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菊趴在那人腿上垂下脑袋,那人仍在不停敲打她的头,嘴里嚷着“放手”,“放手”,阮氏双手捂脸,从指缝里仗着胆子往下看,翠菊浑身上下都是血,看不清楚哪儿是哪儿了,头上的血顺着发梢往下流,将她身边的草地染红了一片。
阮氏忍住腹中强烈的翻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摇头哀鸣:“别打了,别打了……”
黑衣人挥了下手,那名打手气喘吁吁地收回血淋淋的剑柄,抬脚将翠菊的尸体踢到一旁,借着月光看了眼翠菊的面容,确定她已经死了之后,转身走向首领。
“大人,她死了……”
阮氏倒吸口气,颤巍巍地抱头呜咽,有生以来第一次见人活生生地被打死,而且还是朝夕相处了二十年的熟人。她不喜欢翠菊,甚至讨厌得要命,但还没狠心到真要她死,尤其是死得这么惨。
如果她不是阮尚书的妹妹,那些人是不是也会这样杀了她?!这么一想,阮氏抖得更厉害了,以前她成天抱怨生活不顺受人排挤,现在想来好死真不如赖活着啊!
黑衣人“嗯”了声,低头看向趴在地上屁股朝天的阮氏,淡道:“那个女人是谁?!”
阮氏不敢抬头看她,艰难地咽下喉间的泪水,支支吾吾道:“她、她是许家的帮佣,翠、翠菊……”
说着,阮氏伸出一只手颤抖地指向山坡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边说边流泪:“翠、翠菊,她是……”
黑衣人不耐烦地挑眉:“我是说那个跑掉的女人!这丫鬟不是叫她‘夫人’吗?!”
“啊、啊……”阮氏这才反应过来,随手扯过衣摆擦去脸上的鼻涕眼泪,哑声道,“她是许家的三夫人玉顺,云雀镇孙家的人,她、她儿子是许家的大当家……”
黑衣人对这些琐事不感兴趣,当即打断她的话:“她和许家彦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来救他?!”
“她、她是家彦的三娘,她和家彦娘亲的感情也挺好,所以、所以……”
“你不还是许家彦的大娘么,难不成你也想来救他?!”
“不、不、不……我没想过救他,我、我只是猜想是不是大哥的人抓走他的,会不会暴露行踪,万一、万一许家人怀疑我怎么办……”
黑衣人凭两三句话就彻底看穿了阮氏,这个女人不仁不义自私自利,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惜牺牲身边亲近的人。偏偏她还没什么胆量,只能做些背后偷袭的下三滥勾当。她和她大哥倒是挺像的,都是踩着别人的尸骨往上爬。
“那个女人尚在昏迷,她摔下山只有两种可能,不是撞死就是跌下山崖。不过,你们还是去看一下吧,若是活着绝不能留活口!”
黑衣人做事小心谨慎,他在曹丞相身边待了这么久,深知斩草不除根会带来怎样的后果。阮氏这边已经打听不出来什么了,留她一条命是给阮尚书交代。真正使他头痛的是对手宋世军,他听说皇上的御前军个个神勇,他们出手狠绝行踪神秘,与外界完全没有交集,执行任务多年,至今仍是无人知晓他们的真实身份。
然而,许家彦母子对宋世军来说好像是特别的,他们之间仿佛有种微妙的关联。黑衣人直觉宋世军与他们有关系,如果他的想法属实,那就可以顺着许家彦母子这条线索摸到对方的底细,甚至有可能击溃皇上的御林军。
黑衣人为这个念头激动不已,也许,他不该一味地要许家彦死,若是可以揪出宋世军乃至整个御林军,岂不是一本万利的好差事。到时候太后和曹丞相如愿以偿,他这个见不得光的魔头也能洗去一身血污再生为人。
手下们领命下山追寻玉顺的踪迹,黑衣人稍一转身,阮氏立马嚎啕大哭起来,连连磕头作揖:“我不会说的,今晚的事我一个字都不会说,求求你别杀我……”
“最好记住你说过的话!”黑衣人冷哼了声,懒得跟她啰嗦半句,纵身一跃,消失在夜幕中。
过了好久阮氏才敢抬头,漆黑的夜空无边无际,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困在其中,永远没有出路。呼啸而过的夜风吹得枝叶沙沙作响,半空中偶尔传来几声鸟叫,不一会儿,周遭静得吓人,听不到任何声音,一切好像是在做梦。
如果真是梦该有多好!阮氏伸手去摸自己快要冻僵的脸,湿润的泪痕告诉她今晚发生的事都是事实!阮氏随即打了个寒颤,是不是后悔都来不及了?!她不要名不要利什么都不争了行不行?!
翠菊死了,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死了!阮氏想起她那张充满怒气的脸庞,她生前就讨厌她,死了以后该不会来找她索命吧!阮氏吓得蜷缩在地上,生怕翠菊的鬼魂就在她身边!
“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报仇就去找他们吧,跟我无关哪……”阮氏反复念叨这几句话,不停地想如何才能化解翠菊的怨气。忽然间,脑海中闪现出佛经上的几行字,死无葬身之地之人化为孤魂野鬼,谁要是好心安葬他们,他们就会记谁的恩情。阮氏不指望翠菊记她的恩情,也不敢以葬身人自居,她只求翠菊不要恨她,安心地去投胎,别再惦记这里的一切。
阮氏深吸口气擦了擦脸,双手扶地爬了起来,安葬翠菊的尸身不仅可以消除她的怨气,也能免于被人发现。天亮以后,许家见不到玉顺和翠菊,说不定会找来,要是发现翠菊死了就麻烦了。玉顺不知所踪,可能跌下山崖粉身碎骨,也可能撞死在某处隐蔽的角落,就算还有一口气在,被那伙人发现还是死路一条。
许家找不到她们的尸身,只能想成是失踪,失踪总比死了给人安慰,就算十天半月找不着,也能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找下去。最起码,许家把注意力转移到她们身上,一时半会儿想不到阮家跟这件事有关系。阮氏这么一想更不敢迟疑,她现在没有回头路可走,既然是她惹下的祸,就由她来善后吧,无论如何不能给阮家添麻烦,也不能断了自己的活路。
阮氏看向山坡那片血迹,面如死灰全身冰冷,她咬着牙滚下山坡,浓烈的血腥味使她作呕。阮氏双手捂住口鼻,背对着翠菊的尸身,用尽浑身力气挖了个坑,随后,她转过身闭着眼睛念了段经文为翠菊超度,紧接着屏住呼吸将她的尸身拖进坑里埋了。
自始至终,阮氏没有勇气看她一眼,心里估摸着坑埋好了,睁开眼睛一看,翠菊额头上沾满了暗红色的头发。阮氏捂着嘴巴跌坐在地上,瞪大双眼心惊肉跳,狠狠掐住自己大腿才让自己镇静下来,别过头去捧着泥土撒到坑里。
天边泛起黎明前的青白之色,阮氏斜眼瞟过去,坑已经填平了,表面上看不出地下埋着尸身。她爬起来跪在翠菊面前,又念了遍经文,劝翠菊放下前尘事安心上路。
“翠菊、玉顺,你们不要怪我……放心,我每年都会给你们烧纸钱……玉顺,好妹妹,大姐不会忘了你的,大姐代你好好照顾家恒……翠菊,你家夫人是我的好妹妹,看在她的面子上你也不能怨我啊……”
阮氏结结巴巴地念叨一番,她自以为这样做就能弥补她犯的错,她心神不宁地东张西望,这地方她宁愿从没来过,简直一秒钟都待不下去了。阮氏忙不迭地爬起来跑出去,她要在许家人发现玉顺和翠菊失踪之前回到自己房里。
幸好,碧珠和许家彦不知道当时她也在场,幸好,玉顺和翠菊都不在了,从今以后,再也没人知道昨晚她在哪里,没人知道她和那伙人有过联系。她一路飞奔,她只想着如何尽快忘记这一切,压根也没留意周围有人。
宋世军将碧珠母子送回寺庙,他不确定手下是否无一生还,但他不能立刻回去。碧珠母子若是遇害,他不仅辜负了皇上的期待,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许家彦面对死亡毫不畏惧,对皇上的衷心天地可鉴,宋世军不打算再隐瞒下去,向他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许家彦得知救他的人是皇上派来的,没有过多惊讶,既然曹丞相能指使人来杀他,皇上派人保护也是情理之中。既然他选择了这条路,就不能轻言放弃,尽管他随时处于危险之中。许家彦不在意自己的生死,惟独放心不下家人的安危,他请求宋世军保护他的家人,即使把他交出去也要这样做。
宋世军保证竭尽所能保护许家人,许家彦这才放心,他照看昏迷不醒的母亲,暗自想着心事。事已至此,不用宋世军多说什么,他也能想到皇上的处境有多艰难。皇上是他心目中的明君,反观曹丞相却是无恶不作。当初他下了好大决心出仕,选择了他今生要效忠的明君,眼下虽有危险,他也不能退缩。
清晨,寺庙里的僧人们早起念经,宋世军叮嘱许家彦待在房里不要出来。他挂念后山的兄弟们,还有那两个不惧生死的女人。宋世军回到原地,空气中弥漫着阵阵血腥,他意识到凶多吉少。他放慢脚步,警惕地打量着周遭的情形。
这时,一抹身影从林中闪过,宋世军随即躲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那是一个女人,双手沾满血污,惊慌失措地往寺庙的方向奔去。宋世军不由皱眉,这女人并不是玉顺或翠菊,而是阮氏!难道,昨晚她也目睹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