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车车轴滚动着,格拉格拉响着往刑场而去,一路上都是围观的百姓,纵然有士兵一直围堵着不让人挤进来,却还是有不少人将身体探了进来。
两边的茶楼酒肆早被人预订了一空,此刻他们正争先恐后的从里面伸出大半个身体来,居高临下对着底下逶迤而过的囚车指指点点。
所说的,也无非是北至王和皇三子箫修祈如何如何不自量力,鹬蚌相争那是渔翁得利,又说难怪云卿郡主在栖梧活动这么频繁,原来是为了北至王图谋造反寻访可以合作的势力,那么前不久说是被皇三子侮辱的事,是否就是混淆视听的一个伎俩。
他们口中,最可怜的也不过是秦太后。
早年就承受丧子丧女之痛,这会北至王他们造反偏又选的是南太子陵墓,太后匆匆赶往陵墓,却被箫修祈乱手杀害,他们更是将南太子陵墓毁的差不多,若非念帝及时赶到,怕是后果不堪设想。
其实谁都没有亲眼看到当日在南太子陵墓发生的事,可自有亲自经历过的禁军士兵在民间偷偷传播,一来二往,十传百的也便传了开去。
人群中主要的几乎就是两股声音,一股是赞颂新近登基即位的念帝,一股就是咬牙切齿赌咒他们这些身在囚车的人。至于云莲并未在这斩首示众的人之中,却又被人说成是念帝仁厚,姑且念在纪云莲有着身孕,孩子自是无辜,才饶她一命。
百姓最是愚昧,向来都是人云亦云。囚车不断的往前,云卿的身子微晃,听着那时不时怒叫也只是微微笑笑。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这么做无可厚非,更何况父王确实心怀不轨想要图谋造反,就算他现在不设圈套让父王往下跳,也许一年后,也许三年后,父王还是有可能举兵造反,对权势的迷恋,纪锡明已经到了一种病态的执着。
心里想着他做的一切都是对的,那么错的是谁?
柳昱当初在桌上写出他在南太子陵墓囤积兵器的时候,她的怀疑只是一闪而过便为他寻了理由,是不是每个陷在爱情中的女人都会不自觉的为对方的错误找借口,就算是她纪云卿,也不能免俗!
他们早有部署,却都瞒着她。是啊,到最后,她也不过是个乱臣贼子,又如何需要知道,若是被她知晓阻挡了他的千秋大业那还真是罪该万死。
对于死,她已经没有感觉,就算此刻已经赶赴刑场,远远的都能看到刑场那边结起的围绳,还有监斩的官员。自嘲的笑了笑,她的心里,似乎并不相信,他会让自己死。还真是可笑的自以为是。
“砸死你们,你们这几个贼子……”
猛地一个臭鸡蛋砸到了身上,一片菜叶也随之摔在了她脸上,她眨眨眼,将那片烂叶子眨下脸,嘴角的弧度牵起,极缓极慢的,将每一个弧度都展现的淋漓精致,身在囚车中的纪云卿,就算一身狼狈,也依旧有种身在蘼芜中的优雅高贵。
监斩的人是当朝丞相杜谦,她并不意外。
意外的是她最后一程,却是杜廉来送的。
她看着他在自己跟前跪下来,眼圈微微泛红却不说话,只是一口一口扒着饭喂她,她注意了一下,这里面的菜式,几乎都是她喜欢的,她乖乖的张口含下,轻声说一句谢谢。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没有来,柳昱没有来,表哥也没有来,来的,是杜廉。这一刻,心痛如绞。
“从今往后,纪云卿已死!”时间已到,杜廉朝她深深看去一眼,嘴唇动了动,说出这么一句话,便起身退开,犯人的四周被刑场的人围上了一圈白布,以防止血喷溅,溅到百姓身上,引起不必要的动乱。
杜谦在监斩席上笑着眯了眯眼,令牌被他一手潇洒的甩下,嘴里冷冷吐出一字,斩。
插在身后的木牌被刽子手拿了去,头被人不知怜惜的按倒在了行刑时的矮桩,高高举起的大刀将太阳的光发射,刺的她的眼睛生疼,第一次眼里酸涩的流出泪来,呼啸而过的刀风越来越像脖子逼近,死亡的感觉原来是这个样子的,什么都想不到,没有害怕没有恐惧,只有无穷无尽的空白。
后颈被重重的一击,钝痛钝痛的,她费力的扬起一个笑脸,唯一想到的也只是,这刀怎么这么钝……砍在脖子上,好疼。
身子忽然重重的一坠,像是有无数的冤魂拉扯着要把她拉下地狱,失去意识的那一刹那,无数的场景在脑海中再储藏不住,撒了欢似的崩塌。
一剑刺入她右肩的轮椅少年,是寒秋!
和狗抢食为她所救后,乌黑的双眼望定她说永远不会背叛她的,是叶倚琛。
所谓的天之骄子也不外如是,却总是看她不惯的人,是云莲。
柳昱邪肆风流,表哥默默相守,空桐与她知己相伴。
杜谦阴冷无情,杜廉那莫名的暗恋,栖眉和方琼的天涯相随……
她这些年都是为别人而活,唯一的一次为自己而活,却是这样一个结果,家破人亡,命丧刑场!
如今一切想来,或许她只是别人手中的一颗棋子。
从和那个人最初的相遇到后来的相爱,是一场太过真实又太过旖旎的梦,那个人的温柔,比任何人的都要真,都要深,所以才将她骗过,骗的这般惨,他利用她,一步步的得到他六皇子的身份,得到他想要的势力,得到他想要的结果,君临天下!
可笑,可笑……
临倒下的刹那,嘴角扬起的笑意,妖异的如同开在血色白骨之上的妖花,肝肠似乎寸寸而断,那一颗跳动的心几乎在刹那碎成粉末,胸腔已经听不到心跳的声音,原来不是不恨,只是还在自欺欺人,爱到极致方知恨,箫枢念,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咔嚓……”
围观的百姓清晰的听到头被大刀砍下的声音,锐器砍断骨头的声响让他们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哆嗦,小孩子更是被吓的哭了出来,那血溅在白布上,都喷了几尺高……
等到看见那三尺白布上喷洒的血迹,栖梧一众百姓不由都摇头,不觉惋惜,可惜了这么一个美人,却是死在了刀下。
午时三刻,丞相杜谦行刑完毕,着人将人头盛在木箱中呈给念帝过目。刑场的血迹也被收拾的干干净净,连一点点的血迹也被清洗干净。
围观的百姓见没有热闹可看,慢慢的又都散了开去。
装着逆臣人头的木箱,被呈到枢念跟前已经过去五个时辰,他却只顾着批阅奏章,任人双手举高,将那几个箱子举过头顶,时间越久,木箱里的血水也便流了下来,滴在人脸上,滴进人衣领内,纵然那滋味颇不好受,可却无人敢有微词。
这端坐在帝位上的人,有着他生母玉妃的优雅,面上总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可见识过他手段的人,可还会有这种他是仁厚之人的错误认知?
那些追随箫修祈又转而支持北至王纪锡明的官员被他投入大牢,论罪而罚,轻者革职查办重则抄家发配,一时牵连甚广,众臣欺他新登帝位,向他施压,却被他一一巧妙化解,恩威并施,武力辅助,一时无人再敢有异言。
朝中他有杜谦为相,柳昱镇守刑部,兵部上有信阳王阳逸,手下又有能人异士,定国公等三朝老臣对他也是臣服,他本身又极是勤勉,无人可以挑他的刺。
苏家一案被他重又翻起,将此案交与柳昱,柳昱只审了一日,便搬出种种人证物证证明苏家当年是被诬陷,迫害至此,苏老将军被追封为保国公,赐良田万顷,美玉万顷,却被苏年成固辞不受,自愿前往皇陵
守墓,枢念心知他是因为想去皇陵守着他的敏儿,也不去理会,只准了他的意。
玉妃的遗体被他重新起起,谥号为孝仁文太后,金棺国丧,死后十多前,是何等的荣耀。
该罚的他罚,该赏的又绝不落下,帝王中庸之道当初学府的太傅教过他的,他一一记在心中不敢忘。
期间有大臣进来,被那几个人脸上的血迹吓的腿直打哆嗦,就算是有些不该说却必须要说的话,在见到这副诡异的场景后,个个都不敢开口了,来了之后几乎个个都想着什么时候能走。
等枢念将奏折都一一批阅完毕,跪着的人的手臂都已经弯了起来,他才温和的笑着,似有些懊恼的拍拍头,“哎呀,朕一时忘了,都起来吧!”
几人自是拼命讪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手上的木箱重又举过头顶,谁知他却看也不看,只笑着道,“哦,这些东西啊,一把火烧干净了才好。”
有人动动嘴唇,想要说,这其中一个可装着云卿郡主,可终究是不敢说话,几个人默默退了下去,腿是软的,心是怕的,血是冷的,这个新帝,做出那么一副深爱着云卿郡主的模样,也不过如此!
“皇上,是奉茶还是传膳?”小安子已经晋升为穆华殿总管太监,小心翼翼的近到枢念身旁问道。
枢念摆摆手,“都不用,朕回寝殿。”
看着转身之际那晃起的明黄色调,小安子怔在原地,踌躇着不敢再前,他跟随的那个人,从前是宫中受人欺凌的六皇子,如今是大权在握的帝王,可不一样了,什么都不一样了!
偌大的龙榻,明黄的帷幔,中间凹陷下去的地方其上有微微隆起的地方,似乎躺了一个人。
枢念负手站在床边,看了半晌,终于是自嘲的笑了笑,随即俯下了身体,轻轻将锦被拉开了些,露出那一张还在沉睡中的脸。
这张脸,睡梦中还轻蹙着眉,嘴角的笑为何那般的妖异,他轻轻叹息着,他纵然已是帝王,可云卿毕竟身为北至长郡主,手上还留有有些大臣不能公之于众的秘密,若云卿不死,底下那帮大臣又如何会放过她!身居高位者,有些事其实也不能控制。
他用一个死囚替代了他的云卿,从此众人口中的云卿郡主已死,就只剩下他爱的这个人,不是柳昱爱着的云卿郡主,不是徐祁烟默默想要与之享受的表妹云卿,不是杜廉偷偷暗恋的郡主,不是寒秋不敢承认爱上的云卿郡主,只是他的,他的,从人到身份到心,统统都是他的。
轻柔的在她身侧跪了下来,将脸俯下去,眼对眼,心对心,呼出的热气也慢慢交融,心脏一下又一下的跳动,云卿云卿……
她不在他身边的这几日,他只能拼了命的批阅奏章,处理政务才能勉强不心疼不心忧,不是没有担心过她会恨会怨,可对于这个人,他总没有自信,若是她能怨能恨,必定还是将他放在心上的不是吗?更何况她说过想要的是自己的命,那么等不久之后,他给她又何妨?至少等她恨他,他死了她才不会伤心。
在她身边侧身躺下,隔着被子拥着她睡,疲累的感觉顷刻间全部被淡淡的安宁所填满,如果能这样拥着她,睡到天长地久,也不是一件坏事!
云卿醒来时,睁开眼看到的不是漫无边际的黑暗,不是牛鬼蛇神,漫地不是淋漓的鲜血,耳边不是惨绝人寰的鬼叫……
入目的是唯有帝王才有资格用的明黄色调,身子下的床褥柔软,她的身边,静静的躺着一个人,眉目清凉,唇角带笑,温柔君子!
她微微眯起眼来,上挑起的眼尾带着点危险意味,手慢慢覆上那人的眼,只要看不到那人眼里的温柔,看不到了就好……
她的手一覆上他的眼,枢念便已是醒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