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京城,已是五月。
天气很好,一扫离京前的阴灞,明媚得晃眼。江南的桃花已谢,这的才刚刚含苞初绽,柳条也才抽出金黄的嫩芽,远远望去如一片柔软密织的金丝瀑。玉容不禁想起兰馨出嫁那日,包裹在一团红得耀眼的喜袍中,她淡而失落的话:“小四嫂,你瞧,古人尚有折柳送别,如今这宫里的柳条还没发芽,我就要走了!”
杨柳依旧,人面已远,远成永恒,远至地老天荒!她终究不能再回来,不能有机会再看一眼那如瀑如丝的杨柳!
玉容俏立在四贝勒府西花园中,呆呆的对着柳枝出神,不远处是带着弘历、弘昼嬉笑玩耍的嬷嬷丫环。
“姐姐,您站了半日,口渴了吧?”耿氏怯怯的笑着,双手托着海棠式填花茶盘递过来,上放着一盅白瓷印荷花带盖茶盅。一袭淡绿裙衫,梳着油光水滑把子头,柔婉的眼,细长的眉,朱唇鸦鬓,越显娇怯可怜。
玉容微微一笑接过茶并没有道谢,先前也是这么着,她一句随口的“有劳”吓得耿氏惊恐不安脸都变了。只淡淡道:“早跟你说过,以后不要这样了,人家看了不好!”
耿氏笑了笑,道:“我没什么可报答姐姐的,姐姐就让我尽尽心吧!如果不是姐姐,只怕我早就——”
玉容嗔她一眼,笑道:“好了好了!以后快别这样了!我之所以把弘昼给你,是因为我相信你会真心对他好,不会教他学坏!我何尝没有私心呢?当不起你这么感恩戴德啊!”
耿氏忙道:“姐姐放心,我一定把弘昼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照顾,我会好好教他做一个好儿子、好弟弟,不会让姐姐操心。”
玉容明白她的意思:弘昼将来绝对不会和弘历争什么!
她轻轻叹了口气,忍不住握了握耿氏的手。其实那样,也好!至少他可以平平安安富富贵贵的过一生。千万别像弘时,那孩子看人的目光已满是不甘和仇恨了!她不由庆幸,幸好弘昼给了耿氏这样性子宁静平淡的人,当初误打误撞,不想歪打正着,这正是最好的结果,好得出乎意料!
“奴婢给爷请安,爷吉祥!”耿氏略带惶恐的声音与垂首低伏的身影打断了她的思绪。稍一抬头,胤禛石青箭袖长袍,同色银线镶边带束腰的身影映入眼帘。她稍稍福了福,笑道:“爷怎么来了!”迎上前去,耿氏已经默默离开,把弘历弘昼兄弟送回忘月居。
胤禛笑道:“还有几日就是弘历弘昼周岁,皇阿玛今儿特意提到了,咱们得重视起来!你啊,做额娘的,没事人一样,一点准备都不做!”他不觉想起当初弘辉弘时离周岁还老早,那拉氏和李氏便已在他耳畔不知提过多少次了。
玉容愣了愣,懒懒笑道:“不就是小孩子过个生日吗,就那么回事!再说了,这种事向来都是嫡福晋操办的,哪用得着我操心啊!”
胤禛揽着她的腰,无奈摇了摇头:“你不知道咱们满人是很重视抓周的吗?你也多想想,把能想到的都准备出来,瞧瞧咱们儿子选中什么!”
玉容笑着一耸肩,颇为应付般笑道:“好吧,我可是想到什么拿什么,你不许拦我!要是兰馨妹妹在——”忽觉不对,忙刹住了。
胤禛身子微乎其微的颤了一下,揽在她腰间的手紧了紧,低低道:“容儿,不要再胡思乱想!这些天你神思恍惚闷闷不乐,只是拿着她送你的香囊发呆,爷都看在眼里!皇家向来如此,生离死别,种种不得不为之事,等你见多了,也就明白了!”
玉容的手忍不住紧紧一握,她从怀中掏出那缀着长长金黄流苏的香囊,橘红的底色上一大一小两朵粉红的千层茶花并蒂依偎,托在三四瓣碧翠椭圆的茶叶上,颜色刺目的娇艳鲜活,仿佛能闻到淡淡的清香散发入鼻。
胤禛却吸了吸鼻子,有些诧异问:“这香囊里缝的是什么香料?好特别的味道!”
玉容“嗯?”了一声,将香囊放在鼻端用力嗅了嗅,道:“好像,是茶叶?”她信手递到四阿哥鼻子前,笑道:“爷觉得呢?”
胤禛半眯着眼吸了吸气,道:“香味浓长幽远,带着岩骨花香,是福建的顶级陈年武夷岩茶!哪有人用茶叶做香囊的!她这古怪心思,唉!”
“福建?”玉容心中一震,眼眶差点红了。白川奇是福建最大的茶商,这武夷岩茶定是他赠给兰馨的吧?可惜,他终究负了约,没有实践进京看她的诺言,望穿秋水中,她默默的离去,踏上那无法回返的远路……然则他即便来了又如何?依旧什么也无法改变,彼此空对,徒增伤心而已!
“你又怎么了?”她迷离空濛、飘忽不定的眼神让胤禛的声音忍不住含了几许焦虑。
“弘历弘昼抓周那天,是不是会很热闹、来很多人啊?”玉容笑了笑,生硬的转换了话题。
“那当然!爷的儿子嘛!”胤禛剑眉一扬。
到了那日,果然热闹得走城门一般,四贝勒府门口乌压压的车马轿阵排出去足有半里,往来宾客穿流如梭,府门前迎客司仪高声唱喝夹杂着阵阵熙攘喧闹之声,在四贝勒府上空萦绕久久不散。
由于有了上次的教训,大家再次见识了四贝勒对于送礼一事上的油盐不进,此次来的人虽然更多,礼却简单了,多是小孩衣裳玩物,只有皇阿哥们送了些稀罕物件给小侄子,胤禛不好推辞收下。出乎意料的是,康熙送的礼却分外的重,一对对碧蓝宫装、把子头、花盆底,打扮得中规中矩的宫女们齐胸托着托盘,铺着明黄绸缎软垫的托盘中尽是御制珍宝,看的人眼花缭乱,引来观礼人群中一阵阵低叹的羡慕唏嘘。
玉容好不纳罕,康熙儿孙满堂,又不是没见过孙儿抓周,何必弄这么大排场?难道是因为极其满意四阿哥不收礼的举动要一次给他补回来?事后玉容忍不住问胤禛,胤禛只笑道:“怎么?嫌多了吗?送给你好生收着就是了,难得皇阿玛心情好!”他心里却明白陈鹏年一案他处理得恰到好处,不动声色替太子留了脸面,避免了太子恶名鹊起的下场,康熙对太子依旧怀有很深的期望,胤禛如此体谅他的心思,他心知肚明却不便明着褒奖,便借着弘历兄弟抓周的机会大加赏赐,也算是父子二人心意相通了!
大红蟒缎金线刻丝锦袍裹着的弘历兄弟俩被嬷嬷抱过来放在琳琅满目包罗万象的一大堆物件中,两人依依呀呀扭着身子爬了半天,随手拿一件扔一件,最后索性一屁股坐下,咬着手指头吃得津津有味嗯嗯有声,惹得宾客们抿着嘴笑又十分期待的瞧着他们。
胤禛皱了皱眉,忍不住过去抱扶着弘历,强行将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手指从嘴里拿出来。弘历不干,圆溜溜的大眼睛望着阿玛,依依呀呀在他身上挥舞着小手,众人忍不住好笑,却猛然发现弘历手里紧紧握着一物再不松手,纷纷都笑着道:“抓到了,抓到了,快看看小四阿哥手里拿的是什么!”胤禛一怔,顿时哭笑不得,弘历手里拿着的竟是他怀中一枚私章,拇指大小一方莹润泛着柔光的田黄玉,顶部雕刻着一尊弥勒佛,下部刻着“圆明居士”四个小篆。
胤禛还没说话,近处的胤祥也认出来了:“咦,这不是四哥那枚圆明居士印章嘛!”阿哥们一看,无不乐了,都说这孩子有眼光,满桌子的好东西不要,一拿就是自家阿玛的心头好。
胤禛别号圆明居士,这枚田黄玉印章乃是康熙所赐,亦是他的心头所好。玉容亦抿嘴一笑,心道这个儿子太能了,要什么不好,一出手就把万园之园的圆明园要去了,虽然此时圆明园还没出现,但终究会有的!转眼瞥见微云透过来似笑非笑、若有所思的眼神,不觉一怔。
弘昼就更有趣,什么都不要,一把拽着同胞哥哥的衣袖任凭胤禛玉容以及嬷嬷丫环拉扯死不松手,望着哥哥呜呜有声,一副“我跟你混”的样子,弘历看起来也很享受的样子,往弟弟身边靠了靠,让他拽得更紧,把众人乐得够呛。气得胤禛晚间向玉容抱怨:“瞧瞧你的好儿子,把爷的脸面丢尽了!爷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哪家小孩抓周是这么个场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