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内,顾云霁头脑昏沉,精神颓靡地缩在牢房角落里。
纵然有治伤的金疮药,可到底没有得到专门的医治,顾云霁胸前的伤目前处于半痊愈的状态,外面在结痂,里面的新肉刚长出来,稍微一动作就可能引起伤口破裂,他只能坐在地上不挪不动,一天到晚坐得腿都是麻的。
不过和方子归比起来,顾云霁已经很幸运了。方子归当初挨的鞭子比他多,还没有伤药医治,现在是四月刚开始入夏,天气热起来以后,方子归的伤口就渐渐有了溃烂的迹象。这几日他都在发高热,人都快烧迷糊了,每天大多数时候都是意识不清醒的,连和顾云霁对骂都做不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牢房的铁锁链哐啷一阵响,门被打开,一身飞鱼卫官服的赵繁走了进来。
听到声音,顾云霁空泛的眸中恢复了一点神采,他转动僵硬的脖子,正欲询问,却见赵繁拿出了一道圣旨,高声道:“顾云霁、方子归听旨——”
顾云霁闻言一怔,头脑瞬间清醒了大半,连忙恭谨地跪伏下去。
“陛下谕旨:经查证,顾云霁与白兴嘉勾连舞弊一事证据不足,实属子虚乌有,顾云霁、方子归、白兴嘉等本案相关人员皆无罪释放。”
“另则,调任原翰林编修方子归为国子监正六品司业,调任原翰林编修顾云霁为叙州府正六品通判,二人领旨,当择日上任,不得有误,钦此——”
“臣等领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将圣旨拿在手里,顾云霁还是有些没反应过来,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唯恐自己听错了。
赵繁见状促狭道:“怎么,顾大人是不敢相信自己进了诏狱还能全须全尾地出去?放心吧,这是陛下亲发的圣旨,不会有错的。”
顾云霁蓦然回神,道:“那倒不是,我知道证据不足早晚能出去,就是没想到居然会这么快。我奇怪的是,陛下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将我从翰林院调到叙州府去?”
赵繁笑道:“陛下的心思,我可猜不透。不过话说回来,顾大人到诏狱走了一遭,从正七品的翰林编修升成了正六品的通判,也算是因祸得福了,恭喜顾大人升职啊。”
顾云霁礼貌地笑了笑,没有接话。
什么因祸得福,分明就是从头到尾的祸。翰林官清贵,特别是一甲出身的进士,从翰林院“毕业”时通常情况下是要调往六部的,只有特殊情况才会派到各州府任地方官。
叙州府地处西南,地理位置偏远,经济落后,本朝早年间还是犯人的流放之地,可以说是全国最落后偏僻的州府之一。何况地方官向来比京官矮一级,这种调令就是明升暗贬,换做旁人怕是早哭丧着一张脸了。
方子归的处境和他差不多,国子监名义上是朝廷最权威正规的学校,实际上近年来的学生资质参差不齐,多是些花钱镀金的地方富绅之后,以及不务正业的勋贵子弟,真正进来读书的人几乎没有。
这种情况下,国子监几乎成了冷板凳,除了年纪大的官员会来一边教书,一边“养老”之外,基本不会有年轻且前程远大的官员到这里任职。
说白了,顾云霁和方子归这次都是被调离了政治中心,一个有实权却不在京城,一个在京城却没有实权,各有各的冷遇罢了,实在称不上什么“升职之喜”。
方子归有伤在身又烧得厉害,除了宣读圣旨的时候勉强支撑起了精神,这会儿已经连路都不能走了,是被人抬出去的。顾云霁冷冷地看着他被抬走,终究还是收回目光,什么都没说。
赵繁注意到他的动作,道:“你若怀疑这次是有人陷害你,可以向上面申诉,不过那就不是我们飞鱼卫的职权范围了,你得走三法司。”
顾云霁应道:“嗯,我知道的,多谢赵大人提醒。”
话是这么说,但他并不打算申诉。从二人此次的调任可以看出,景丰帝是知道背后实情的,之所以会这样处理就是不希望过多追究,他没必要不知趣地和景丰帝对着干。
何况方子归既然下手了,就一定会把痕迹处理干净,他就算申诉也没用,只能以后再找机会讨回来了。
这时,一个狱卒走过来,将一套衣服递给顾云霁:“顾大人,这是您家人送来的衣裳,换好之后就可以出去了,您的家人都在外面等着您呢。”
顾云霁还穿着进诏狱时的官服,早被鞭子抽烂了,而且脏兮兮的,根本没办法出去见人。闻言他连忙换好衣裳,又特意将延伸到锁骨的伤痕遮了遮,确认没有问题后,这才朝外面走去。
走出诏狱大门,顾云霁便被明亮的光线晃了眼,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待了十来天,此刻看着周围车水马龙的街市,他突然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不知今夕是何年。
出神之际,耳畔传来一道带着颤意的熟悉声音:“云霁。”
顾云霁回了神,转头寻见妻子的身影,唇角上扬,朝她露出一个笑容:“书华,我回来了。”
见到顾云霁的那一刻,徐书华的泪水瞬间就盈满了眼眶,一颗心被紧紧揪住,又酸又疼,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形容憔悴、被折磨得没个人样的男人就是自己的丈夫。
顾云霁慢慢走过去,目光细细描绘她的面庞,轻叹一声:“书华,你清减了。”
汹涌的情绪席卷而来,徐书华再也克制不住,一下子扑到丈夫怀里,低声呜咽起来:“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顾云霁抚着她的背,柔声安慰:“好了好了不哭了,我这不是出来了吗?全须全尾的,一点事都没有,别担心。”
徐书华不说话,只是将他抱得愈发紧,眼泪也流得更凶。
顾云霁无奈,故意逗她:“我可是这么多天都没洗澡呢,身上脏得很,你这样抱着我,倒也不嫌弃?”
徐书华本来心疼得厉害,闻言捶了他一下,稍稍止住眼泪,红着眼睛道:“混账,这个时候还跟我开玩笑。”
顾云霁好巧不巧被捶到了伤口,但为了不让徐书华担心,他硬是生生地忍下来,没有出声。
徐书华却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身体僵硬了一瞬,连忙松开他,急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是不是在诏狱里受了刑?伤在哪?让我看看。”说着,她挽起顾云霁的衣袖,想要检查伤势。
顾云霁抓住她的手,不动声色地躲开她的动作:“没事,擦破了点油皮,小伤罢了。”
从号称阎罗地狱的诏狱里打了个转出来,怎么可能只是擦破油皮,不过现在是在大街上,徐书华虽然担忧,却也只好先按捺住心情,等回家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