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_第二十章 花落人亡两不知

叮叮咚咚的琴声又响起来,巧慧笑道:“十四爷又在练剑了。”我凝神听了会儿,静极思动,忽地来了兴致想去看看十四爷练剑。我的院落紧挨着他的书房,却一直未曾去过。说是书房,其实听沉香说也算是练功的地方。

六角亭中十四爷的侍妾吴氏穿着雪貂皮斗篷正在弹琴。地上积雪仍厚,十四爷却是上身赤膊,持剑而舞。纵腾跳跃,回风舞柳。我看不出招式,只觉得他出剑越来越快,吴氏尽力想跟上他的节奏,却总是落后几拍,越急越乱,一声刺耳的声音,琴弦骤然断裂。十四爷手中的长剑脱手而去,钉在远处一株开得正好的梅树上。扑簌簌红梅纷纷飘落,白雪中点点红艳甚是好看。

吴氏忙起身向十四爷告罪,他摆摆手,凝视着梅树上的剑道:“不关你事。”说着看向我隐身的廊柱,呵斥道:“又是谁鬼鬼祟祟的?滚出来!”

我笑走到梅树旁,看着他问:“这么大火气?冰天雪地都浇不灭?”

吴氏忙向我行礼,我笑让她起来,她又向十四爷行了个礼后,抱琴而去。十四爷走过来问:“怎么躲在廊柱后呢?要看大大方方地过来在亭子里看,岂不更好?”我看他脸上汗珠不停滑落,抽出手绢递给他。他却未接,只是伸脖子过来,我一笑替他擦拭。我道:“赶紧穿件衣服吧,这么冷的天,又刚出过汗,小心冻着。”

十四爷笑握住我的手问:“我们俩谁冷?”他手心火烫,反倒是我的手冰凉。

我笑说:“是我冷,那也要套件衣服。”他低头替我搓了搓手,双手拳握着给我取暖。

我笑道:“进屋吧,雪地里立了半天,身子也有些冷了。”十四爷笑点点头,并未松脱我的手,依旧牵着我向书房行去。我看他神色坦荡,也不好太过扭捏,遂大大方方任由他牵着我进了屋。

十四爷进屋后放开我的手,吩咐下人去取暖手的小手炉给我,自个儿披了件外袍在暖炉旁坐下。

我解下斗篷放好,坐到他身旁问:“京城中又有什么事情了?”

十四爷忽地笑起来,笑了一会子方道:“是我自个儿又痴了。皇上不责骂我们心里怎么能舒坦呢?总是要有的没的寻些罪名出来骂一骂,警告了群臣不要妄自胡为,心里方舒坦一些。要不然我们再加上年羹尧岂不怄得慌?他骂我们结党,这‘年党’可是他自个儿纵容出来的。”

我默默发了会子呆,问道:“八爷最近可好?”

他蹙眉道:“骂得越来越狠了,不过我看八哥一改谨慎小心的作风,好似故意留了错处让他骂。和我也许久未通过消息,摸不透八哥的心思。”

我道:“临来前我在路上见过八爷一面,他……他已经倦了,只想着离开,如今只是牵绊于弘旺。”

十四爷惊笑道:“离开?皇上若能放他走,他早走了。可皇上偏偏就要给他职位,命他做事,方好常常折辱于他。甚至以八嫂和弘旺相威胁,‘故意托病不肯行走,必将伊妻处死,伊子亦必治与重罪。’”他说完冷笑了几声。

我低头道:“离开去找八福晋。”

十四爷猛地一下跳起来:“你说什么?”我垂头不语,他半晌后才缓过神来,慢慢坐下,“你倒是很看得开。”

我抬头淡淡一笑道:“如今我才明白,死亡有时候是一种解脱,我看不开的只是他还在受苦。”

十四爷默默发了会儿呆,起身走到桌旁,提笔就写,写完立即叫人进来,吩咐道:“呈给皇上。”

我问:“所为何事?”

他心情好似突然大好,呵呵笑起来:“我也不能白生气呀,写了首诗去气气他。”

我道:“怎么和小孩子一样?什么诗?”

十四爷笑吟道:

仰首我欲问苍君,祸淫福善恐未真。

豫让忧死徒吞炭,秦桧善终究何因。

无赖刘邦主未央,英雄项羽垓下刎。

自来豪杰空扼腕,嗟吁陵岗掩寸心。

他这是把胤禛比作秦桧、刘邦,自个儿是那“空扼腕”的“豪杰”。他得意洋洋地笑问:“能让他气半天了吧?”

我又气又笑,叹道:“彼此气吧,日子倒是不寂寞了。”

“小姐,明日嫡福晋的寿辰,去吗?若去就要备礼。”

我想了下道:“是个大生辰,寿礼总是要送的,去略坐一下吧!”

巧慧点了下头问:“送什么好呢?”

我笑道:“你去那个红木匣子里看看,拣贵重的就可以了。”巧慧忙去翻起来。

我笑向嫡福晋行礼拜寿,双手奉上寿礼。众人簇拥着的嫡福晋今日也是难得地高兴。台上锣鼓声喧,台下笑语满堂。

我略坐了会儿,正欲寻了借口向福晋告退,台上的戏换了一出。麻姑一声“遵法旨”,水袖一抛一收,面向嫡福晋唱道:

寿筵开处风光好,

争看寿星荣耀。

羡麻姑玉姘超,

寿同王母年高。

寿香腾,寿烛影摇,

玉杯寿酒增寿考,

金盘寿果长寿桃。

愿福如海深,寿比山高……

竟然是《麻姑拜寿》,心内翻腾不休。时光在一首曲子中刹那倒转。兴冲冲学好曲子,在水榭内为十阿哥清唱,十三阿哥、十四阿哥的戏谑之音,彼时的我们还未知道真正的愁滋味。下意识地看向十四爷,正对上他一双黑瞳。这一瞬我们两个是跨越在这个时空之外的人。两人默默凝视半晌,视线又都投回了台上。

……

寿基巩固寿坚牢,

京寿绵绵乐寿滔滔

展寿席人人欢笑……

我起身悄悄离去,巧慧低声道:“好歹给福晋告退一下吧!”我恍若未闻,脚步匆匆。巧慧未再多言,随我而回。立在院门口,看着黑漆漆的屋子,心中暗叹,推门时不会再见到姐姐了。

巧慧进门点了灯,我坐于椅上一动不动,只是自个儿出神。巧慧问:“小姐,你怎么了?”

我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不用理会我。”话音刚落,十四爷走进屋,对巧慧吩咐:“拿些酒来。”

他歪靠在我平常日间看书小憩的榻上自斟自饮,一句话不说。本就已有四五分醉意,此时酒杯不停,不大会儿工夫已经七八分醉。连尽了三壶酒,仍旧吩咐巧慧去拿酒。巧慧向我打眼色让我劝一下,我摇了摇头,示意她照吩咐去取酒。

十四爷忽地问道:“若曦,皇阿玛驾崩时你在跟前,皇阿玛真……真传位给老四了吗?”

我心骤然一缩,面上却淡淡笑道:“你怎么也把那些个糊涂人的话当真了?”

他手握酒杯,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别人的话我自是不会太往心里去,可额娘和我说,皇阿玛亲口告诉她中意的是……是我。”

我轻叹口气,神色坦然地回视着他道:“十四爷,说句大不敬的话。娘娘对你如何,对皇上又如何,你心中应该有数。她一心巴望着是你,错解了圣祖爷的意思也有可能。究竟圣祖爷给娘娘说了什么,我是不知道的,我只知道圣祖爷的确传位给了皇上。”

十四爷直直看着我眼睛深处,好一会儿后猛然大灌了几口酒道:“我信你!”我垂目盯着地面,愧疚悲伤堵得心一阵阵疼。他惨笑道:“我终于搁下一桩心事,从今后他做他的皇帝,我做我的闲人。”

十四爷扔了酒杯,躺在榻上,慢声吟唱道: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膺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蓬。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鶡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声音渐去渐低,一个翻身昏睡过去。我站起走到榻旁,十四爷眼角湿润,不知是酒渍或泪痕。拿绢子替他拭净,脱了靴子

,盖好棉被,他嘴里喃喃道:“皇阿玛,为什么?我做错什么了吗……”

我紧紧握着手绢,低声对十四爷道:“对不起。”转身对正在收拾酒具的巧慧低声道:“夜已深,就这么歇了吧,这些明日再弄。”

和巧慧拿屏风隔在床前,我自躺下歇息。脑中依旧无意识地默念着“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一夜浅眠,唯有一声叹息“乐匆匆”!

窗外依旧黑着,听到十四爷翻身要茶喝,我忙披衣起来,倒了一盅茶给他,他迷迷糊糊就着我手喝了几口,复又躺下。我刚走回床边,他忽地笑起来:“我醉糊涂了,以为是做梦,竟真是你喂我茶喝。”

我道:“天还未亮,再睡会儿吧。”

过了半晌只听到他翻身的声音,他低低问:“睡着了吗?”

我道:“没有。”

他问:“你现在还是睡得很少?”

我道:“是。”

他道:“以前不明白你为何夜里睡不好,现在才懂。在西北时,头一挨枕头就能睡着,往往要侍卫叫才能醒。醒时只觉得怎么才刚睡下天就亮了。如今入睡慢不说,还总是做梦,一夜醒好几次,经常觉得已睡了好久,天却依旧是黑的。”

我盯着帐顶未语,梦里梦外,难话凄凉。十四爷问:“你还记得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吗?”

我凝神想了会儿道:“好似在一个亭子里。”

他吟道:“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

我接道:“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垄两依依……”轻叹一声,姐姐最终也算得偿所愿。

十四爷道:“当日看你年纪那么小就读这样的悼亡词,脸上凄楚也非为赋新词强说愁,显是心中确感伤心。彼时不知你姐姐的事情,见了八哥,还把此事笑说与八哥听,现在想来,八哥轻声重复那句‘头白鸳鸯失伴飞’时是何等凄凉的心情。”

窗外天色渐白,两人寂静无声。十四爷忽地笑道:“你当年还答应过我生辰时唱曲子呢,至今还没兑现。”

我笑道:“当年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被十四爷几句话一吓,什么敢不答应?”

他笑道:“你少来!我方说了两句,十哥就不愿意了,再说就看你随后打架的气势,我还能吓着你?”

我头伏在枕上只是笑,十四爷也是呵呵直笑:“你没看到自个儿被十三哥捞起时的样子,当时没觉得,后来想一回笑一回,头饰掉了,发髻散了,湿漉漉的头发全糊在脸上,整个儿一落汤鸡,偏偏还把自个儿当老虎。”

室内越来越明亮,在清晨的阳光中,两人都放声大笑起来。十四爷笑问:“听十哥提起过曾经被你骗了个要求,十哥可兑现了?”

我愣了好一会儿,方想起,笑说:“我自个儿都早忘了。”

他轻叹道:“那只怕这一生也只能欠着了,你答应我的总能兑现吧?”我道:“十四爷有命,岂敢不遵,今年生辰刚过了,明年时一定唱。不过到时候可不许你嫌弃。”

从那后,十四爷隔一段时间就会在我屋内榻上歇息,两人隔着屏风絮絮而语,有时候回忆以前的事情,两人时悲时喜;有时候他会给我讲西北的风土人情,我听得分外入神,常常会再告诉他我记忆中的西北,他也是仔细倾听,两人说起西北的瓜果时,一致馋得流口水,遗憾远道运过来的势必不能等全熟透采摘,味道可就差远了。

我笑问他:“西北民风淳朴,女子性情热烈奔放,可有姑娘给你扔水果?可有夜下私会?”

十四爷笑得直砸榻:“我倒是盼望得要命,好歹也是一段风流佳话,还可以借此青史留名。可是不知为何,姑娘一见我要么傻笑,要么一扭身就跑。倒是不停地有胡子拉杂的大汉拉着我喝酒,我只能眼看着底下士兵一个两个地和姑娘们谈笑,心里那个苦呀!”我笑得只知道揉胸口。

十四爷说起西北时总是妙语连珠,一点儿小事经他描绘也能把我逗得笑软在床上,沉沉夜色中两人的笑声分外悦耳。

沉香不知底细,只是喜滋滋地乐,低声问巧慧:“我们快要有小主子服侍了吧?”

巧慧脸色霎时惨白,厉声呵斥道:“再乱说话,仔细掌你的嘴!”

我淡淡道:“巧慧。”又安慰沉香道:“别往心里去,巧慧也就说说。”

沉香苍白着脸道:“奴婢再不敢了。”从此后明白孩子是个禁忌话题。

巧慧回头却拉住我,一味说十四爷的好话,似乎真想劝我生个孩子。我不想让她更加内疚,所以不愿告诉她我是不可能再有孩子的。只笑对她说:“我的事情,我自己心里有数,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只要我高兴就可以的。”巧慧听完,眉头紧皱,却不再多话。

梅花刚落尽,三两枝性急的杏花,已经灼灼地挑在雨幕里,嫩白的花瓣托着娇黄的花蕊,柔和而清新。许是靠着温泉的原因,地热较盛,近湖的几株杏花开得尤其好。一泓乍暖还寒的春水,映着岸上堆雪繁花,笼罩在轻纱似的烟雨中,春意盈盈。

巧慧打伞扶我赏了会儿花,道:“小姐,近日你精神差了很多,经不得雨中久站,回去歇着吧,这花谢了还会开的。”我心中暗叹了声“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面上却笑应道:“好。”

进屋子让巧慧磨墨,凝神练了好几篇字,心中的思念方稍缓。手里随意握着鼻烟壶,身上搭着条薄毯静看门外一川烟雨。那天的雨要比现在大得多,他披着黑色斗篷从漫天大雨中走进来,无意中却替我化解了一场冲突。当时仿似未留意的一幕幕,都在一遍遍的回忆中变得无比清晰,我甚至能记起他斗篷内微湿袖口的花纹。

拿起鼻烟壶,细看了一回,再次忍不住笑起来。笑声未落,心情却忽似门外烟雨,迷迷蒙蒙起来。三只打架的小狗,一个芳魂已逝,一个幽禁,一个在这里静坐等候花落。

“主子。”沉香轻轻摇醒我道,“主子累了上床歇息吧,这儿正对着风口,容易着凉。”

我摇摇头道:“我不困。”

沉香看着我欲言又止,我笑说:“有话就直说。”

沉香道:“要不要请大夫看一下,奴婢看主子最近时常打盹,有时还说着话,一转头已经睡着。奴婢听说……听说有喜时多眠。”

我微微笑了下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不过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

沉香忙道:“是,奴婢明白。”

巧慧把伞搁在门外,手里握着一大枝杏花进来,沉香笑赞了两句,赶着去寻瓶子。我道:“何必呢?还特意又跑一趟。”

巧慧笑道:“我看小姐喜欢,摘回来让小姐看,省得立在雨中一站半晌。”我脑海中掠过一个同样娇笑着手持杏花的女子,忙挥开,专注地看巧慧和沉香插花。

身子越来越懒,晚上常常似睡似醒至天明,白天却经常说着说着话就走神,自个儿什么都不知道。连十四爷都察觉出不对劲,吩咐着请大夫。拖延了几日,终是没有拗过他,让大夫来看。

换了三四个大夫却都说的是同样的话:“油尽灯枯。”十四爷由最初的惊怒交加、不能相信到最后的哀悯怜惜。巧慧背过我只是抹泪,一转头还要笑对我。我握着巧慧的手,心内歉疚,她送走了姐姐,如今又要送我走,苦楚非同一般。

手上力气渐小,每天已练不了几个字。思念无处可去,从心里蔓延到全身,日日夜夜,心心念念不过是他。离开他才知道我身上满是他的烙印,写他写的字,饮他饮的茶,用他喜欢的瓷器式样,喜欢他喜欢的花,讨厌大太阳,喜欢微雨……

清晨,白茫茫的雾中,胤禛一身黑袍,站在景山顶端俯看着整个紫禁城,我大喜,急急向他跑去,一面叫着胤禛,他却一直不回头,而我怎么跑也不能靠近他,留给我的只是一个冷漠孤绝的背影。

我又急又悲,正无可开交。巧慧轻摇醒我,一面替我拭汗,一面问:“做噩梦了?”

从爱生忧患,从爱生怖畏;离爱无忧患,何处有怖畏?是故莫爱着,爱别离为苦。若

无爱与憎,彼即无羁缚。我只惦记着离爱可以无羁缚,可恨呢?那是否是更大的羁缚和遗憾呢?那是否会让心日夜不得宁静?

我怔怔思索了良久,吩咐道:“帮我研墨。”

巧慧赔笑劝道:“今日就别练了,等明日好些了再写。”

我道:“我要写封信,你帮我准备笺纸。”

沉香扶我起身,我默默想了会儿,持笔而书,停停写写,写写停停,大半日才写好。

胤禛:

人生一梦,白云苍狗。错错对对,恩恩怨怨,终不过日月无声、水过无痕。所难弃者,一点痴念而已!当一人轻描淡写地说出“想要”二字时,他已握住了开我心门的钥匙;当他扔掉伞陪我在雨中挨着、受着、痛着时,我已彻底向他打开了门;当他护住我,用自己的背朝向箭时,我已此生不可能再忘。之后是是非非,不过是越陷越深而已。

话至此处,你还要问起八爷吗?

由爱生嗔,由爱生恨,由爱生痴,由爱生念。从别后,嗔恨痴念,皆化为寸寸相思。不知你此时,可还怨我恨我?恼我怒我?紫藤架下,月冷风清处,笔墨纸砚间,若曦心中没有皇帝,没有四阿哥,只有拿去我魂魄的胤禛一人!相思相望不相亲,薄情转是多情累,曲曲柔肠碎。红笺向壁字模糊,曲阑深处重相见,日日盼君至。

若曦

又仔细看了一遍,封好,在信封上写道:“皇上亲启。”

巧慧和沉香忙把我扶上床躺好,我闭眼吩咐道:“请十四爷过来。”话音未落,十四爷掀帘而进,巧慧和沉香忙退出。

他坐在床沿,含笑柔声问:“今日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我道:“没有,清淡些就好。”

十四爷道:“你不是说小时爱吃阳关的咯什红吗?我已经命人去置办。对了,还命人去请会弹胡西塔尔的琴师,估摸着明后日就能到,到时你有什么想听的曲子命他奏给你听。”

我笑了下以示感激,从枕下抽出信递给他道:“麻烦爷把这个呈给皇上。”

十四爷笑意微僵,默默瞅了半晌后道:“好的。”

我握着他手求道:“要快一点儿。”

他点点头道:“本来有折子明天要上呈,索性这就命人一块儿送走。”说着起身快步而出。

我心下微松口气,开始算日子。这里距京城不过二百五十里,快马加鞭,也就两三个时辰的路程。现在送走,晚上就该到,算富裕些,最迟明天也能到。他下过圣旨不许拖延或晚递折子,那要么明日,要么后日就能看到信了。路上时间就算一天,那我三天后也许就能见到他。三天!

第四日清晨,特意让巧慧帮我穿了旧衣。心里似喜似悲,只是盯着窗外发呆。十四爷来看我时,被我借口想歇息打发走了。

日头渐高,当空,西斜,我心情一点点黯淡。当天地拉拢世间最后一缕亮光时,整个人也彻底陷入黑暗中。

巧慧看我直勾勾盯着窗外不言不动,低声问:“小姐是在等皇上吗?”

我喃喃道:“他不肯见我,不肯原谅我。他原来如此恨我,竟连最后一面也不肯见。不!他肯定连恨都没有,只是觉得不相关、不关心、不在乎而已。”

巧慧捂住我嘴,一面替我擦泪一面道:“也许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朝堂上的事情很难说,被绊住了也是有的,皇上不会不见小姐的。”

我心头忽跳出一线希望,紧握着巧慧手问:“他还是会来的,对吗?”

巧慧拼命点头:“会的,一定会的。”

又是一天漫长的等待,一分一秒都过得那么慢,我希望时间快一点儿,让他出现。可紧接着又开始觉得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他还未出现,怎么就已是下午?慢一点儿,再慢一点儿,好让他出现。

希望升起,但又随着太阳的落去消失。我轻叹道:“他不会来了!”可心中依旧不死心,第三日面上淡淡,浑不在意,心里却一直暗暗期待,当太阳开始西斜时,我笑对巧慧说:“他不会来了。”巧慧抱着我,眼泪无声地滴落在我衣上。

红尘再无可留恋,该交托后事了。我笑对巧慧说:“有些事情要吩咐你,你一定要记牢了。”

巧慧哭道:“以后再说吧,今日先歇息。”

我摇摇头,开始一一嘱咐巧慧,将绿芜的事情也告诉了她,巧慧一面落泪一面点头。最后巧慧哭问:“如果十三爷也不来,我该怎么办?”

我笑说:“十三爷肯定会来的。”

交代清楚一切后,巧慧服侍我安歇。

难得的好睡,醒来时天已透亮,巧慧看我睡得香甜,眉头舒展了许多,问我穿什么。我道:“那件月白的,袖口绣着木兰花的。”巧慧依言服侍我穿好,又替我插好木兰发簪,戴好耳坠。我仔细打量着自己,因为脸瘦了,显得眼睛格外大,肤色分外苍白,越发衬得眼瞳漆黑。巧慧看我皱眉,忙替我扑了些胭脂上去,却没什么好转。

我笑道:“算了。”倚在她肩头闭上眼睛,巧慧和沉香把我扶到床上躺好,我只觉得累,晕沉沉又睡了过去。

恍恍惚惚间,觉得有人坐在床旁,轻抚我的脸颊,温柔怜惜,心中大喜,叫道:“胤禛,你来了?”

十四爷一愣,应道:“是,我来了。”原来是胤祯,而非胤禛。喜悦迅速散去,悲伤没顶而来。

十四爷笑问:“弹胡西塔尔的琴师来了好几天了,要听吗?”

我想了下道:“带我出去走走,杏花已经谢了吧?”他忙命人用软兜抬我出去。

阳春三月的太阳暖意融融,我却觉得身子越来越冷。十四爷在一旁边走边说:“杏花虽谢了,可桃花却开得正好。”我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一片灿若霞锦的艳红桃花,迎风怒放,恣意燃烧。

下人早已在草地上铺好毯子,十四爷抱我下来坐好,让我靠在他身上,静静看着桃花:“好看吗?”

我轻声道:“草色堪绿染,桃花红欲然。”越发觉得冷起来,十四爷把我往怀里揽了下问:“冷吗?”我摇了下头。

不知从哪个院落响起了胡西塔尔的声音,沧桑的男子歌声远远传来,时弱时强。我听了会儿道:“不像维语。”

十四爷道:“倒是奇怪,竟然是首藏歌,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写的。”

我低声道:“求你件事情,一定要答应我。”

十四爷毫不犹豫地说:“我答应。”

我缓了口气道:“我不想气味难闻,我死后,立即将我火化掉,然后找个有风的日子撒出去……”

十四爷未等我说完,就捂着我嘴道:“你要干什么?化骨扬灰吗?”

我喘笑了两声道:“不是的。我一直希望能自由自在地来去,却被关在紫禁城中一生,死后我再不要任何束缚,随风而逝多么美!埋在地下有什么好?黑漆漆的,还要被虫子吃。”他又捂住我的嘴不让我说。

古人就这些地方看不开,我眨了下眼睛示意不说了,十四爷方拿开手。

“这是我的心愿,答应我吧!”

他沉默半晌,深吸口气道:“我答应。”

一番话说完,已再无力气,静静看着头顶的桃花。十四爷问:“若曦,如果有来世,你还会记得我吗?”

眼前的桃花越来越迷蒙,渐渐变成一团粉红烟雾,越飞越远,只有一个绝不肯回头的孤绝背影越发清楚,我喃喃道:“我会和孟婆多要几碗汤,把你们都忘了,忘得一干二净。允禵,好好活着,把过去都忘了,忘记八……八……”

其时恰巧一阵风过,满树桃花簌簌而落,仿若一阵红雨而下,落得若曦满身都是,月白裙衫上点点嫣红。漫天飞舞的绯红花瓣下,允禵纹丝不动地坐了良久,忽地紧紧搂住若曦,头抵着若曦的乌发,一颗眼泪顺着面颊滑下,恰滴落在若曦眼角,欲坠未坠,倒好似若曦眼中滴下的泪。

忽强忽弱的藏歌遥遥回荡在桃花林间: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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