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前夕(二)
在新年的一月份里,虞嘉棠变得迟钝而木讷起来,不再吵着要见儿子了。
虞幼棠对此很感庆幸,开始生出闲心来准备新年事宜——明年正是他的本命年,他记得自己十二岁那年接连生了几场大病,险些夭折,故而对此十分重视,生怕自己在这一年中会再遇波澜。
然而他尽管心里重视,可是落实到行动上,却又无计可施,只能是按照习俗,给自己从里到外的置办了几身红衣裳——非常红,连裤衩汗衫都是红丝绸制的。
除此之外,他又另外在成衣店里订制了一件大红缎面的狐皮袍子——照理说,其实枣红的更合适,既喜庆,瞧着又不那么刺目,男人穿了也不突兀;不过虞幼棠生平最爱浓艳色彩,这回正好借着本命年的由头,穿两天大红衣裳过一过瘾。
他饶有兴味的期待着新年,不想新年未至,他先等来了一叠子账单。
账单是从天津用快信邮过来的,外人不知道虞氏兄弟分了家,还按照老例,把账单往北平虞宅邮寄。虞幼棠知道自己那弟弟穷,心想若是这帐在五千以下,自己就默不作声的替他还上算了。
坐在沙发上一封封的撕了封口,他发现这信件的来历五花八门,从皮鞋店到跳舞场乃至饭馆子,应有尽有;而一张单子一张单子的心算了数目后,他气的差点厥了过去!
想要替虞光廷堵上今年这个窟窿,他大概得卖房!
虞幼棠默不作声的在沙发上哆嗦了半天,后来觉着心绪渐平了,这才把那单子尽数塞回信封,又让仆人拿来一只牛皮纸糊的大口袋,将其全部装了进去。
仆人拿着那只大口袋出门奔邮局,把它邮寄回了天津虞公馆。而虞幼棠独自灌了半瓶白兰地,痛心疾首的佩服自己英明神武,快刀斩乱麻的和那混账弟弟分了家!
这账单抵达天津之后,虞光廷当如何处置,这就是北平虞幼棠所不能知晓的了。如此过了半个月,他并没有听到虞光廷横尸街头的消息,便想这弟弟虽然败家,但也不是一无所长,竟然能撑着不向自己求援——不过他又能从哪里弄来这么多的钱来还债呢?
就在虞幼棠迷惑之际,阮明志决定回南京过年了。
在阮明志离去的头一天晚上,虞幼棠趴在床上问他:“你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
阮明志坐在一旁,正很小心的为他按摩肩膀;听闻此言他怔了一下:“我不想回来了。”
虞幼棠沉默片刻,后来“哦”了一声。
这时阮明志忽然又开了口:“我一定回来!”
虞幼棠侧脸枕了手臂,低声说道:“好。”
阮明志停了动作,俯下身去轻声问道:“你是不是……是不是舍不得让我真的走?”
虞幼棠闭着眼睛微笑了:“是。”
阮明志双手撑在枕头两边,低着头好像是要咬虞幼棠一口:“我要是离开久了,你是不是……是不是也会想念我?”
虞幼棠收敛了笑容,认真而又不假思索的答道:“想。”
阮明志骤然间快活起来,撅嘴在虞幼棠的脸上亲了一下,他直起身来清清喉咙:“我给你唱一首歌,好不好?”
虞幼棠睁开眼睛望向他,仿佛是很觉好奇:“好。”
阮明志后退两步站在了屋子中央,又伸手扯了扯衬衫领口——他本来就生着一张严肃冷峻的面孔,如今一紧张,瞧着更加气势汹汹了。
嫉恶如仇的立正挺直了腰板,他红着脸咳了两声,而后郑重其事的面向前方开了口,声音低沉浑厚的唱出了一串外国话:“克贝拉扣萨——厄纳哟勒纳塔厄叟嘞……”
平心而论,他这嗓子不错,只是神情不善,仿佛怒火满胸膛一般,唱的义愤填膺。虞幼棠看他气哼哼的曼声歌唱,自己想笑又不敢笑,真是憋的脸都红了。
幸而这歌不长,一曲完毕之后,虞幼棠强作镇定的问道:“这歌听着有一点耳熟,叫什么名字来着?”
阮明志盯着他答道:“我的太阳。”
虞幼棠把脸埋进枕头里:“唱得很好——我渴了,想喝点温茶。”
阮明志没有多想,径自出门去找半热不冷的温茶;而虞幼棠眼看他的确是关上房门离去了,就扯起被子盖到头上,在一片黑暗中爆笑起来。
阮明志在第二天订了去往南京的火车票,第三天他收拾停当,拎着个硕大皮箱上了路——并不是打算一去不复返,他那箱子里装的乃是北平土产,是要带回去送给父母尽孝的。
阮明志刚走,金光耀又来了——来看看虞幼棠,没别的事情。虞家人口少,过年没意思,金光耀有心让虞幼棠到天津去,可又知道金茂生对这病秧子一直有点嫌,纵是到了天津,也绝不能够一起过年。
年前事务总是格外多,金光耀在虞宅住了五六天后也便回了天津。
虞幼棠没有得到虞光廷的消息,也不知道这弟弟到底要不要回来过年,正是这样不上不下的悬着心时,在腊月二十九这天下午,盛国纲忽然提着礼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