一边哽咽一边把那照片仔仔细细的粘贴到影集纸板上;虞光廷手足无措的坐在一旁,后来就掏出手帕,不住的去为虞幼棠擦眼泪。
金光耀仿佛是带走了虞幼棠所有的活气与热力。
虞幼棠悲哀而绝望的幽居在金公馆中,长久的不见天日。金公馆在这个深秋中变成了阴暗寒冷的所在,而虞幼棠仿佛是坐镇于一面无边无际的蛛网之上,在金公馆这个中心操纵四方。
他长久的发烧,大量的喝酒,无限制的使用鸦片——他只是想让自己身体舒服一点,头脑清醒一点,仅此而已。
外边的斗争依然在如火如荼的继续着,三方的伤亡都很可观。社会各界公认这是一场狗咬狗的行为,所以三方都得不到任何同情。
而在立冬的这一天下午,虞幼棠在一场剧烈的呕血之后,终于是虚弱的卧床不起了。
冬天的阳光是昏黄浅淡的,温吞吞的照入房内,带不进丝毫热量。时光恍恍惚惚的流逝而去,金公馆几乎要变成了一座活死人墓。
有人轻手轻脚的走入卧室中,在枕边弯腰说道:“二老板,马荣生上午死了。在国民饭店门口,被一个小孩儿拿枪打死了。”
虞幼棠闭着眼睛,气若游丝的“嗯”了一声。
那人继续报告道:“现在马家是盛国纲主事了。”
虞幼棠又低低的“嗯”了一声。
“二老板,咱们现在……打不动了。”
虞幼棠这回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颤巍巍的说道:“再打……也打不出结果来……算了……不打了……”
那人立刻答应一声,随即退了下去。
室内寂静片刻,虞幼棠奋力转过头去,望向了坐在窗前的虞光廷。而虞光廷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就立刻起身爬上床去凑到他面前:“哥,我在这儿呢!”
虞幼棠闭上眼睛,奄奄一息的耳语说道:“我枕头下面……有两张本票。今天晚上……一定会有人来……到时你下楼,把本票给他……”
虞光廷连连答应,然后又第一百次的问道:“哥,你要不要喝点粥?你今天还没有吃东西呢!”
虞幼棠摇摇头,不再说话了。
虞光廷忧心忡忡的盯着哥哥,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可是又无计可施。
良久之后,虞幼棠在昏沉中轻轻叹了一句:“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从这天起,虞幼棠就不再进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