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容自打住到积香寺,每日闭门焚香,抄写佛经替腹中枉死孩儿祈福,胤禛来了几次都不肯相见。胤禛无奈,只好命小山等人小心伺候,让小山转告玉容,七月十五中元节晚间,他会过来陪她一块点荷灯。
七月十五中元节,是人间的鬼节,届时鬼门关大开,已故亡魂可出入鬼门关,回到亲人身边团聚。点荷灯,就是为亡者照亮,指引回家的路。每年这一日,京城中各家各户都会祭拜祖先,晚间相聚永定河,点亮盏盏如盛开之莲的荷灯,顺水放走,以载魂灵,指引迷津。到那时,满河闪耀灿若群星,缓缓流动犹如银河,岸边香烟缭绕,蓊蓊洇洇,挤挤挨挨的人群双手合十有跪有拜,夹杂着各种祈祷叹息甚至幽咽暗泣,令见者动容,闻者叹息。
玉容正在抄写佛经,听了小山转述的话,手上一顿,随即下笔如旧,置若罔闻。云儿雪儿面面相觑,相对苦笑。
“主子,”小山忍耐不住,轻声劝道:“主子,事情已经发生了,您何不看开些呢?王爷,他心里必也不好过。发生这种事,谁也不想的,主子,难道您当真不肯原谅王爷了吗?不管怎样,您是王爷的侧福晋,您要一辈子这样过吗?奴婢,奴婢真不忍心看着您——”小山语带幽咽,垂下了头。
一身素白的玉容轻轻一笑,搁了笔,望向小山,语气十分平和,缓缓道:“你多心了!你以为我不见他是不肯原谅他吗?你错了,我并没有怪他的意思。我知道他虽然贵为金枝玉叶,贵不可言,权势显赫,身处万人之上,可他也有他的难处,有他的不得已,试问我又怎么会怪他呢?”
“主子,您这么想就好了!要不奴婢这就回府去告诉王爷——”雪儿仿佛松了口气,快言快语。
“雪儿,别胡闹!”云儿扯了扯她的袖子,打断她的话。玉容那种清冷的神色,眼底沉静如古井,丝毫不含情绪,她看得心中发蹙,阵阵不安,偏偏这个妹妹浑然不觉,口没遮拦。
果然,玉容唇角微扬,那隐隐的笑容冷清若九秋飘零的枯叶,她淡淡道:“告诉什么?有什么好告诉的呢!不过是相对无言罢了……”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不可闻叹了一叹,眼风一扫,温言道:“你们都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眼看着她们一个个轻轻出去,她掩上了门,拿起铜签往香炉里拨了一拨,加了两块檀香,默默抱膝坐在素榻之上,怔怔的望着炉中缕缕缥缈轻薄的烟雾出神。她的心里,无悲无喜,无爱亦无恨。
经此一事,她明白了许多,看到了许多从前没看到或者说刻意忽略的东西。这些天,静静的抄写佛经,既是替枉死腹中的孩子祈福,也是替她自己剖析情绪。她不愿相信却不得不承认,对他来说,她其实没有那么重要!他爱她如同爱别人一样,都是有限的,不同的是这个“限”的程度罢了!她相信,如果真有非如此不可的一天,即便要他杀了她,只怕他也会动手的吧?她相信他会伤心、会不舍,可她也相信,他会动手。
皇家男子,大抵如此!他们并不合适,只有那拉氏那样的女人,才是他们心目中最理想、最完美的妻子。而她,永远也成不了那拉氏。
她被自己这些想法磨得心神不宁,没有一刻消停。她无法再面对他,那是一种比恨比怨更痛切的感觉。她的心一天一天静了下来,也一天一天的冷了下去。哀莫大于心死,她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令她没想到的是,她的阿玛和哥哥来了。父子二人对她嘘寒问暖,极尽关切。他们脸上的笑并不能掩饰眼底的心疼、怜惜、悲愤、无奈和愧疚。仿佛流星划过天际,她蓦然惊觉,阿玛的这般眼神,那次归省回家,她早已见过的。她心底一酸,今日之际遇种种,原来阿玛早已料到了!她不禁伏在他怀中,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凌柱显然身子一僵,慌乱着想要推开她,终于伸出手臂,将她抱着,轻轻拍着她的背,轻轻叹道:“容儿,你看看你,不是存心叫阿玛难受吗?都怪阿玛和哥哥没本事,护不了你……”
“妹妹,别哭,别哭了!你这样子,叫哥哥看着,心里实在是——”敬之看着往昔性子爽快明朗,神采飞扬的妹妹面色如灰,憔悴苍白,前后判若两人,心里又恨又痛,满腔怒火。
凌柱父子再三再四劝解,玉容渐渐止了泪。她拭了拭眼角,向凌柱道:“阿玛和哥哥怎么会到这来?是来上香的吗?”
凌柱神色一滞,依然说了出来:“是四王爷派人告诉我们你在这……”
敬之也犹疑着接口道:“妹妹,四王爷心里还是有你的,你别一味伤心了,苦了自己,不值得!”
玉容倒并不意外,只淡淡一笑,道:“他心里一直有我,不多也不少,我都知道。阿玛,哥哥,你们不用劝我了,我懂的,今生今世,我生死都是他的人,他若是翻脸,苦的只是我自己!”说着这话,她自己心底情不自禁冒出一股寒意,冰冷彻骨,凉透心扉。她从未想过,他若翻脸,她该怎么办?她又能怎么办?
凌柱与敬之相视无言,心头各自泛起一层凉意。她的话太过于清醒,清醒得叫人冰冷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