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为谢瑾鸿聘了袁氏,大长公主还有几分考量,论家世他们谢家自然是不差的,谢瑾鸿虽然是续弦,可寻常人家也嫁不到他们谢家来。
而袁氏原本是定过亲的,只因未婚夫生病去世而一直留待未嫁,到嫁进谢家时已是二十有二,若不是她为谢家生了谢玟也算是有功,大长公主都有些不待见她。
比起王氏一把年纪了还懂得在婆婆面前讨好卖乖,袁氏显然自视甚高,骨子里带着股傲气,难免在为人处事方面就差了些火候。
谢昭的目光微微扫向袁氏。
其实袁氏也算是个美人,鹅蛋脸,眉眼也生得细长,眼下三十出头,只是年龄渐长那眼角的细纹又来得早,一笑间便看着老了许多,所以她轻易不笑,久而久之那脸绷得也就习以为常了。
谢昭几步上前,对着袁氏蹲身行了一礼,眼帘低垂,动作优雅,全然没有因为自己县主的身份而觉得有自恃的资本,神态间极是恭敬,让人挑不出半点错来,“听说太太这两日又不好了,阿妩特意过来看看您!”
每到谢昭去为母亲萧彤上香的那几日袁氏的身子必然会不好,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惯例,也是她不甘于人后的种种表现之一。
到底是有颗争强好胜的心,为了谢瑾鸿在后院的注意力都投注在自个儿身上,袁氏可没少下功夫。
不过也就是在这后宅方寸之地罢了,谢昭心底嗤笑了一声,怪不得大长公主会说袁氏眼皮子浅,看来果真是这样的。
“你有心了。”
袁氏淡淡地点了点头,神情间看不出喜怒,“昨儿个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自己今后也要谨慎些,若真出了什么事,不说你,连带着谢家女儿的名声都要受累,这可就……”
没有关怀便罢了,一开口便是这软钉子般的斥责,谢昭在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不显。
袁氏身旁的小女孩倒是有些不乐意了,只噘了嘴道:“母亲,阿姐如今已经没事了,你说那么多干嘛……”言语间已是有了几分不满,转头看向谢昭却是泛起了笑意,“还好阿姐没事,我听说了这事可吓坏了,阿姐你还好吗?”说着已是上前拉起了谢昭的手,一脸关切的模样。
看着眼前着粉色襦裙的小女孩,谢昭的眸中难得多了几分笑意,只点头道:“阿姐没事,阿姐不在时阿蕙可要好好照顾太太!”
阿蕙是谢玟的小名,这个同父异母的嫡妹只小了谢昭五岁,虽然袁氏对她不喜,但这个妹妹却尤其爱亲近她。
谢昭说着往袁氏那里瞄了一眼,果然见着她颇有几分忿忿的表情,袖中的拳头都握紧了。
明明是自己肚子里钻出来的,却不和她一条心,偏偏爱亲近谢昭,真是想想都让她来气,袁氏咬了咬牙,看向谢昭的目光更加地不悦。
谢昭却只当未见,又转头扫向另一边站着的两道身影,曹姨娘手中还捧着一个桃木托盘,托盘中的甜白瓷碗盛着黑漆漆的药汁,只是眼下药味都散尽,想必已是凉透了,不过在她面前做做样子罢了。
见谢昭的目光望了过来,曹姨娘只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干巴巴地唤了一声“二姑娘”。
谢玫的目光却有些躲闪,显然不敢与谢昭对视。
曹姨娘从前是萧彤的贴身婢女,若是没有主子抬举,也不能顺利地生下二房的庶长女谢玫。
原本这母女俩也是与谢昭一路的,但随着谢玫年纪年长,母女俩也意识到将来谢玫想要嫁个好人家,终归这决定权还是握在嫡母袁氏手中,因此也就慢慢地疏远了谢昭,转而抱起了袁氏的大腿。
今儿个袁氏称病没有去大长公主跟前请安看望,她们这姨娘庶女便更不敢擅自登门,若是惹得大长公主不快了,也只有她们倒霉的份。
毕竟谢玫在大长公主跟前可没有谢孟姬这样的体面。
谢昭眼波婉转,淡笑道:“有曹姨娘与大姐在太太跟前服侍着,想来也用不到我,如此我便先告退了,”转身向袁氏行了一礼,“太太好生歇息!”
眼见谢昭要走,谢玟急急地上前来拉住了她的手,有些委屈道:“昨儿个就没见到阿姐了,我想去阿姐屋里坐坐。”竟是一脸不想放开谢昭的手。
谢昭有些无奈地摇头,这谢玟虽说只比谢栖晴大了一岁,俩人也是姑侄的名份,可私下里就是爱和谢栖晴争宠,见不得她多疼爱这个小侄女一分,完全是小女孩心态。
可看着谢玟那双大眼睛带着一丝期盼地看着她,谢昭便有些心软了,到底是孩子心性,又是自己的妹妹,她犯不着拒人于千里之外,想了想便也点了头,“缘儿也在我屋里等着,回头你们俩个作作伴,也乐得让我清闲一阵!”
“阿姐你今后出门可要多带些人去,听说昨日极其凶险,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好好跟我说说……”谢玟牵着谢昭的手便向外走去。
眼见着两姐妹说说笑笑地出了门去,袁氏的脸色却是“唰”地一下沉了下去,艳红的丹蔻扎在掌心里,面上这才显出一丝痛色,旋即咬牙道:“阿蕙这个死丫头,平日里就算了,没想到当着我的面也是胳膊肘向外拐,真是气死我了!”
“太太息怒,当心呕坏了自己!”
曹姨娘想要劝上袁氏两句,奈何这动作之下手中的桃木托盘一个倾泄,药碗里的药汁便洒在了袁氏身上,裙摆上那原本明亮的花纹骤然便覆上了一层暗渍。
“你这贱婢怎么那么笨?!”
袁氏一下便坐起了身子,面上一阵怒火涌动。
曹姨娘面皮抖了抖,腿一软便跪在了地上。
谢玫也是面色一变,赶忙上前求情道:“太太,姨娘不是故意的,她只是不小心……”
“滚,你们两个都滚,没用的东西!”
在袁氏的怒骂下,曹姨娘与谢玫再没敢多待,恭着身子倒退出了门。
眼见袁氏的情绪稍微平息了一些,刘妈妈这才上前来劝道:“太太何必和她们这些人呕气,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罢了,”见袁氏面上犹有不甘与愤懑,刘妈妈也知道此刻再不能说些话激怒她,只能挑捻着好的说,“今儿个老爷似乎很是高兴,与小李将军多喝了几杯,已经让人传了话,夜里要歇在榭萝居里,太太可要好好准备!”
其实刘妈妈想劝的是让袁氏不要再与谢昭斗,县主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可不是袁氏能够撼动得了的,再说谢昭身后不仅站着萧家,还有大长公主与皇后娘娘撑腰,一般人可是惹不起。
横竖将来一副嫁妆嫁了了事,没必要和她争一个长短,毕竟俩人差着辈份呢,袁氏这样的做法只会让大长公主亦加不喜。
而当务之急是怎么样拢住谢瑾鸿的心,正正经经生个嫡子才是依仗,袁氏却分不清状况,刘妈妈也觉得很是头疼。
回到宝墨轩,谢玟果然只顾着与谢栖晴斗嘴去了,谢昭倒是乐得一身清闲。
洗浴后换了一身家常的月白色深衣,谢昭坐在案前听着墨玉向她回禀,“鹤叔已经打听到秦校尉家中的情况,据说他父亲是出身军户,眼下已官至五品宣威将军,母亲则是商户出身,家中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妹妹,眼下秦校尉与他大哥随着小李将军一同护送士族南迁,只是在建业城里暂居,顺道清剿沿途的匪患,只怕不日便又要动身离去。”
墨玉说完后递了个册子到谢昭跟前,“这是鹤叔拟出的礼单,要送给秦校尉的谢礼都在上面,想看姑娘那里还有没有什么要吩咐的?”
谢昭点了点头,又接过墨玉手中褐色印云纹的染金册子翻了翻,里面的东西倒是囊括了贵重的布匹绸缎以及珍稀药物,虽贵重却也实用,不过却少了那一份心意。
对于秦啸,谢昭还是印象深刻的,若是没有那凌空射来的一箭,被那贼人蹿进了牛车里,只怕她小命都难保。
救命之恩,送什么都不为过。
更别说后来相处的点滴,让谢昭知道秦啸他虽是个武将,却一点都不鲁莽,心思还很细,处处考虑周全,这样的人处在这样的位置,还要受那李郁颐指气使的驱策,想想也有点替他惋惜。
不过秦啸的出身却是限制了他的成就,对于这一点谢昭也帮不上什么忙,谁叫这是个士庶制度分明的时代,仅凭她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改变什么。
目光在礼单上浏览而过,谢昭这才缓声道:“再将那尊雕花彩绘花鸟大理石笔筒,还有我新得的那块松山墨,那套剥胎白瓷的茶碗并一包常清瓜片给加上。”
她看秦啸也不是粗人,该是识得字的,她加的礼物谈不上贵重,却是带着一点贴心的温暖,希望秦啸能够明白她心中想要表达的谢意。
听到谢昭要加的几样东西,墨玉心中也微感诧异,却也还是照着去办,不多时便又回来禀报谢昭,“已经交给鹤叔安排了,今儿个便能送到秦校尉的住处,他回去就能见到了。”
“如此甚好!”
谢昭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壁纱橱那方,两个丫头已经停止了斗嘴,倒又亲亲热热地揽在一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悄悄话。
见这情形,谢昭唇角的笑容也柔和了不少,缓步而出,加入了她们的阵营。
圆月弯弯,凉风习习,疲惫忙累的秦啸推开了院落的大门,正等候在门口的常伯便上前接过他随身取下的厚重铠甲。
秦啸的脚步顿了顿,目光扫了扫他与大哥秦凌暂居的这座两进的院子,虽然不大,但胜在清静,横竖在建业城里呆不久,早晚得离开这里,回到属于他们自己的地方,所以在这里住的怎么样他倒不是很介意。
行军打仗连荒山野岭都睡过,如今能有一席温床,已是种享受。
常伯是跟在秦家兄弟身边侍候的,此刻看着秦啸往里走,又跟上了几步,“三少爷,大少爷今儿个宿在花楼里,让人回来打了声招呼,说让您明儿一早记得去叫他。”
秦啸脚步一顿,旋即点了点,最近一路清剿盗匪,大哥功劳最大,眼下难得无事,他想放松一下也是常理。
“常伯,给我倒一桶温水来,我要沐浴更衣。”
秦啸一边走一边松着手腕上的绑带,活动着有些僵硬的脖子,便听得常伯的声音又在他身后响起,带着几分迟疑,“三少爷,有个成国公府谢家送来了好些东西,并且指名说要送给您,老奴已经让人搬进了您房里。”说着又小心翼翼看了一眼秦啸,“三少爷认识成国公府的人?”
这样的豪门士家秦家可是半点搭不上边,就连当初家里的大小姐出嫁,赶着上万两的嫁妆却也只是嫁了个李氏的旁支,所以今儿个瞧见这番阵仗,常伯心里很是诧异。
秦啸手中的动作一滞,旋即有些惊讶地回过了头来,“你说成国公府……谢家?”
话音一落,脑海中不期然地便闪现出那张白皙清丽的脸庞,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在秦啸心中却是记忆深刻。
“是她命人送来的吧……”
秦啸口中喃喃自语,身后的常伯却没听清楚。
是了,一定是江宁县主命人送来的,他不觉得在这建业城里有谁会记得他这一个小小的七品校尉,满城的官员品阶大得压死人,像他们这种小人物还是尽量低调得好。
可就算他这样,也没逃过李郁的一顿申饬。
秦啸叹了口气,眸中的疲惫亦发明显。
不过这事过了也就过了,士族与庶族的鸿沟不能逾越,李郁生出来就是人上人,哪里明白他们这种人在下面苦苦挣扎奋而求存的不易。
不过李郁会这样针对他,多半也是因为她。
江宁县主……那么一个无法让人亵渎的存在,似乎连多看她一眼都觉得是一种冒犯,她高高在上,宛若女神一般,又哪里是他可以肖想的存在?
李郁真是多虑了。
秦啸缓缓摇了摇头,面色已是平静下来,转身便往净房而去,留下身后的常伯一脸不解的模样,却还是快步跟了上去。
两天一夜没有合眼,秦啸已是困倦至极,可回到房中,他仍然止不住往旁边扫了一眼。
半旧的红木圆桌上堆着满满的礼盒匣子及绸缎布匹,最上面还放着一本褐色印云纹的染金册子,他随手拿来一翻,只觉得一股淡雅的清香扑鼻而来,眼前似乎又闪现出那个窈窕的倩影。
秦啸甩了甩头自嘲一笑,他这是累糊涂了吧。
目光在册子上一扫,浅杏色的麻纸上列着种种名贵的药材及绸缎布匹,这些东西虽然贵重,但他家却是不缺,虽然庶族没有什么地位,但他母亲甄氏却是出身商户,坐拥的财富也是不少,他从小到大泡在金砖玉瓦里长大,在从军之前倒真没吃过什么苦头。
目光向下微移,最终凝在那一包写着常清瓜片与剥胎白瓷的茶碗上面,还有尊雕花彩绘花鸟大理石笔筒以及松山墨……
秦啸微微皱眉,这东西只怕不是谢府的管事安排的,倒像是有人特意加上去的,不显贵重,但却极致心细。
是她的安排?
秦啸只觉得心神微微颤动,下一刻已经按着册子上的标记将装着这几样东西的匣子给寻了出来。
剥胎白瓷的茶碗细腻光滑,在指下的触感犹如美玉一般,洁白的瓷胎映着他漆黑的眸子,那里似乎有种不同寻常的光芒在闪烁。
手指轻轻抚过,秦啸终是叹了口气轻轻合上了匣子,可刚走了几步,却又些不甘地回过了身来,目光一闪便拿了那包常清瓜片在手,唤了常伯来,“给我煮一壶茶,”又指了那套剥胎白瓷的茶碗,“就用那套茶具。”
常伯愣了愣,倒也没有推托,既然他被指派来照顾秦家兄弟的生活起居,自然也是全能型的,这点事情难不倒他,只是他们家三少爷刚刚还是一副疲倦得恨不得倒头就睡的模样,眼下竟然还有心情品茶,这情况可着实透着诡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