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六年四月十三日,胤禛独自一人又在忘月居睹物思人,对着画像发怔。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七年,她离开他已经七年了。
思及往事,喜戏剧性的变化令他直至今日想来,仍目瞪口呆犹在梦中不敢置信!
七年前八月十六,当他下朝之后满心愉悦来到忘月居,她们都说她头一晚与耿氏对饮喝沉了犹在酣睡!却不料推开门只见满室空空,床上枕衾齐整,根本不似有人睡过的痕迹。一愣之下他不禁笑了,以为她故意同自己开玩笑,忙转身往书房去,存心要好好唬她一跳,看她下次还敢不敢胡来!
不料,书房里也是空的!他心底隐隐有些不安,但依然镇定,因为他从未想过她竟会离开。直到小山气喘吁吁拿着一张雪浪笺奔进来嚷着“王爷,不好了,主子不见了!”他的心才猛然一沉,一把抓过那张纸,白字黑字格外分明,每一个字便如一把铁锤,重重的击在他的心上!
“情未断,人两散,天高地远,从此不见!”
从此不见,她说从此不见!
望着那与自己字体极其相似的一笔柳体,他顿时呆若木雕泥塑,霎时间脑子里一片迷茫。她的字是他手把手一笔一划教出来的,能不像吗!她最后留给他的便是这一笔他教的字!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得晕头转向,忽然想到昨日她种种不寻常的言行举止,他的心已经乱了!犹自不肯承认,强忍下内心狂躁的慌乱,目光定定的直视小山,一字一字吃力道:“你主子,又在同爷开玩笑了,快去,你们快去找!找仔细了!”小山惊愕的望着他,忙不迭答应着扭身飞跑去了。
他焦躁不安走来走去,惊悸恐慌的心怎么也按捺不住,他死死按压住即将失去她的念头,一遍遍告诉自己,她爱自己,她不会离开,不会!
意料之中的结果,王府中没有她的踪影。狂怒之下他狠狠责罚了守门的侍卫,尽管他知道,她若存心要走,他们根本守不住。他将府中所有能用的人全部派了出去,只盼天可怜见,能够找到她。
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他的心也越来越恐慌、越来越绝望,前所未有的孤寂与不安悄无声息、一点一点侵蚀着他的心。就在昨日,她回到他的身边,他以为他们可以重新开始,他暗暗告诉自己,要好好宠她,对她好,不发脾气、不骗她、相信她、永远也不再令她伤心!可是,她暗暗存了自己的想法,她没有给他机会!
他不禁懊恼,如果昨天他把这些话告诉她,是不是她就会留下?昨日缠绵间她缱绻的目光、贪恋的动作、躲闪的眼神,他为什么这般后知后觉到现在才恍然大悟?
焦躁等待中,日影渐渐西移,太阳的余晖一点一点的淡了、薄了、收了,一轮红日终于沉沦下去,暮色如网悄无声息撒下,笼罩着大地。胤禛的心猛的沉下去,一股凉意从脚底直升上来,延蔓全身:一天过去了!她消失了一夜一天!
出去寻找的各路人都疲惫不堪陆陆续续的回来了。光看他们战战兢兢的表情他便知道毫无所获。烦躁的挥退众人,对她的思念和渴望如潮水袭来。他从没有这么想过她,他也从没想过她会从他的生命中消失,心里的空缺无限扩大,将他吞没。
胤禛沉沉的叹了口气,怔怔的望着忘月居中她的画像。画中女子身着汉装立于山石畔一从娇艳牡丹花旁,浅绿薄纱中衣,雪青绣折枝白梅湖绉比甲外罩,米白百褶长裙,系着豆绿宫绦,纤腰楚楚,身量苗条,眉蹙春山,眼含秋水,顾盼神飞,盈盈巧笑,仿佛要活过来一般。
风吹过,画像微动,胤禛越看越痴,眼前一花,仿佛画中人轻轻挣脱画像微笑着向他款款走来,他心荡神摇,忍不住伸手抚上她的脸颊,喃喃道:“容儿,爷不信你真的离开了,不信……总有一天,你会回来的,是么?爷等着你,等着你……”
他苦苦一笑,慢慢踱步,无意识打起通往卧室的软帘走了进去。眼波慢转扫视,室内一切如故,床帐、妆台、镜奁、芙蓉软榻、雕花嵌螺钿的衣柜、一人高整块的穿衣镜、靠墙多宝架、案上香炉……一切陈设安安稳稳、无声无息静静摆在那,没有人气沾染,从里至外透着孤寂的气息,叫人心里没来由的发凉。
胤禛的目光停在窗前,花台上那青花瓷大八角盆中吊兰,长叶盈尺,柔条卷舒有致,叶尖似剑或直举,或四散,繁茂簇聚如林,垂吊如瀑,比主人在时更显苍翠葱茏,只是这苍翠葱茏太过肆意,反而添了几分孤寂的冷清。一旁大书桌上搁着她用过的笔墨纸砚,丝毫未动,就连她临走留下的那张字,胤禛也依然照着前样用镇纸镇着。时隔七年,那纸略略泛黄,如陈年的象牙,那字却显得更黑、更夺目。一字字划过他的心时,疼痛丝毫不减当日当时初见!胤禛心中苦涩,喃喃叹道:“容儿啊容儿,既然情未断,为何人要两散,为何天高地远从此不见,你真的,这么狠心吗!你不喜欢年氏,爷从此再不理她就是了,为什么你这么傻……”
胤禛心中翻腾起无穷的苦涩,如橄榄在喉,心也沉沉的往下坠去。他不忍再看,牙一咬,狠心扭头出去。在外厅中怔了怔,向那画像柔声道:“容儿,爷明日要去圆明园住一阵,过些时候,再来看你吧!你,你等着爷回来,哪也不许去……”
他轻叹一声走出屋子,小心翼翼掩上门,仰头深深透了口气,缓缓步下台阶。阶下一片大好春光,玫瑰吐艳,杜鹃怒放,忘忧含娇,牡丹争芳,那都是她亲手栽植喜爱的花卉。那形如酒盅的白玉兰缀满枝头,全无半点绿叶,一树的冰清玉洁,如雪似海,映着明朗的日色,仿佛半空里一片缥缈如雾的白纱帐。胤禛不禁想起当年与玉容亲手植下这树时不过是拇指大小、高不及人的一棵小苗,如今树干已粗至碗口了,亭亭如盖,高几盈丈!他不由得停了脚步,仰头呆呆望着满树花海,脑中蓦然划过一句话: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他鼻中一阵酸刺,不忍亦不敢再想!
恰在此时,院门“吱呀”一声被人轻轻推开了,一位明眸皓齿、身形俊修,穿着米白底色宝蓝团花丝绸圆领箭袖长袍的少年郎叫了声“阿玛!”走了进来。这少年正是弘历,这种时候,只有弘历打扰才是被允许的。
每次胤禛在忘月居一呆半日不出来,家人、亲随无一敢去打扰,每每此时,小山总是算着他呆得差不多了,便让弘历进去叫他。
小山如今已不叫小山了,叫钮祜禄.玉珊,钮祜禄.凌柱的养女,雍亲王的侧福晋,爱新觉罗.弘历的额娘。
“阿玛,今天乌先生夸儿子的功课做得好呢!等会儿子拿给您瞧,好不好?”弘历拉着胤禛的胳膊,扬起的小脸满是祈盼。
“好,走吧。”胤禛低笑着,眼光划过那紧闭的门窗,牵着弘历出去了。
云儿、雪儿、李忠等侯在门外,无不敛声屏气、束手垂恭、一脸肃穆。只见云儿恭恭敬敬呈上一封信,道:“王爷,这是方才有人送来的,说是十万火急,请王爷立即拆看。”
胤禛漫不经心接过,随手拆开,取出信笺,才看了两行,浑身一震,脸色大变,灼灼的目光盯着云儿厉声喝道:“怎么不早呈上来!”
吓得云儿及众人都变了色,连弘历也愣住了。云儿不知何故,忙跪下道:“奴婢该死!”
“该死,还真该死!快,备马,出城!马上去!”胤禛一跺脚,甩袖匆匆便走。忽然又疾步回转,拉着弘历温言道:“快回你额娘那去。”弘历忙答应着去了,云儿、李忠等也牵马的牵马、传唤亲随的传唤亲随、替胤禛拿衣裳的拿衣裳,各自忙忙去了,终究不知胤禛到底为何如此失态发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