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胤禛轻轻抚了抚一脸睡意,皱眉不快的玉容,低低安慰了几句,替她掖好被角,自己阴沉着脸冷哼一声,披衣翻身下床,蹟着半新不旧的千层底布鞋,命人点亮灯笼开门,故作不知问是何事?
鹃儿来的次数多了,有道是习惯成自然,不比先前的局促惊战,陪笑着道:“王爷,我们小姐突然有些头疼,请王爷移驾尊步,过去瞧一瞧吧!”
“哦?头疼?”胤禛背手挺立一动不动,冷冷瞅着她,突然脸色一沉,冷声喝道:“大胆贱婢!你们一个个平日怎么伺候的?怎么你们主子三天两头的不是这疼就是那不舒服?既然不会伺候,明儿统统打发庄子上去,另捡好的上来伺候!半夜三更还敢来烦爷?叫爷去瞧什么?爷是大夫吗?还不给爷滚回去!”
鹃儿早吓得面如土色,浑身发抖,“扑通”跪下磕头如捣蒜,语无伦次“奴婢该死,奴婢有罪!”只是颤声讨饶。听得胤禛喝一声“滚”,如得了特赦令,忙不迭踉跄着脚步,狼狈退去,再也不敢提半个“移驾尊步”的话。
胤禛闷闷回到屋内,玉容已经醒了,拥被坐起,睁着乌溜溜的眼珠子望着他。胤禛脸色缓了缓,偏身上床,轻轻叹道:“没事了,睡吧!倒是连累了你,怀着孩子还要受这样的折腾!”
玉容伏在他怀中,心中酸甜参半,不知该做何想,亦轻轻叹了一声。她所爱的胤禛,在她面前温柔而多情,体贴而细心,乍然见识他冷酷无情的另一面,她的心里总有些排斥。年氏,若没有年羹尧和年家做后盾,只怕胤禛早饶不了她吧?她不禁苦笑,竟有些替年氏感到悲哀。
第二天,年氏半夜抢人被斥的事迅速传遍了后院,成了个笑话。胤禛撂下了狠话,年氏气得暗哭,却也不敢再如此放肆。鹃儿、花嬷嬷是她娘家带来的心腹,若是真被胤禛借这个由头给打发出去,她岂非成了孤家寡人了?因此,她不得不有所顾及!
可一想到胤禛竟会对她发火,她心里又羞又恼,哭了一场,认定是玉容挑唆,更是恨透了她。复又自怨自艾,只盼着早日怀上凤子龙孙,好回转胤禛的心,幸亏福晋还像从前一般对她好,为了照顾她的脸面,特意叫人来告诉她好好休息,今日不必去请安云云,不然,且别说各人的冷言冷语,就是那些幸灾乐祸、含讥带诮的眼神,心性高傲如她也受不了啊!
没想到快中午的时候,胤禛却不请自来,大步踱进了绿品轩。年氏一听之下,喜不自禁,手忙脚乱拨理发髻,对镜相照花容,整整锦绣衣袍,踩着花盆底,甩着帕子,仪态优雅千娇百媚的迎了出去,叫声娇滴滴的“爷吉祥!”福下身去。
胤禛上上下下瞅着她,眼角一抬,淡淡说了声“起吧!”自己一撩袍子跨进花厅。年氏忙跟了进去,亲自奉上茶,顾盼之间殷殷切切,眉眼神飞。
胤禛接过茶,只在手里拨了拨,顺手搁置一旁,侧头向她道:“你的身子可大好了?”
年氏一怔,这可是胤禛头一回主动过来询问她的病情,她心下窃喜,忙笑道:“妾身好多了,谢王爷关心!”
胤禛嗯了一声,又打量着她,手指节漫不经意敲点着几案,淡淡道:“好了就好,若是不好时,不如就搬到城外庄子上住些时日吧,静静的养一养,或许好得快些!”
年氏只觉心头突的一沉,脸色瞬间苍白如纸,双目仿佛被定住了,直愣愣的望着胤禛,猛然回神,强自镇定,颤声陪笑道:“妾身,妾身记住了!妾身也没什么病,就是向来身子有些弱,容易头疼脑热易受凉罢了,妾身以后会注意的!”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也不自然垂了下去。
“这就好了!”胤禛语气转温和,身子向后仰了仰透了口气,似是十分赞许,突然又面色一冷,双目如电扫过鹃儿、花嬷嬷,喝道:“往后好好照顾你们主子,若是你们不尽心又叫你们主子染了病,别怪爷不客气!雍亲王府从来不会收留没用的奴才!可都听明白了?”
鹃儿和花嬷嬷吓得直发抖,忙跪下伏地颤声道:“奴婢明白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明白就好!”胤禛冷哼一声,旋即起身,向年氏道:“你好好歇着吧,不必送了!”说着大步而去,刚到院门,便听得里面隐隐传来瓷器打落的响声和低低的饮泣与劝慰,胤禛皱了皱眉,更生厌恶,不自禁加快了脚步。
屋里,年氏伏在芙蓉美人榻上捶着打着靠枕,呜呜咽咽哭得满脸是泪,急得鹃儿和花嬷嬷在一旁苦劝不已。地上一片狼藉,是明晃晃的青花瓷碎片和墨绿的茶叶茶水。
“主子,您可千万别恼,仔细气坏了身子!主子,王爷好歹是您的夫君啊,他这番话虽然重了些,可说到底也是为了你好嘛!主子,王爷还是很关心您的!”鹃儿语无伦次,乱七八糟的劝慰着年氏。
“闭嘴!”年氏含着泪恨声道:“钮祜禄玉容这个贱人!都是她挑唆的!这个狐狸精,仗着有了身子作威作福!分明已不能伺候爷,还天天夜夜把人霸占着!我不会饶了她,我不饶她!”年氏纤手白皙的双手紧紧攥扯着鹅黄碎花缎面薄垫,一张如花俏脸因仇恨和嫉妒而扭曲得变了形,和着满面泪痕,说不出的邪魅冷清。
忘月居中,玉容一个接一个喷嚏的打,恰好胤禛进去,慌忙道:“怎么了?着凉了吗?”说着坐在她身旁揽着她的肩,皱皱眉,张口便要一顿说教。
玉容轻轻抬手掩住他的唇,玩笑道:“我没事,就是刚才鼻子有些发痒,估计是被人惦记着呢!”
胤禛一笑,顺势握住唇边的手亲吻着,忽然霸道道:“什么惦记?谁敢惦记?容儿只许爷一个人惦记着!若是身上不好,早些跟爷说,怀着孕的女人身体不比平日,别逞强。”
玉容抽回自己的手,眼角斜斜,嗔道:“知道了!容儿是习武之人,身体好着呢,不像你的年妹妹,三天两头的——”玉容本是顺口带出的玩笑话,突然想到头天半夜里胤禛因之发怒的事,便住了嘴没说下去。
胤禛揽着她的手似乎一抖,身子略微有些不自然,硬声道:“以后别提这个女人,爷府里向来人人规矩本分,自她来了后几次三番的闹得不像样!哼,若不是看在年家的份上,爷岂能容她?”说着目光落在玉容已三个月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脸上的线条变得柔和细腻,宽大的手掌轻轻落在她的小腹,百般怜爱道:“最可恶是还闹得容儿不得静心休养。容儿放心,自今日起,她不敢再来闹了!唉,说起来你两次怀孕都闹出这么多风波,不能顺顺当当的,爷心里真是过意不去。容儿,等下次再怀了身孕,咱们俩不许再闹别扭,让爷好好的,从头至尾好好的陪着你,好吗?”
玉容心底不觉浮起一丝丝遗憾,怀了心爱之人的孩子,对两人来说本就是最幸福喜悦的事,可惜他们之间,每次都要因种种原因闹一番风波,虽说好事多磨,可终究不够完美!她嘴里突然就有些酸涩起来,暗道:当初发觉有了身孕,你可知我多么欣喜,本来这一次,我便以为你能从头至尾陪着我呵护着我,谁知弄到这般田地,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呢?既然说不准,倒不如随遇而安吧,总比怀着希望再眼睁睁看着希望破灭要强!
胤禛见她呆呆出神,一言不发,心底黯然。她不信他,也不愿随口哄骗他,他是应该难过还是高兴呢?胤禛不觉轻微一叹,轻轻唤了声“容儿!”
玉容猛然回过神来,笑了一笑,道:“一说孩子我又想着弘历兄弟俩了,爷今儿叫他们过来一起用膳好不好?”皇家的规矩,做娘的怀着身孕,年幼的儿女是不许呆一块的,生怕小孩子不懂事踢打碰撞着肚子以致流产,如今弘历兄弟才三岁,正是调皮好动的时候,胤禛防得更紧,索性不许他们过来,只由奶娘丫环照看。
“容儿想他们,那就叫奶娘抱他们过来吧,只是别让他们缠着你!”胤禛摩挲着她乌油的秀发,哪肯半点不依。
年氏果然安分守己了许多,再也不嚷着不舒服、病了之类的话了,更不敢叫人去别处强请王爷。雍亲王府中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平静的是雍亲王府,年氏的绿品轩中,却是一点也不平静。年氏受了胤禛一场奚落,府中各院各处岂有不知?人人都当做个笑话来看,一时间,各种风言风语满天飞:
“真亏她,这种法子也想得出来!还大家闺秀呢!切!”
“自不量力,仗着有几分姿色就敢和容侧福晋争宠!人家毕竟进府早嘛,熟知王爷脾性,又替王爷生了两个小阿哥,身上还怀着呢!她有什么呀!”
“没想到王爷还是名医啊,年侧福晋的病多少大夫看了都没见好,王爷几句话就治好了,真是叫人佩服,哈哈!”
“哎,她也是不中用,这么快就败下阵来了,没劲!”
“哟,瞧你说的,也亏她脸皮厚才撑了这么久,不然你也试试?”
“呵呵,我们都是安分的人,哪像她啊,整个浪蹄子!比容侧福晋还狐狸精!不过,是个倒运的狐狸精罢了!”
“……”
这些话,年氏也有当面听见的,也有鹃儿气不过回来说给她听的,她又气又愧又怒又羞,想去告诉胤禛,又怕他埋怨怒斥自己不安分,少不得忍着气,整日里神情恹恹,胸中烦闷,有苦说不出,把玉容更恨妒到了十二分。在外边犹要面子,故作强势,回到绿品轩,便再也憋不住心头郁气,撕帛裂锦,摔碗泼茶,迁怒责骂,弄得绿品轩大小奴婢战战兢兢、提心吊胆。
这一日,福晋那拉氏突然差人叫去坐坐解闷。年氏恰好又听了几句闲话,饮了盏茶,正在屋里心烦意乱闷闷不乐,本不想去,碍不过福晋面子,只得勉强梳妆一番,换了衣裳,扶着鹃儿怏怏而去。
不巧,穿过一带长廊,正走到瑞福堂附近垂花门小院落时,玉容正也扶着小山款款而来,一袭藕荷色织银丝旗袍,下边齐脚面白绫细折裙,通身秀雅淡丽,看样子也是准备到福晋那去的。年氏不由得住了脚,上下打量着她,见她俊眼秀眉,姿容清丽,气质不俗,因怀孕腰身有些粗,小腹微微隆起,年氏嘴里苦涩,心底“腾”的冒起一阵妒火,咬唇不语。
玉容多日未与她碰面,此刻见她双目喷火,一副恨不得要吃了自己的模样,心里有气,也懒得理她,只以眼传意,微微向她点了点头算是招呼,径自越身而去,带起一阵淡淡的、似有似无的檀香味。
落在年氏眼中,玉容分明是在向她炫耀示威,加之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檀香味,深深刺激着年氏,令她“腾”的一下血冲脑门,愤怒得全身血液几乎要燃烧起来。她想也没想,快步上前,口内咯咯笑着叫“容姐姐等等妹妹嘛!”狠狠向她撞去,玉容听她叫唤正扭头相向,猝不及防被她狠力一撞,身不由己“哎呀”一声踉跄几步跌倒在地,小山惊得手脚冰凉,惊叫着“主子!”忙抢去扶,鹃儿也吓了一跳,心知干系重大,也忙叫着“容侧福晋!”上前帮忙,年氏直愣愣立在当地,脸色惨白,身子一软,扶着一旁假山石,惊恐的望着玉容身子下渗出的丝丝血线,身子止不住的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