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爽把掌握的材料理了理,总结出了陈明亮身上的几个特点。
第一,他是个毫无背景的普通人。
1957年,他出生在重庆老城渝中区石板坡上一栋两层楼的木房子里,家中兄弟姐妹4人,他排行老三。1976年高中毕业后,陈明亮子承父业,进入重庆长江仪表厂工作。但这份稳定的工作并未拴住他想出去闯荡的心。20世纪80年代初,陈明亮办了停薪留职,东拼西凑集了些钱,一脚跨进商界。
那段时间,陈明亮开过餐馆,卖过服装,倒过香烟,后来南下深圳,挖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对此,陈明亮曾十分“骄傲”:“我高中都没好好读,也没有文化,靠的就是勤奋。”但也有知情者对这一说法嗤之以鼻:“他发的第一笔财,其实是扒了别人的钱,做走私钟表生意得来的,和什么‘勤奋’完全沾不上边。”
1985年,陈明亮揣着钱回到重庆,与妻子左保书一起,做起了电线、电缆生意。1990年,他们创办了江州仪器仪表公司。随着生意越做越大,他们接着创办了重庆江州实业有限公司,经营项目涉及仪器仪表、房地产开发、建筑材料等领域,后来更涉及古玩和娱乐业,一度被评为重庆“渝中区民营企业50强”之一。
此后,陈明亮在重庆商界可谓顺风顺水:投资建起重庆泰古三峡古玩城,年销售额5亿元;拿下江北区一处黄金地段,建成集酒店式公寓、甲级写字楼、五星级大酒店于一体的世纪英皇大厦。
闯荡的时间久了,陈明亮身上的江湖气也越来越多,霸气十足:1997年前后,张某给陈明亮家装修房子,预算花销48万,陈明亮先付了20万后,张某便开始施工。装修结束后,当张某拿着预算单去找陈明亮,讨要剩余的28万时,却被陈明亮一拳打倒在地。“他威胁我说,如果再讨要欠款,就把我弄死。”张某事后说。
第二,他建立了“第二政府”。
1999年,重庆步入“二王”时代。当时,“黑老大”王平、王渝男的地下赌场遍地开花,二人风光一时。陈明亮是王渝男从前的邻居,对“二王”羡慕不已。那时,陈明亮已经离正当生意越来越远,在犯罪深渊越陷越深。
2001年9月,陈明亮与当年仪表厂的师兄、做房地产生意而身家过亿的富豪马当共同出资600万元,在重庆大世界酒店内开办了云梦阁夜总会。可以说,云梦阁的创办,让陈明亮有了“组织”,一夜间从一个江湖混混跃升为一个“头儿”。
陈明亮拉拢人很有一套。他经常去监狱探望一些人,其中包括后来成为他左膀右臂的雷德明和沈亮,这二人上世纪90年代末曾入狱劳动改造。他们出狱后,陈明亮将自己名下的股份拆分了20%给雷德明、10%给沈亮。作为回报,雷德明和沈亮对陈明亮可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陈明亮经营云梦阁靠的是严密的制度。他通过招聘总经理、部门经理,纠集、网罗了一大批劳改释放人员,形成了一个庞大的黑社会性质犯罪组织。金字塔式管理模式的最上方是马当和陈明亮。马当掌管财务,负责出面协调上层关系,拉拢国家公职人员;陈明亮负责云梦阁的经营管理,协调基层派出所以及治安队。二人下设总经理、部门经理:雷德明负责讨债;周勇负责贩毒……经理之下,又设了4个“公关经理”,也就是从事卖*的“妈咪”,她们每个人都管理着10名以上的坐台小姐,从事卖*活动。
陈明亮的管理手段也很具体:每个月,他都会给所有的人开一次例会,讲“经营”方法,讲“服务质量”,还会对小姐陪客技巧进行“培训”。此外,云梦阁还有明确的规章制度,如严格的上下班时间等。其中最重要的,是规定“妈咪”不能随意跳槽,否则将受到严厉的惩罚。曾经有个“妈咪”离开云梦阁去了别的夜总会,陈明亮派人把她抓回来,拉到一个包房里殴打,并让其他“妈咪”和“中层干部”“参观学习”,杀鸡儆猴。
第三,他敢管“政府都管不了的事”。
随着势力越来越大,陈明亮有些飘飘然,对外放话说自己是重庆“第二政府”,敢管“政府都管不了的事”。而真正让他在这个圈子里打出名头的,是他和重庆另一黑老大王兴强“黑吃黑”的事。
2005年,商人贺伦江在与王兴强酒后赌博时,输了9700多万元。酒醒后,他觉得自己输钱是被人陷害,不给钱。贺伦江曾任重庆市渝北区侨联主席、工商联副主席、渝北区房地产协会会长,也算有头有脸,但还是不敢得罪王兴强。于是,他找了很多人从中调停,但都未谈妥。后来,他找到了陈明亮。“交给我来处理!”陈明亮满口应允。
第二天,陈明亮就安排了雷德明几人去跟王兴强谈判:“这个钱你就别要了!1000万了事!”王兴强当然不同意。陈明亮团伙成员当时就放狠话说:“你试试!你要再敢找贺伦江,我们就找你!”其实,王兴强也不是和善的主儿,只是“黑”不过陈明亮,最后,收了2000万了事。贺伦江为了表示感谢,“孝敬”了陈明亮等人1800万元。
“黑”掉王兴强后,陈明亮团伙“第二政府”的名号更加“远播”,做起事来也更加肆无忌惮。2006年底,渝北区龙溪街道金龙路600号土地使用权开始竞标,陈明亮团伙内的两名建筑企业老板立即参与竞争,哄抬价格,*迫开发商接受条件:支付4000万元,他们就退出“竞争”。开发商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陈明亮就安排十几个手下去捣乱。最终,开发商不得不将一块土地作价2700万元抵押给他们。
同时,为巩固地位,陈明亮还准备了大量的枪支弹药,隐匿在与大世界酒店仅一街之隔的魁星楼内,并派专人把守。为的是一旦哪天遇到特殊情况,能迅速将枪支送到云梦阁支援。
渐渐地,在重庆,所有出来混的没有人不知道陈明亮。一些人甚至还以加入陈明亮的组织为荣。该团伙成员在许多场合称自己就是“江湖110”,百姓闻之色变。
第四,他拉拢“保护伞”当靠山。
随着生意越做越大,陈明亮凭借“经济地位”,获得了渝中区人大代表的身份,并开始有意识地积极谋求政治权利。
早在云梦阁成立之初,各政府相关职能部门的检查就源源不断地来了,但陈明亮有自己的土办法。他先后行贿了多名官员,这其中就包括重庆市公安局原常务副局长文强、重庆市公安局原副局长彭长健、重庆市公安局刑警总队打黑支队原支队长李寒彬等。有了这些“保护伞”,“第二政府”权力更大了。
2002年春节期间,陈明亮、马当与彭长健在一个饭局上相识,二人趁着给彭长健敬酒,塞给他一个1万元的红包,希望其“关照”。回去后,彭长健马上出台一条新规定,“以后对于夜总会,特别是对大酒店里夜总会的查处,必须经局领导,尤其是我同意”。彭长健后来承认,2002年起,陈明亮和马当团伙多次向他行贿,使他彻底沦为黑势力的工具。
时任重庆市公安局禁毒总队二支队队长的罗力也是被陈明亮拉下水的。2005年,陈明亮团伙成员进行贩毒交易,被警方查获毒品共计1.6万多克,周勇作为主犯,本应被处以重刑,但陈明亮派人向罗力行贿20万元后,此事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2009年1月,禁毒部门再次查获周勇贩卖毒品8800多克的犯罪事实,周勇不得已认罪,甚至供出了两个下家。没想到,罗力以“周勇有立功表现”为由,没有对其进行任何处理,任其逍遥法外。
第五,黑老大毁于“意外”。
自身组织的严密加上“保护伞”的强大,让这个所谓的“第二政府”存在长达8年。不过,一起刑事案件却意外牵出了陈明亮等人的涉黑罪行,让“第二政府”走向毁灭。
世纪英皇工程接近尾声,顶楼即将是他们新的家,修筑了停机坪。53岁的陈明亮不准备再搞项目,只想过两三年,国外的大儿子回来继承家业。“朋友”们对这位热心的富豪表示了足够的尊重。
玩的时间多起来。耍通宵,打牌;有了外遇;不知道什么时候,陈明亮沾上冰毒,这种新型毒品几乎成为圈子里招待客人的文化。通常,陈明亮在大世界酒店租下的1805号房间里小赌,议事,吃冰毒,从来安然无事。
2009年6月5日夜。戴着面罩荷枪实弹的警察突然冲进房里,把正在打麻将的陈明亮等人团团围住。警方随后在套房里发现了冰毒。警方以赌博吸毒罪向家属下达了刑拘通知书。
起因是一起枪案。
其时受公安部关注的“3?19”重庆哨兵枪击案迟迟未破,“枪案”二字绷紧了重庆公安系统的神经。2009年6月3日凌晨,江北爱丁堡小区,重庆男子李明航开着宝马车回家,刚下车,便连中两枪,当场死亡。重庆市公安局局长王立军第一时间赶到案发现场,亲自验尸。
正是此案,使得重庆比全国公安部的统一部署提前了两个月,开始了这场“*出来”的打黑行动。
死者的遗孀在翌日来到世纪英皇大闹,认定陈明亮是杀人凶手。李明航的朋友涂信福曾向陈明亮借了250万高利贷,月息8%,未能按时还本付息,一直被追债。而李明航曾对涂拍着胸脯保证,帮忙摆平此事。之后,李明航被枪杀了。
第二天,这一事件便登上了重庆各大报纸的头条——《爱丁堡枪案牵出案中案,人大代表陈明亮栽了》。事后,虽然陈明亮的杀人嫌疑很快被排除了,警方对陈明亮的侦查仍在继续。直至后来,这个以陈明亮、马当、雷德明为首的黑社会性质犯罪组织浮出水面。
跟着是彻彻底底的罚没。陈明亮的房地产项目世纪英皇、三峡古玩城陆续被清查、接管,而宾利、兰博基尼、名贵手表等奢侈品则被送去了打黑除恶成果展。
在等待审判的日子里,陈明亮在看守所里接受媒体采访。陈明亮忏悔说:“投资方向错了。第一,不该投资夜总会,第二,如果不进入澳门洗码,也不会出现这些问题。”
李大爽看到不少人在呼吁铲除“以红*?养黑”的土壤。
有记者写到,如今,陈明亮和一大批黑老大被抓了,重庆的老百姓和企业家们都松了一口气。“以后没人再来收保护费,能一心一意经营公司了。大家的安全感也增加了。”一位曾受到陈明亮要挟恐吓的房地产企业老板对环球人物杂志记者说。
不过,陈明亮和他的“第二政府”却引人深思。“当一个‘组织’敢把自己称作‘政府’的时候,说明了它的嚣张程度,应引起人们的警惕。”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分析人士对记者说。“陈明亮有他的过人之处。作为一个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工人,他能靠着投机钻营,一步步打造出一个强大的黑势力网络,并在多年中拉拢了众多的官员作为自己的靠山。这给了他的‘第二政府’生存空间。”
陈明亮的人大代表身份也广受争议。除他以外,重庆落网“黑老大”中,在公路客运、房地产开发等领域“以黑养商”的黎强是重庆市人大代表,垄断重庆猪肉市场的王天伦是重庆大渡口区政协委员。黑势力加紧向政治领域渗透,正严重危害着政府的执政基础。面对这种情况,重庆律师周立太认为:“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不应只作为一种组织安排、一种政治待遇,向所谓的‘致富能人’倾斜。要把好代表、委员的‘入口关’,充分保障群众的知情权、参与权和监督权,这样,才能铲除‘以红养黑’的土壤。”
李大爽就觉得这种想法幼稚。
不错,社会这个土壤是什么都能生长的,既生长出香花绿树,也生长出毒草枯木。否则就不是土壤,也不是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