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只穿了家常褚色绣四瑞草花衣裳,随意坐在暖阁中窗前长榻上,瘦瘦的脸儿透着慈眉善目,和蔼可亲。仿佛见了极亲近的长者,玉容鼻子一酸,甩帕子屈膝请安,叫了声“太后!”差点滴下泪来。慈宁宫的一切那般熟悉,这里不仅仅有太后,也有那个冤家曾留下的身影!
“哎哟,我的容丫头!”太后乍见了她,倒吓了一跳,觑着眼道:“怎么几月不见,瘦成这样了!快过来哀家身边,让哀家好好瞧瞧!”说着向她招了招手。
绾绾便扶她上前坐在太后榻上,自己则侍立一旁。太后拉着她的手瞧了瞧,又往她脸上细细看了看,百般怜惜叹道:“瞧瞧,手上都是骨头,眼睛也没了神气,脸也瘦多了!”又看了看她身上,穿的是七八成新的橘红撒花明绸旗袍,胸前斜襟、领口、袖口以浅黄绣着寸余宽的精美碎花刺绣,笑道:“这衣裳倒还艳丽,可怎的不带些钗钿头饰呢?衬着这衣裳,头面上更显素净了!”
玉容一愣,只因从前太后说过她衣饰太素净,没想到这次记得衣裳,又忘了头上的装饰,随即不好意思笑道:“奴婢只想着进宫给太后请安,不能穿的太素净了,一时疏忽却忘了头饰一层!请太后别见怪!”
“你倒是把哀家的话放在心上!”太后甚是欢喜,玩笑道:“你若不说,哀家还当老四小气,连首饰也舍不得给你置办呢!”
听到“小气”二字,玉容便觉有些难受,心中暗叹:他何尝不小气?明明是他失约在先,一上来不问青红皁白就给我扣上一顶不知廉耻的大帽子!哼,他自己大小老婆数不过来,凭什么便对我诸多要求?心里越想越颓丧气闷,有些发起怔来。
太后笑了笑,往置放殿中做半隔断的嵌牡丹双姝图大插屏处望了望,自顾自道:“这个老四,怎么还不来?越来越不像样了,连哀家的话也敢不听,看来真该他老子教训一番了!”
玉容浑身一颤,结结巴巴愕然道:“太,太后,四……王爷也要来给太后请安吗?”
太后笑道:“你这丫头,真是傻了!连自个爷也怕?他把你扔在积香寺住了这些时候,连性子都转了?”
玉容身子有些发抖,脸色苍白,慢慢起身,跪在太后跟前,恭恭敬敬伏地拜下,垂眸低声道:“太后,奴婢,奴婢不想见他。求太后成全!”
绾绾及殿内宫女太监都吃了一惊,谁也没想到她竟如此大胆,敢说出这样的话。绾绾抠着手心,暗暗替她着急。
太后也有些意外,愣了愣神,挥手道:“你且起来说话。”便有宫女忙上前搀了她起来,“容丫头,为了孩子的事,你还在怨老四吗?”太后深深叹了口气,携了她手,历经沧桑、洞悉人情的双眸温和地凝视着她,里面有关心、疼惜、怜悯,更有深深的无可言明的了然,“孩子已经没了,你又何必钻进这个死胡同不出来呢?失去孩子,老四心底的难受不比你少,可他还得腾出精神来安慰你,又还要处理朝中差事,你也该为他想想啊!听哀家的话,乖乖的回府去吧,别闹别扭了,除非,你心里当真一点也不心疼他了!”太后又道。
“太后,”玉容满腹委屈,苦笑道:“让太后操心,奴婢心里真是不安。四爷,他这次是真恼了,他不会想见到奴婢的。”
“胡说!”太后又气又无奈,嗔了她一眼,道:“他不想见你?他若不想见你就不会整日沉着脸了,听说这些天没少发作人,弄得身边办差的大臣奴才们都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就连向来跟他亲厚的老十三都躲着他呢!”
玉容脸上一红,有些不自在,手不自觉绞着帕子,低声道:“这,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呀!”太后摇头叹道:“容儿,听哀家一句话,别冷了老四的心了!他接连失去两个孩子,心里正难受着,或许有一处半处待你有不周全之处,你也得较劲吗?你可是他最心爱的人啊!”
“两个孩子?什么两个孩子?”玉容睁大了眼,惊讶的望着太后。
“你不知道?”绾绾不禁愕然,道:“听说四王爷府上的年侧福晋也流产了!怎么,没人告诉你?”
“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玉容心头大震,情不自禁直愣愣望向小山。
小山结结巴巴道:“主子,就是,是七月十五那天的事,王爷去寺里晚了,就是因为这事!王爷没告诉主子吗?奴婢该死!”小山说着跪了下去,道:“奴婢们以为主子知道,所以都没给主子说!”
玉容脚下一顿,身子微微晃了晃,惊得脸色发白,呆若木鸡。回想那晚的事,心中的怨、气霎时冰消玉散,取而代之的是溢满胸腔的内疚和疼惜,还有她自己亦未察觉的欣慰。
胤禛待她,并非无情!
他不是故意不赴约,不是故意戏耍自己,反而处处替自己着想。倒是自己,情不自禁居然伏在胤祯肩头哭泣,这一幕真真切切落在他眼底时,他该有多么惊痛交加,多么急怒攻心!玉容暗自懊恼后悔,眼神闪烁,脸色变幻不定。
恰在此时,小太监躬身来报:四王爷来了!
太后笑着重新携了玉容坐在榻上,抬眼道:“传四阿哥进来吧!”
胤禛并不知道太后将玉容接来了,乍一见她,双目霍然一亮,显是吃了一惊,随即视而不见,容色如常,甩甩袖子跪下拜倒给太后请安。
“起来吧,赐座。”太后颔首微笑。
“孙儿谢太后!”胤禛恭敬领命,进退有度。
太后又含笑向玉容道:“容丫头,你们爷来了,还杵在这做什么?还不去倒杯茶来!”
玉容脸上有些讪讪,低声答应了,自去泡茶。端上来时,脚步似有千斤重,一步更比一步沉,越靠近胤禛越觉扭捏,而胤禛的样子,也仿佛极力压制着心中的不自然。玉容心中泛起涩涩苦意:他们之间,竟到了相见不如不见的地步了!人分明还是那个人,丝毫不变,心境,却是两重天地了!
玉容的手有些发抖,心也跳得剧烈,颤颤的微微弯腰,将托盘不远不近递至他面前,欲张口似有千斤石压,那一声“爷”怎么也叫不出口。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和着淡淡的檀香味窜入鼻端,玉容只觉心尖麻麻的颤栗着,目晕神炫几欲跌倒。
胤禛不自觉挺了挺身子,坐得发僵,突然迅速的伸出手来端起茶碗,垂着头,慌乱的揭开盖子轻轻拨弄,借此遮掩,神色显而易见松了松。
玉容亦暗自吐了口气,忙将托盘顺手递给身后的宫女,自己逃跑般回到太后身边侍立着,心犹自怦怦跳个不住。
太后暗笑暗叹,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笑叹道:“你们俩这闹的哪一出啊,哀家都给闹糊涂了!唉,真是叫人头疼。”
胤禛忙放下茶碗,跪下恭敬道:“太后,孙儿不孝,惹太后操心了!”
太后瞥了他一眼,缓缓道:“论理说你们的事轮不到哀家管,只是哀家与容丫头极是投缘,哀家看不得这丫头失魂落魄的模样。老四,你年纪也不小了,素来性子沉稳谨细,待容丫头也是极好,为何这次偏要如此较劲呢?你们男子哪里能体会一个女人失去腹中骨肉的痛苦,容丫头纵有千般不是,你也该包含劝慰才是,你将她扔在积香寺不闻不问不理不睬,将来她怎么见人呢!”
玉容忙跪下,愧疚垂声道:“太后,都是奴婢不好,太后您别怪王爷,是奴婢太任性了!”
若是往常玉容先服了软说出这话来,胤禛早已心软,今日却瞧也不瞧她,只向太后垂首道:“太后教训的是,孙儿知错了,孙儿这就接她回府,请太后放心!”
太后大喜,笑道:“这就好了,快,都起来吧!容儿也不是不知礼的,瞧瞧,你们各退一步,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玉容心头却是一沉,胤禛说“她”,并不像往常那样叫她“容儿”,她有些难过,也有些委屈。
碍于太后跟前,两人都不敢多事,太后说什么答应什么,又陪着太后说了会话才带着小山等随从告退。只有绾绾留下来给太后弹琴唱曲解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