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痴痴地看着卫洛,眼神是如此专注,表情是如此认真,真是一点也没有发现到,晋侯在盯着他。
泾陵盯着武,脸色慢慢变得阴沉了。
畴公等人齐刷刷低下头去。
他们虽然觉得武有点失礼,却也不以为然。只是见泾陵脸色不好,便肃然以待。
泾陵盯着武,缓缓说道:“君楚人乎?”
武没有听到,他还在痴痴的,目不转睛地盯着卫洛。
卫洛被他盯得,都有点不自在了。她担心地朝泾陵看去,见他俊脸阴沉,却又努力地装出不在意的样子,不由有点想笑。
卫洛眨了眨眼,瞟了武一眼,正准备说他一说,却从他的眼中,感觉到一点悲绝之意。
这眼神,让卫洛一惊,于是,她的话都到了舌尖了,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缓步走到泾陵身后。
她轻轻一靠,侧倚着泾陵,目光转向武,那一脸的温柔,马上变得庄严而认真。
她认真地盯着武,微笑道:“在越城时,若非君前来相救,我已淹死于河水当中!在中山宫外,若非君前来相助,我亦难从容而退。君于我有大恩啊。”
泾陵点了点头,他脸色稍霁。
盯着武,泾陵温和地说道:“君有何求?”
他有点心不在焉地问出这一句话后,马上想到了自己的承诺。当下清咳一声,缓缓说道:“君两度救我夫人,厚情重义,泾陵不敢忘也,请以两城赏之!”
纵使他极度的厌恶眼前这个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的女人看的男人,此时此刻,他也依然准备信守承诺。
武依然在盯着卫洛。
泾陵见此,轻咳一声,浓眉微皱,声音微提,“君可愿意?”
他的声音中,含着些许内力,有点震耳。
武似是悚然一惊。
他缓缓转头看向泾陵。
朝泾陵看了一眼后,武低下头去。
他慢慢向后退出两步。
他朝着泾陵深深一礼,一礼过后,他侧过头,再次朝着卫洛痴痴地盯了一眼。
然后,武吸了一口气,严肃地说道:“君以两城相赏,此等厚赐,凡丈夫者,无不心动。”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顿了顿。
卫洛有点好奇了,难不成,他还不满意么?
这时的武,沉着脸,肃穆的沉声说道:“然,武为楚人。”
他说到这里,声音有点悲伤。
他提高声音,抬起头来,目光坦然地看向泾陵,朗声说道:“武乃楚人!且,武一直以楚人为荣。”
他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苦涩地说道:“夫人与楚之仇,不共戴天!武为楚人,相救夫人在前,相助夫人在后。救夫人者,义也,理也,情也,然,武为楚人!武救得夫人,却害得楚国更为世人唾骂取笑!武,令得家国蒙羞,可谓不忠!”
他缓缓退出一步,目光转向楚国方向,沉痛地说道:“如此不忠之人,怎可领受他国封赏?怎可安享世间富贵?”
说到这里,嗖地一声,他抽出了长剑。
卫洛惊住了,她急叫一声。
在她的急叫声中,武转过头来,朝她深深的,留恋的,痴慕地看了一眼后,大声叫道:“武愿一死全忠义!”
声音堪堪一落,他长剑朝颈间一划!
卫洛尖叫一声,伸出手去想拦住他。
可是,她浑然忘记了,她已不是往日那无敌宗师。
她的手伸到半空中,一抹颈血喷礴而出,直冲天际!
“砰”地一声,武的尸体重重地栽倒在地,一动不能动了。
卫洛呆呆地望着他,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泾陵牵着她的手,大步向前走去。两人来到武的尸体前,泾陵朝着武深深一揖,然后,他转向卫洛,低声道:“夫人,请为恩人一跪。”
卫洛浑浑噩噩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在她跪下时,她听得泾陵高声感慨道:“两城相赏而不为所动,忠义难全以死相谢!呜呼!诚丈夫也!楚国有如此丈夫,不愧是昔日之霸者!”
泾陵的感慨声,令得在场的十几人大为共鸣。
畴师在一侧,沙沙沙地提笔记下武,记下这件事,以及泾陵所说的这一席话。
在不远处,也有一些人对着这边指指点点。
想来,不用多久,世人便知道了楚国有一个武,是如此的忠义,如此的坚定!
最重要的是,史册上,在晋夫人的名字旁,会浓墨重彩地记下这么一个忠义的武!
恍惚中,泾陵牵着卫洛坐上了马车。
随着马车慢慢向前驶去。卫洛软软地倒在泾陵的怀中,她低低的,闷闷地说道:“泾陵,武怎会求死?”
泾陵闻言,薄唇微微一扯,却没有说话。
他的表情有点冷漠。
这时,卫洛哽咽道:“他救了我,又因此事而死,我,我,我心里好难受。。。。。。”
泾陵再次薄唇微微一扯,他低着头,朝悲伤的卫洛瞟了一眼,终是没有说话。
他转眸看着前方,暗暗想道:小儿终是妇人,她怎么知道,这世上有许多剑客,苦苦求取者,便是这名声?
当今之世,动则小国颠覆,公孙落魄。家财无数,也难保得一世平安。利之一字,远不如名。只有名,才可以传于后世,代代称颂。何况,楚人中,有一些信巫神的人,这些人不畏死亡,反而以为死了,可以成巫成神。
武这一自刎,可以消去楚人的愤怒。要知道,他救了卫洛,难保不为国人迁怒,转而刺杀于他。二来,也可以令得卫洛永远记着他。三来,最重要的一点是,从此后,他的忠义之名,可以写在史册上,永远流芳。不知有多少刺客游侠,追求的便是这个永远流芳的名头。
在卫洛的哽咽中,泾陵淡淡一笑,把她搂得更紧了。
又过了好一会,卫洛在他的怀中蹭了蹭,低低地说道:“泾陵。”
“恩?”
“我实累极。”
“睡吧。”
“。。。无法安睡。”
卫洛抱着他的腰,吸了吸鼻子,把脸更深地埋在他的怀中。
泾陵低着头,看着她在自己的怀中动来动去。
看着看着,他的脸上,又流露出一抹满足的笑容来。这笑容刚刚一露,他便薄唇一抿,把它压了下去:堂堂丈夫,怎能如此傻笑?
只是他的手,把卫洛搂得更紧了些。
马车走了一程后,代的声音嘶哑而有力地传来,“禀君侯,幸不辱命!”
难不成,一千楚人真的被杀尽了?
卫洛从泾陵的怀中动了动。
泾陵伸手抚上她的脸,低笑道:“一千乌合之众,不足道哉。小儿,你若累了,便静心休养罢。”
他说到这里,伸手抚上她的胸口,在锁骨下摸了摸,他低低叹道:“方才你胸痛至极,可是当时,那一剑么?”
直到此时,他一提起这事,声音仍然有点颤抖。
卫洛点了点头。
她低低地说道:“原来,你已知悉?”
是啊,他当然知道了,他要不是知道自己差点死了,怎么会表现得这么着紧,这么伤心?
他,他,他爱着自己呀。
正在这时,一阵“滋滋——”的重物移动声响起。
却是中山人,见到战火止息,连忙把城门打开。
城门一开,中山侯便急急地走了出来。他来到城外,朝着泾陵的马车深深一揖,声音响亮的,谄媚地叫道:“恭侯晋君!”
听他这语气,看他这表情,仿佛刚才下令关上城门,慌乱避祸的人,不是他本尊一样。
泾陵坐在马车中,他光是听着中山侯这声音,便已皱起了浓眉。他缓缓拉开了车帘。
在转头看向中山侯前,泾陵低头看向卫洛,缓缓问道:“小儿,中山人荒淫,中山侯鼠辈!他们可曾对你不恭?”
卫洛动了动。
她还在犹豫时,一个清朗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禀君上,夫人养伤于深山避地,为中山侯艳使搜回,献给中山侯!”
泾陵俊脸嗖地一沉!
这一沉,阴寒刺骨!
中山侯与众权贵,这时屁颠颠地小跑而近。中山侯一对上泾陵那阴沉的脸色,肥脸上的肉团颤了颤,瞬时他的脚一软,要不是身后之人扶着,他已软倒在地。
这时,卫洛已经想明白了。
这个时候,她不能有妇人之仁。中山侯对她的不恭,已经触犯了一个大贵族的颜面和底线。她如果在此事上仁慈了,一旦为世人所知,为史书所载,必然写道:晋夫人仁懦,中山侯辱之甚矣,却不忍责!
想了想,她低声说道:“中山侯辱我!”
她只说出了这五个字!
做为大国贵族,堂堂晋侯夫人,她也只需要说出这五个字!
瞬时,泾陵俊脸一沉。
他右手一挥,喝道:“代!”
“臣在!”
“中山侯不恭!孤不能容也,下战书,三个月后,孤将与中山诸军会战!”
“诺!”
代这响亮地一应,中山侯顿时双腿一软,这一次,可没有人扶他了。当下,他重重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瘫在那里,整个人因为恐怖,而不停的颤抖着。
倒是中山侯身后的众权贵,马上清醒过来。一个权贵急急地上前一步,朝着泾陵叉手急唤,“这,这,孤君不恭,请容许我等遣之!”
他是说,中山侯做得不好,对上国权贵不恭敬,请允许我们把他赶下君位。
赶下了中山君,那就意味着,他们不必承受灭国之灾。
泾陵理也不理,他嗖地一下拉下了马车帘。
他的马车缓缓启动,向前驶去。
在众中山人的绝望中,代在旁边冷喝道:“夷狄之邦,荒淫之地,早该灭了!”本来,代受了泾陵的委托,向中山国宣战,是应该长篇大论,把中山人从里到外给骂了一通,找上几十条宣战的理由后,再扬长而去的。
不过,代这个来自中原正统的贵族,对中山这种夷狄小国实在不屑,因此,他只是丢了这十二个字,便扬长而去。
伴随着这十个字的,是二三百黑衣骑士,围拥着晋侯的马车,轰隆降离去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