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扎在西域的汉军确实收到了刘烨请求派兵支援的消息,只是与刘烨相熟的前度特使已经奉命回朝,而新任特使收到信函没有任何表示,甚至连个回复都没有。
大汉特派的使者对于解忧公主的求援无动于衷,其他人虽然知道乌孙边境备受滋扰,却也不好在特使面前多言。尽管如此,前任特使魏大人的手下还是不由自主想帮刘烨一把,昔日平定大宛内乱,刘烨可以说是功不可没,不仅魏大人对她赞赏有加,看在眼里的汉军也是铭记于心。
解忧公主是大汉的和亲公主,如今又是乌孙国母,她在整个西域都颇有影响力,如果乌孙此次失势,那可真是牵连甚广,不但会一涨匈奴的士气,威胁到大汉对大宛的统治,大汉对乌孙投入的心血也将付诸东流。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解忧公主的求援没有理由不答应才对,即使通报到大汉朝廷,也会准许她这么做。众人不明白特使心里在打着什么算盘,为何迟迟不肯给解忧公主回应,若是说胆小怕事,应该也不可能。这位特使极有手腕,精明过人不说,管理手下也是很有一套的,惩罚起有过错的将士更是毫不手软。
那么,他很有可能就是对解忧公主有敌意,不过身为大汉特使,就算不为解忧公主着想,也要为大汉的利益考虑才对。但说起来这种可能性也不大,新任特使听说是李延年亲自举荐的,解忧公主和李延年的关系比较亲近,师大人又曾是他的下属,那感情自不必说,他们若有什么请求,一句话就解决了。
同为李延年身边的人,这位特使怎么可能故意针对解忧公主呢!他不是不知道解忧公主在大汉也是有不少人支持的,更不会不晓得李延年就是教授她琴艺乐曲的师傅。
乌孙战况反复,刘烨心里焦急,西域的汉军同样担忧不已,在新任特使身边的汉官互相揣摩,谁也不敢说这位特使因着什么缘由不肯派兵支援。但又唯恐乌孙那边支撑不了多久,解忧公主身处困境无法脱身,便私下里偷偷托人给她捎了封信。
刘烨看到汉官的密信,顿时了然,原来是新任特使顾虑太多,至今还没有下决定是否要支援。她和这位特使不熟悉,也没见过面,向他请求支援势必是要碰钉子的,不过,得知他受过李延年的恩惠,刘烨心里又重燃希望。念在李延年的份儿上,也许,这位特使愿意助她一臂之力。
刘烨连忙找来师中和冯嫽,商议即刻启程前往大宛去见新任特使,说服他及早派兵,解决边境的难题。
“公主,这位新来的特使虽然受过李大人的恩惠,却也不能不堤防啊!”冯嫽思来想去,说出自己心里的担忧,“楚王一向忌惮公主,估计还记着当年在殿前被你数落的情景,如果此人跟楚王也有关联,他就不会只看李大人的面子。”
师中摇头道:“不管公主曾经与谁树敌,既然他现在是大汉的特使,就应该以维护大汉在西域的权益为己任,怎么能计较个人私仇!况且,他的官职是李大人给的,公主离宫之时,李大人亲口说过,他日若有需要,必定全力协助。我不相信李大人会出尔反尔,反而我觉得这个新任特使有问题。不管他有没有见过公主,至少也该给个回信,同在西域为大汉效力,像他这样漠不关心的汉使,真是闻所未闻。”
“师大人,你也不要着急,我这么说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想劝公主不要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特使身上。有时候,自家人还不如外人够义气,也许他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成了特使,来到西域是要享福的,他才不想为公主跟匈奴拼杀,他还怕连累到自己呢!”冯嫽走向刘烨,提醒道,“公主在西域走访多时,大宛国王,安息公主,都和你有很深的交情,何不趁此机会向他们求援,试探下他们的反应,免得日后信错了人。”
刘烨思量片刻,道:“小嫽姐姐说的话很有道理,事态紧急,是该多方求援。大宛国王和安息公主,我先写封信让人送过去,哦,还有龟兹国王,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当初的承诺,暂且一试吧,毕竟得罪匈奴是需要很大勇气的。”
“师大人,这几封信,由你亲自送去,务必交到他们手中,有无回信都不重要了,你要处处留心安全为上。”刘烨边说边写,不敢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
“是,公主。”师中想了想,又道,“龟兹国王一向狡猾,只怕他会赖账。”
“可不是么,龟兹和匈奴的关系一向很好,那个只会拜神的国王有可能为了公主同匈奴反目吗?”冯嫽也是忧心忡忡。
“龟兹国王虽然狡猾,但他这个人极爱面子,洪灾一事失信于民众,若是再次失信于我,我想他的日子一定也不好过。”刘烨想起龟兹国王神神叨叨的样子,不由好笑,“就算他不肯帮我,能当众揭发他的虚伪本质也是好的。”
师中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公主,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师中拿了密信动身前往各国求救,刘烨对冯嫽交代道:“我要亲自去趟大宛,见一见这位新任特使,小嫽姐姐,你就留在这里看好这帮长老大臣,稍有异动就让清灵来通知我。”
“公主,你不能去大宛。”冯嫽有些不放心,“那位特使尚且不熟悉,谁知道他是不是另有企图,或是只为谋一己私利。”
“小嫽姐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都到这时候了,我总不能坐以待毙。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最起码是个汉人,还是朝廷命官,不会对我怎么样的。”刘烨揉揉酸胀的太阳穴,“如今乌孙朝中暂时得到了安宁,赫比死后,那些不安分的长老大臣也能老实一会儿,左夫人和世子只求自保,没有绝对把握之前,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即使是这样,我也不能让公主你去冒险。”冯嫽心意已决,“要去就让我去,三日之内,我把特使带来见你,在乌孙的地盘上,谅他也不敢有不敬的念头,说服他的几率也会更大。”
“可是,你的孩儿还小……”常惠已经在边境与敌人拼杀,刘烨又怎么忍心让冯嫽丢下他们的孩子远赴大宛。
“公主,当初与你一起来到西域,我就决定付出一切了,你我都清楚,你是执掌国印的王后,绝不容许任何闪失,大王为了乌孙在前线打仗,你就得为他驻守后方,在这时候,你哪儿都不能去,不能给别人留下可趁之机。如今我有个孩儿已经是意外的收获,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冯嫽微微一笑,拍了下刘烨的肩膀,“烨儿,这几天,就由你这个姨娘来照顾他吧!”
刘烨注视着她满怀关爱的双眸,动容道:“小嫽姐姐,路上小心。”
刘烨多方求援之后,心里总算平静了些,想起刚刚失去父亲的赵子卿,不免又是一阵难过。
少夫公主的蒙古包,比平日冷清了许多,泥靡还有草原上的孩子们都不在,赵子卿坐在书桌前,看着赵胜留给他的卷轴发呆,少夫就站在一旁看他,心里着急却又不知道如何劝慰。
侍女们看到刘烨正要行礼问安,刘烨挥挥手,示意她们退下。少夫看到刘烨来了,委屈地扁起小嘴,跑过来抱住她的腿:“娘,娘,赵伯伯也去了很远的地方,不能回来看哥哥了,哥哥很难过很伤心,少夫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笑……娘,你能不能告诉我在天上的娘亲,让她找到赵伯伯,对他说哥哥很想他,想他回来,想他再做一碗手擀面……”
刘烨眼圈泛红,摸了摸少夫的头,哽咽地难以言语,少夫哭得浑身颤抖,又道:“少夫答应娘,只要赵伯伯愿意回来,少夫就不去见天上的娘亲了,只要赵伯伯能回来,少夫愿意做任何事……”
“乖,乖,少夫,不要哭……”刘烨忍不住流下眼泪,抱着少夫轻拍她的背,在她耳边小声说,“娘去劝劝子卿哥哥,快别哭了,要不然哥哥也要哭了……”
“嗯,嗯,少夫不哭,少夫要哥哥笑……”少夫抽泣着,忍住泪水,小手不停地擦拭脸上的泪痕,认真地点着头。
赵子卿抬眼看向刘烨,木然地起身走向她,朝她行礼:“子卿拜见公主……”
“子卿,快起来。”刘烨上前抱住他,轻柔地拍着他的肩膀,“孩子,对不起,没能保护好你的父亲,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心里能舒坦些……”
赵子卿依然是神情麻木,埋首在刘烨怀里,呼吸着淡淡的花香,让他想起了早已离去的母亲。忽然,他鼻头一酸,汹涌的泪水夺眶而出。
“爹,娘,你们为什么都不要子卿了……”赵子卿嚎啕大哭起来,抱住刘烨跪倒在地上,“是不是子卿不乖,子卿不懂事,你们才不要我了……爹,娘,子卿知错了,求求你们回来吧,不要丢下我,不要……”
赵子卿不是小孩子了,不能用爹娘去了很远的地方之类的话安慰他,刘烨将他当成大人一般,柔声劝慰道:“子卿,你是个很乖很懂事的孩子,爹娘心疼你都来不及,怎么会不要你呢!只是人有生死聚散,真是半点不由人哪!赵大人带你来到西域,他辛苦劳作,就是为了将来你能过上好日子,希望你能开开心心地生活下去,他不得不离开你,他比你更难过更伤心,直到临走的那一刻,他心里最放心不下的都是你!子卿,你舍得让爹爹担心吗?你已经长大了,你是个男子汉,去送爹爹最后一程好不好,告诉他,你会好好照顾自己,让他安心上路。”
“嗯,我已经长大了,我不要爹爹担心……”赵子卿用力抹去泪水,吸了吸鼻子,缓缓站起来走出去,“我要送爹爹安心上路,我会照顾好自己……”
刘烨叫来侍女照看少夫,随赵子卿一起来到赵胜的坟前,山顶那座新坟屹立在寒风中,墓碑面向大汉,这也是赵胜临终前的愿望,魂归故土。
“爹,爹……”赵子卿跪在坟前痛哭失声,“爹,你安心地走吧,回到咱们的故乡,去找娘吧!娘一个人孤独了这么久,你快去陪陪她,放心,你们的孩儿不会被人欺负,不要惦记孩儿,子卿很好,子卿会照顾自己的……”
刘烨拥着赵子卿,望着墓碑哽咽道:“赵大人,我会代你好好照顾子卿,不管他要回到大汉还是留在西域,我都会实现他的愿望,让他这一生都平安快乐。”
“子卿,回到故乡是你爹的愿望,那么你呢,你想回去吗?”刘烨泪眼朦胧地看着赵子卿,“你有什么心愿就对姨娘说,我一定会帮你实现。”
赵子卿低下头,思量许久,道:“我不回去,爹要我好好服侍公主,这是他的心愿。我是大汉的子民,我要像爹一样,为大汉付出到最后一刻。”
刘烨看着如此懂事的赵子卿,感动至极:“姨娘不用你服侍,姨娘也从没把你当外人,如今你爹也不在了,子卿,你可愿意做姨娘的孩子?你和少夫从今以后就做真正的兄妹吧,我会用性命保护你们!”
“这……”赵子卿眼里涌现出泪花,他何尝不渴望重新拥有亲情,“我,我真的可以吗?”
刘烨含泪点头:“当然可以,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我也能像少夫一样,叫你娘吗?”赵子卿好久没有叫过这声“娘”了。
“可以啊,傻孩子。”刘烨将他抱在怀里,亲了亲他的额头,“子卿,从今以后,你和妹妹都是娘的好孩子,你们要照顾好彼此,娘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们。”
“娘,娘……”赵子卿深情唤道,他珍惜这失而复得的亲情,“娘,子卿向您保证,一定会照顾好妹妹,子卿要保护你们,不惜一切代价。”
等待师中和冯嫽回信的日子,可以说是度日如年,刘烨既要安抚朝廷的长老大臣,又要留意须其格母子的动静,每到夜晚,收到边境战况的时候,她都不敢打开看个究竟,生怕会有不好的消息。
得知翁归靡和常惠都好,刘烨才稍稍宽了心,但是边境问题依然没有得到有效的解决,匈奴骑兵故技重施,日复一日滋扰边境的各个部落,伤害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抢夺部落里的财物粮食。当常惠带兵打过去的时候,他们就像过街老鼠一样匆忙逃窜,避免跟乌孙军队正面交锋。如此反复下来,虽说乌孙军队没有严重的死伤,但对当地百姓却造成了极度恐慌。
常惠是个急性子,好几次都恨不能带兵打到匈奴境内,若不是翁归靡再三阻止,他是很难咽下这口恶气的。不过,翁归靡这样做并非怕事,而是以乌孙的实力来说,要是豁出去跟匈奴拼命,势必会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这样的话,长久以来的努力就化为泡影,乌孙要想恢复国力又要经过一段相当漫长的时间。而最令人担心的是,大月氏的残余势力勾结其他小国家,时常冒犯乌孙,若是也想趁机坐收渔翁之利,乌孙的境地就更难堪了。
刘烨知道翁归靡在等待一个时机发动反攻,若是汉军能及时赶去,一定可以打击匈奴的嚣张气焰,但是现在,他们能做的只有等待。
大宛国王生性懦弱,他能坐稳王位全靠大汉朝廷的支持,不知道他有没有受到新任特使的影响,出于畏惧不敢调动军令。还有龟兹国王,他原本就视刘烨为眼中钉,输了赌约一直心不甘情不愿,就算被师中抖落出来,他也能昧着良心继续装疯卖傻,龟兹历来又与匈奴交好,他若不肯派兵也没什么好失望的。
惟一有希望援助乌孙的王室,就只有安息了,绮丽公主势力强大,但她和安息国王的关系已经闹得很僵,若是安息国王横加阻拦,估计兄妹俩又要闹矛盾。这么一来,即使绮丽公主有心也力不足了。
新任特使,刘烨想个来回又想到了他,来自大汉的西域特使,他究竟是何等人物,为什么要跟她针锋相对。就算他能拖延一时,也不可能拖一辈子,刘烨给他送信的同时,也给大汉朝廷送去密信,只不过是需要耗费多一些时日才能收到回音,到时候这位特使就不仅是跟乌孙作对了,而是跟大汉为敌。
夜已深,刘烨想着想着,和衣趴在书桌上睡着了,梦里出现了很多人的脸,有认识的,有陌生的,有男有女,有汉人也有西域人,他们时哭时笑,时而叫她“解忧公主”,时而叫她“乌孙王后”。他们忽然又激动起来,指着她大喊大叫,埋怨她没有尽到国母的职责,连累他们受苦受难颠沛流离。
人群越聚越多,他们追着她喊打,要她还给他们安宁的家园,他们怪罪她没有能力保护乌孙的百姓,枉称乌孙国母。他们身后是匈奴的铁骑军,铁骑军的首领高声叫喊,谁能取下乌孙王后的首级,单于重重有赏。
马蹄声近在咫尺,冰冷的刀刃划过脖颈,滚烫的鲜血流满全身,她拼命狂奔,即使是死,也不愿意单于将她的首级当成战利品。
寒意袭来,刘烨浑身一颤猛然惊醒,烛光熄灭周围一片漆黑,隐约感觉身边有人,她不敢声张,摸索到火石用力蹭着,火花燃起的瞬间,她看到了一双眼眸,碧蓝如海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