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之后
虞幼棠和金光耀两人之间,有着十多年的交情。
金光耀的父亲在世时,是个很有些资产的买办,一度和虞嘉棠来往颇密,金光耀跟着他父亲跑,也就时常前往虞宅做客。他比虞幼棠年长了能有个四五岁,相貌一派斯文,旁人都以为这是个读书种子,其实他脾气霹雳火爆,不像其父,倒像其叔。
他仿佛从幼时起就很喜爱虞幼棠,那时虞幼棠身体虚弱,行动不便,终日小囚徒一般被困于房中;他看不下去,还曾冒险偷偷背着这小兄弟溜出去逛过几次大街。
后来他父母早逝,他独自前来天津,改由他叔叔金茂生抚养——平津之间这点路途难不倒他那两条长腿,籍着火车的便利,他往来十分频繁,也不正经做点事业,满心只想着去看虞幼棠。
他叔叔没儿子,见这亲侄子一趟一趟的来回乱跑,匪夷所思之余就忍不住骂道:“他妈的,虞家一个带把儿的小子,至于让你这么跑的走马灯一样吗?他有嘛好看的?”
金光耀一扶眼镜,针锋相对的和金茂生拌嘴:“叔叔,我又没看您的把儿,您老人家管那么宽干什么?”
“兔崽子,我还不是为了你好?!”
“我是兔崽子,您是兔儿他叔叔,彼此彼此。”
金茂生听闻此言,翻着眼皮想了想,而后勃然大怒,脱下皮鞋追着金光耀拍。
金光耀既是对虞幼棠如此用心,而虞幼棠病的快要与世隔绝,自然也十分珍惜他这好意;待到后来虞家凋零,虞幼棠单枪匹马的支撑起这份摇摇欲坠的家业,力不从心之余愈发要笼络金光耀——除了这位“金哥”,他实在也再无人可倚靠了。
此刻金光耀携虞幼棠下了火车,离开站台后直接坐上汽车,不肯让他多走一步路。虞幼棠喝足了酒,如今倒也精神健旺。喘着粗气钻入车内,他合身向后一仰,侧过脸对着金光耀微笑:“我这趟回北平,总有一个月了吧?”
金光耀将头探出车窗,见同来的闲杂人等——包括那名拎箱子的虞家小随从,已然都上了后方第二辆车,这才稳稳当当的坐正身体,先是对着前方司机一挥手:“走!”然后那手直接落到了虞幼棠的膝盖上,头也不回的答道:“一个月?啊呸!明明是一个月零八天!”
虞幼棠摘下手套,将一只冰冷的右手插进了金光耀的西装口袋里。
口袋里很温暖,深处还藏着一卷子钞票。虞幼棠把那卷子钱掏出来扔到脚下,以便可以舒舒服服的暖手。金光耀回头看了他一眼:“冷?”
虞幼棠一点头:“冷。”
金光耀低头把衬衫下摆从裤腰里抻了出来,而后往虞幼棠身边靠近了,同时伸手拍打了那司机的后脑勺:“妈的给我绕小路,没见这地方人多、汽车开不起来吗?”
司机唯唯诺诺的答应了,调转方向驶入小巷。虞幼棠无声无息的靠向金光耀,把两只手一起从衬衫下方探进去,结结实实的贴肉抱住了对方的腰。
金光耀很热,年轻火力壮。
盛国纲没想到虞幼棠能在火车里坐的那么长久。
他下车后没有见到对方,可也不想再去寻找搭讪。他发现自己一旦见到虞幼棠,必然就失魂落魄的会出丑——这种感觉可实在是糟糕,他认为自己有必要去镇定一下情绪,否则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他出行的简便,如今回来的也低调。乘坐接站副官的汽车回了公馆,他忙忙碌碌的重新洗漱更衣——他不是个臭美的人,然而很爱穿点儿好衣裳,因为总觉着自己是草莽出身,需要用好衣裳来将自己包裹武装一下。
西装笔挺的坐在自家餐厅中,他心事重重面对着一桌简单午饭,饥肠辘辘的刚要动筷,哪晓得忽然有人前来,也并非什么贵客,是他部下的一个参谋。
盛师叫名是师,其实根本没有一个师的规模,无非是当年何老帅一高兴,随口就给他一个师的番号——给完就不管了,也不发枪也不发钱,一年到头只拨一点数目可怜的军饷。而盛师队伍沾不到上峰的油水,也就隐隐有了点自成一统的趋势,从上到下一起跟着盛师长做买卖——有为师座倒卖大烟的,有为师座的走私商队保镖护路的,还有到花街柳巷,在师座入股的窑子里当王八的。
上述那几项事业,这参谋一项都不参与;他的职业,乃是在日租界的赌场里管事儿。
盛国纲用筷子夹起一个小笼包,一边蘸醋一边问那参谋:“怎么了?有事?”
参谋是长袍马褂的便装打扮,像个倒霉师爷似的,愁眉苦脸的禀告道:“师座,您回来的正好,昨天晚上有人到咱们那儿闹事,借酒撒风把场子给砸啦。”
话音落下,盛国纲忽然呕了一声,不可抑制的弯腰将包子吐了出来——这些天他吃了能有一百多肉丸子,腻得要死要活;而这包子馅儿和那丸子有异曲同工之妙,当场就把他给刺激到了。
拿起手帕擦了擦嘴,他皱着眉头喝了一口热茶:“谁干的?”
“这个……咱们倒是没有抓到确实的把柄,不过这里面顶数金家嫌疑最大,您也知道,那个……金茂生的侄子挨过您一记大耳光……这个……”
参谋昨夜一宿没睡,现在有点儿心乱,把话说了个语无伦次。而盛国纲摸着下巴思忖良久,倒是为难起来。
这一趟去北平,他除了拜访虞幼棠之外,还顺带着到何老帅那里狠狠的拍了一顿马屁。何老帅被他恭维的心花怒放,如今已然表示了中立;那么照理来讲,他就满可以和金茂生刀兵相见了。
可是若真和金茂生动了手,自然也就同那个什么金经理也为了敌,顺带着连虞幼棠都一起开罪了。自己如今正要和对方交好,似乎不大适合选这时机痛揍人家厂中的经理。
盛国纲把胳膊肘支在桌沿上,满怀厌恶的盯着那一笼包子,片刻之后放出话去:“先不要动,再等等看。”然后他抬眼放出目光,伸手指了那参谋:“这一阵子多带些小兵过去,如果再有人敢来闹事,关上大门全部毙掉!”
参谋弯腰一点头:“哎,那巡捕房……”
盛国纲一挥手:“那你不用管!”
打发走了参谋,盛国纲起身走去厨房,亲自端了一盘子白面馒头回来。
他这人讲穿不讲吃。狼吞虎咽的填饱了肚子,他坐在二楼的书房内,开始指挥张副官四面八方的打电话,调兵遣将的预备和金茂生对战。
时光飞逝,转眼间到了傍晚时分,他已然将局面布置出了眉目,便把一颗心安安稳稳的放回原位。将一根烟卷叼在嘴里,他起身正了正领带结,而后一边从裤兜里往外摸打火机一边含糊的吩咐道:“小张,备车。”
他准备去趟虞公馆——主要是拜会一下虞幼棠,顺便请那两兄弟出去吃个晚饭。现在二人之间还谈不上有交情,中间隔着一个虞光廷,兴许更好说话;况且人多力量大,万一虞幼棠吃着吃着晕过去了,大家还能互相照应着救治他。
盛国纲盘算的很如意,然而当真走进虞公馆后,他只见到了油头粉面的虞光廷。
“哈?”虞光廷万没想到他会突然来访,站在楼梯上先是莫名其妙,随即心里又觉出一阵惊喜:“盛兄,你来啦?”
盛国纲在下方抬起头来——因为见过了虞幼棠,所以他仿佛爱屋及乌一般,对虞光廷也产生了一点兴趣:“来了。”
虞光廷打扮的单薄摩登,瞧着有种伶伶俐俐的俊俏,仿佛是正要奔出去赴一场约会。不上不下的站在楼梯正中,他抬手扶着一侧栏杆,脸蛋上红红白白的,让人联想起初夏的花瓣。
盛国纲好像是第一次发现虞光廷的美丽,于是忍不住向他微微一笑,并且抬手一招:“小二爷,下来。”
虞光廷有点儿紧张,一颗心在腔子里跃跃欲试的乱跳。连蹦带跳的到了一楼,他停在盛国纲面前,挑衅似的仰起脸:“这不早不晚的,你找我有事?”
盛国纲侧身抬手搂住了他的肩膀,带着他向外走了两步,同时低声问道:“你家大爷现在干什么呢?”
虞光廷一愣,扭过脸睁大眼睛望了盛国纲:“我哥么?他人在北平,我怎么知道他在干什么?”
盛国纲也转头面对了虞光廷,很有克制的一挑眉毛:“我去了北平,和你家大爷乘一趟火车回来的——你不知道?”
虞光廷一脸无邪,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他没告诉我啊!”
盛国纲当即困惑了:“那……他不来你这儿,还能住在哪里?”
虞光廷理直气壮的答道:“他可以住在金光耀家啊。我这儿要什么没什么,他才不爱来呢!”
盛国纲依旧搂着虞光廷,喉咙里好像梗了一根大刺,噎得他半晌没说出话来。
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他指使虞光廷道:“二爷,去往金家打个电话,就说我今晚要请你家大爷吃顿便饭。”
虞光廷继续摇头:“我不。你看外面天都黑了,我哥一定已经喝过酒要睡啦。这时候打电话,打也白打,万一金家仆人真去惊动了他,倒霉的还不是我?盛兄,你啊,还是改天选个好时候再去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