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一会儿, 老渡打破寂静,失笑了一声,道:“那本书, 后来我特地找来看过。里面最后一段话, 至今还清楚记得:她往后看了最后一眼, 那里有她从小看到大的蝴蝶, 双双对对的翩跹飞舞, 她们美丽的身影谱写过一个美丽而悲壮的爱情故事。她记得曾有一个人,伴她在泉边行走,那么多年, 一直与她细品一个故事。不知何时起,原来只剩她一个人了。可她, 她一个人, 孤独的, 倔强的,义无反顾的, 沉入了那片有着他和她倒影的泉水里。她的故事,只有悲壮,没有美丽。”
我只觉唏嘘,想说点什么,却不知说什么好。
后来, 我想起了, 他是特地要告诉我这个故事, 他的目的当然不止讲一个伤感的故事这么简单。我便问道:“然后呢?他母亲的过世, 给他打击一定很大, 他会……”
他会怎么样——话到了嘴边我没有说出口,因为心里突然颤了一下, 激灵灵的。
他会恨造成这一切的人吧!他的父亲,他父亲背后的那个情人,还有揭穿这一切谎言的人——他自己。如果他没有冲动地去找他的父亲,那么这件事情,也许不会这样发展得这样绝然,毫无余地。
他会怎样惩罚自己?老渡方才说过一句话:他已不是是当初的他。所以,我眼见的他,是一个稳如泰山的他,是一个落子无悔的他,是一个问心无愧的他,是一个永远看不懂的他。
落子无悔!问心无愧!呵,我心里讥讽的笑,为什么要用这样的道德这样的框条来束缚自己。想让自己不要再做后悔的事情,可不是已经后悔了吗?
“你这会心里面想的,没有错。”老渡的声音响起。
“你知道我心里面想的?”
“你心里面想,他之所以不接受你,原来因为你曾经做过别人的情人。”老渡道:“你是他道德底线之外的女人——你心里懊悔?!所以你冷笑,可事情已经无法改变。”
我嘴角轻轻一扯,试图露出一个笑容。我想回驳他,在他选择我姐姐的时候,我并不是如此。可那时的我又能好到哪里去,以爱为名,便能未婚生子?以爱为名,便能不顾一切,抛弃所有的伦理道德?不论之前,之后,我一味的任性,以爱为名,做尽任性的事情。
我从头到尾,都在他的道德底线之外。
老渡说的是事实,将我不敢想不敢说的全都说出来了,一针见血。
有一种悲哀,我不明白这种悲哀从何而起,更不知它会因何而落。但它围困于我,禁锢于我,我不愿却必须要远离于它。
“说吧。”我的眼里泛起潮湿,我忍着,努力让自己在老渡面前保持冷静:“告诉我,你真正想说的话。”
“我给你两个选择。”老渡道:“第一,改变他。”
“第二呢?”
“第二,放弃他。”
“如何改变,如何放弃?”我道:“我不是神,自问无法改变一个人。我从来没有要求过他,又如何放弃他?”
“改变他的道德底线。”老渡吸了口烟,缓缓道:“你是个有慧根的人。当年不顾一切为邰杨光什么也做了,如果这十年让你爱上了段志海,你也可以为了他不顾一切。你总能找到切入口——比如以自己的堕落换取伤害他人的筹码。”
老渡的话很像一把削铁如泥的刀,不朝别的地方,直接割在心脏上,看不到迸出的血液,只知道疼,疼至极处,却无计可施。
“换句话说,你的姐姐。”老渡道:“也不长久了。”
我猛然像被人扇了一巴掌在脸上,火辣辣地,将我彻底打醒过来。
“你不是上帝,谈论他人,也请注意分寸。”我冷冷地道:“你没有权力左右我的选择,更无权支配他人去改变另一个人。”
说完,我提起脚,疾步往前走去,将他甩在后面。
“那你放弃吧!”老渡跟在后面,相当强硬地道:“我保证邰杨光毫发无伤地回来,你和他,带着你们的亲生女儿,去美国逍遥,再也别回来。”
我霍地站住。
阳光投在我的背上,地上落下我的影子。
“你怎么知道?”我转回头,再也忍不住,大声问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你既然做了,当然会有人知道。”老渡冷笑道:“这世界钱能通神,这么基本的道理难道你不懂?”
钱!又是钱!万恶的钱!
我对邰杨光道:“假结婚,做情人,一夜情,你开合理的价码,都可以。”
邰杨光对我道:“他难道没告诉你,他收了我一百万支票的事情么?”
老渡对邰杨光道:“车子就算了,别跟我谈钱,你倒也不一定比我宽裕。”
那个男人,他肥胖的手,有丑恶的汗毛,像放大镜下的蚯蚓在我身上爬动。他的口里弥漫着难闻的臭味,有一颗闪亮的金牙在里面闪着光泽,他张开大口,咬住我的耳朵,轻声道:“我有的是钱,只要你想要,多少都给你。”
浮光掠影,一桩桩,如天降铜钱大雨,将我砸得遍体鳞伤;一幕幕,如鬼魅周身缠绕,将我勒的支离破碎。
“没错,你说的没错!姗姗是我和邰杨光的孩子。你去说,去跟我姐姐说,去跟邰杨光说,去跟姗姗说,你去跟全天下的人说。你有钱你可以随意的羞辱他人,你可以达到你所有的目的,你可以让我无地自容,够了吗?你满意了吗?”我只觉头脑一片混沌,里面装载了太多我无法承受的东西,积聚在一起仿佛要炸开一般,我无法控制,我口不择言。
“你不必在我面前摆这种姿态。我不会同情你。”老渡道:“所有的事情是你自取其辱。其身不正,怪得别人说?你自己扪心问问,你哪一点配他待你那么好?!连你的丈夫,也不过是瞎了眼,只是我管不着罢了。”
其实是夏天,我却觉得冷,无比的冷。冷得我全身缩作一团。
太阳下,我的影子不停抖动。我看着我的影子,我看着地上可怜的自己。像秋天枯萎掉的花,在大自然的无情中无力的飘摇。
不,我不能让他击溃我——他没有这个资格,他也没有这个能力。他抓住的我的弱点,这些弱点是因为我对他人的愧疚,我对他,不存在任何愧疚。我住到这里是因为段志海,施惠于我之人,也是段志海,我所有交待,只需要对段志海,无谓在此受他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