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琰紧抿着唇,侧脸定定的看着沈昕娘,半晌,抬手将她拥进怀中。
“是,他的罪孽,便是死上百次千次,亦不足饶恕,没有人说他可怜,他死有余辜。昕儿,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能为灵山,能为同门中人,能为掌门人做到如今,已经可以了。”
沈昕娘却缓缓闭上眼睛,轻轻摇头,“我是唯一活下来的人,是他们用他们的血和命换得我的贪生。我便是做了再多,亦不值一提,我如今所享有的一切,都是他们给我的。”
她窝在方琰怀中,喃喃说道。
方琰抚着她顺滑的发,忽而道:“待虞家的势力彻底被瓦解,待圣上年纪再大些,能掌控局面之时,我们离开京城,像掌门人一样,行走江湖,救助那些孤苦无依的孩子,将他们带到灵山去,教养他们……”
“重建灵山?”沈昕娘抬眼看着他惊诧说道。
方琰眉宇微蹙,“也许,谈不上重建吧……不过,可以算作一种延续。”
沈昕娘垂下眼眸来,闭口不再多言,但心中却翻起惊涛骇浪来,脑中翻涌而出众多的想法,一时间,让她有些抓不到头绪,索性就任凭这些想法在脑中涌现,再推翻。
接下来的几日,方琰都格外的忙碌起来,以往忠于虞泰的官员,相互勾结牢不可破的关系,如今终于出现裂痕。趁着此时,一点点瓦解其势力,迫在眉睫。
沈昕娘倒是格外的安静下来,谨守一个内宅妇人该做的事情,照顾他的饮食,料理着内院。悦来食肆在京郊的田庄上,雇佣了从南边儿来的一对夫妇,那对夫妇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在京城也养出甚是肥美的大蟹来,一只蟹钳,比丹心的两根指头还粗。
“这大蟹的大钳子还真是吓人呢!”丹心那长长的筷子去触碰那大蟹的蟹钳。
大蟹一开始并不理她,却趁她不防备的时候一下子钳住筷尖儿,吓得丹心惊叫一声,筷子脱手扔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金香在一旁掩口大笑,周遭的小丫鬟们也都窃窃笑了起来。
丹心拍拍屁股站了起来,“哟,这会儿这么厉害,待会儿看你丹心姐姐如何将你收拾了吃掉!”
“蟹黄性子凉,我就不吃了。”沈昕娘缓缓说道,“好好做,做好了用红泥小炉炜着,给公孙娘子送过去。”
丹心微微一愣,“真给她送啊?上次的事情,娘子不生她气?”
金香也想沈昕娘看过来,娘子一向是骄傲之人,那般被人扫了面子,竟一点都不放在心上么?
沈昕娘抬眼,缓缓问道:“我为何要生气?你们也说了,没有大夫追着病人的道理,难道大夫就要因为旁人不求着他给医治而生气么?且我又不是大夫。”
说着话,沈四娘从外头走了进来,笑着说道:“听闻姐姐院中热闹,说是庄子上送来了什么稀罕物,身子有脸盆大,我也来瞧瞧。”
“那可是夸张了,哪有脸盆那么大,跟金香的脸一般大还差不多。”丹心笑嘻嘻说道。
金香闻言,轻哼一声,“唔,是同我的脸差不多,倒是比不上丹心姐姐脸大!”
两人斗起嘴来,沈四娘上前给沈昕娘行了礼,便同她身边小丫鬟一道去看那大蟹,果然见那张牙舞爪的大蟹个头大的了不得,甚是惊奇。
“这蟹肉很鲜,你也尝尝。”沈昕娘说着,让丹心去灶房里做橙酿蟹。
“姐姐,”沈四娘扶着沈昕娘的手,往正房走去,丫鬟们都帮着抬着捅和盆子往灶房里去,她低声道,“我来寻姐姐,还有一事,上次在园中遇见了父亲,虽然他未再说什么,可我这心里总是不安。”
沈昕娘在胡床上坐下,斜倚这大枕囊看着沈四娘。
“姐姐虽然让我宽心住下,可我总怕,给姐姐添麻烦,不若我还是回家去吧。”沈四娘低头小声说道。
她十分清楚,在王府里她过的悠然自在,若是回到沈家去,断然没有这样的日子。且不说沈尚书容不容得下她不知会一声就离开秦家,便是知道那事不可挽回,只怕也会趁着她年轻,姿色尚在,匆匆将她嫁出家门去吧?若是可以,她是不想回去的。
“叫你莫要多想,却是不肯听。我既留了你住下,就是不怕麻烦。”沈昕娘缓缓说道,“且你年纪也不小了,先前秦郎君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你若心里能放下,我也好为你留意合适的人家,总不能耽误你一辈子。”
“姐姐谈什么耽误……”沈四娘愧疚说道。
“你且告诉我,如今心里还有那秦郎君么?”沈昕娘看着她的眼睛,直白相问。
沈四娘连连摇头,“绝不敢再想那不该想的,糊涂一次已经叫我追悔莫及,倘若到如今还执迷不悟,姐姐只管将我撵出门去,再不认我这妹妹也罢了!”
沈昕娘轻笑,“哪里就那么严重了,少女情怀,情窦初开,信错了人,托付错了人,并非大过。你能释怀,比什么都好。”
沈四娘闻言,有些诧异的抬头,她这姐姐一向面冷,竟也会说宽慰人的话。抬头间,却却是恰恰看到沈昕娘脸上淡然的轻笑,竟明媚恍如春日的阳光,温润如水,叫人心中熨帖至极。
“姐姐,我先前误会过姐姐,甚至嫉妒过姐姐,姐姐竟还能如此待我……实在叫四娘惭愧又感怀……”沈四娘垂头说道。
沈昕娘淡然摇头,“误会怕什么,如今不是都过去了么?你且别忙着说要走,我还有一事要你帮我。”
沈四娘一听,姐姐要她帮忙,还没听是什么事,就忙不迭的点头,“姐姐尽管说。”
“待会儿你去一趟公孙娘子家中。”沈昕娘说道。
丹心做好了橙酿蟹,送来给沈四娘品尝。
果真又鲜又香,沈四娘恨不得把染了香味的手指头都啃下去。沈昕娘却淡然坐在一旁,连看也不曾看来。
丹心在一旁嘟着嘴,面带忧伤道:“娘子,是不是婢子做的不好?您怎的连一眼都不看?”
“既不能食,又何必想它?多看两眼,起了贪吃的念头,岂不自扰?”沈昕娘翻着手中书,淡然说道。
丹心闻言,哦了一声。
沈四娘在一旁却恍然若有所悟,垂眸想了想,又朝丹心笑道:“姐姐是夸
你手艺好呢,你还耷拉着脸做什么?”
“嗯?娘子夸我了?”丹心猛的抬头。
沈四娘笑着将手里的蟹黄挖干净,手中橙皮看了又看,才恋恋不舍的放下,“姐姐,那我现在就走一趟公孙家吧?”
沈昕娘点了点头,“记得问了。”
“记着呢。”沈四娘福了福身,退了出来。
“四娘子怎的还专门走一趟?”马车上,丹心一面用红泥小炉炜着橙酿蟹,唯恐凉了就不好吃,一面抬头问道。
沈四娘笑着道:“公孙娘子对姐姐十分真挚,姐姐向来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自己不好亲自前来,叫我走一趟也是应该。”
丹心点了点头,嗅着红泥小炉上飘散而来的香味,“以前那素衣还说娘子记仇,娘子自己也承认,我看娘子倒是再大度不过。”
沈四娘亦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听闻齐王府有人来送蟹,公孙兰亲自迎了出来。
瞧见下了马车的并非沈昕娘,倒是托她照顾过的沈四娘,微微一阵错愕,“四娘子?”
沈四娘蹲身行礼,“姐姐有所不便,未能亲自前来,我代姐姐来,给公孙娘子送些新鲜的大蟹尝尝。”
马车里一阵阵的香味飘逸而出,公孙兰早就忍不住探头向马车里头看去。可又不好在人前露出太过垂涎的样子,急的心头火急火燎,“快快,真没眼色,还不帮忙搬下来!”
家仆纷纷上前,一面从车上卸下鲜活的大蟹来,一面帮着丹心将红泥小炉,和小炉上炜着做好的橙酿蟹给搬了下来。
没了马车的阻挡,这香味更加逸散开来。
晓是公孙兰没忘了矜持,也忍不住吸了吸口水,“这是什么做法儿,竟这般鲜香?”
“外头有风,公孙娘子屋里头尝尝?”沈四娘笑着说道。
公孙兰连连点头,“我竟还让四娘子站着说话,快屋里请。”
公孙兰和沈四娘在小花厅里落座,丹心将热乎乎的橙酿蟹奉上。公孙兰便顾不得说话,只专心吃着蟹黄橙肉。
“这橙酿蟹配着些菊花酒才是最妙。”沈四娘笑说道,“娘子和公孙将军平日里喜欢饮什么酒?”
公孙兰一面吹着气,一面飞快的小口小口吃着,还不忘接口道:“唔,哥哥平日里不让我吃酒,只逢年过节的时候,让吃些果酒。哥哥倒是喜欢吃,不拘什么酒,他都爱。可紫阳真人说,他的病,不能饮酒,他总也不听。”
“听闻公孙将军身体硬朗,年轻气盛,倒不像是有病在身的。”沈四娘垂眸说道。
“平日里是看不出什么,每逢变天,特别是天冷的时候,才会发病,他那么刚强的人,发起病来,竟也能疼的满地打滚,若是没有见过,断然难以相信的!”公孙兰说道。
说完话,她才猛然间从手中的橙酿蟹上抬起头来,目光炯炯的看向沈四娘,眼中似有些骐骥,又有些不敢置信。
沈四娘只垂眸吃茶,淡然而笑。
半晌,公孙兰才低声问道,“那个……四娘子,是昕娘叫你来的,对不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