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宴席摆在校场之内, 高阶军官这一隅是用八尺高的布帐围起来的四方空间。普通军士在外,大将们在内,里外互相都能听到些动静。
从陆惊雷提议比试开始, 外围的声响就低了下来。等到他提刀走到场中, 四周已是一片寂静。
晚风吹着火把, 光影摇曳。
关十郎盯住陆惊雷的银甲, 看着锃亮的甲片被火光染成一片银红, 微微有些晃神。
差不多四年前,他就和陆惊雷正面交过手。当时陆惊雷是抱着“擒贼先擒王”的目的直奔他而去的。关十郎自负地认为,就凭他一人一骑, 无论如何都伤不到自己。直到陆惊雷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才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关十郎还清楚的记得陆惊雷当年年轻的脸庞, 敌强己弱也纹丝不乱, 嘴角一直挂着轻谩的笑容, 泰然自若,目中无人。那是超越年纪、洞悉一切的成熟, 仿佛获取胜利不过是探囊取物,动动十指便能手到擒来。
回忆当初,关十郎觉得自己是败在毫无准备,低估了敌人。同样的错误,他不会犯上第二次。
再看现在的陆惊雷, 脸庞依旧年轻, 只是眼角眉梢已经彻底脱离了少年模样。而那份理所当然的自信, 更胜从前。
反手握住剑柄, 关十郎拱手作揖, 道了声:“请!”
四年来,他一刻都不曾松懈, 每天勤练体魄,钻研剑术。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一雪前耻。他已经不是四年前的关十郎,陆惊雷想再胜他,断无可能!
相较关十郎的如临大敌,陆惊雷的神态姿势却只能用散漫来形容。他也有抬手回礼,但仍是随随随便便地站着原地,刀尖点地,柱拐一般,丝毫没有应战该有的姿态。似乎存心要触怒关十郎,他的一举一动都流露出挑衅的意思。
迟迟等不到他出招,有心礼让的关十郎等不了了,于是提剑一刺,喝了声:“看招!”
陆惊雷根本不用他提醒,一早就在那儿戒备着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是他的习惯,却让关十郎误以为是他目中无人。于是,关十郎将原本使出的七分力气一下子提到了十成十,只求抢得先机,一击即中。
锵!
剑尖袭到面门,陆惊雷以刀背闪电般格挡开来。
短兵相接,两人虎口皆是一麻。关十郎勉强藏住了表情,陆惊雷却是冷冷一笑,立刻展开了猛烈的反击。虽然功夫全是野路子,也不讲究招式花样,但打起来只管盯紧要害,动作既快又准,势如破竹,完全不留余地。
山贼出身的他,从前干的是以命换钱的买卖,从军后常年冲锋陷阵,出手皆是为了取人性命,难免带着嗜血的劲头。而关十郎有着扎实的功夫底子,家传的剑法也是关家祖先自战场厮杀中上摸索出来的,演武起来堪称精妙,可惜刚猛有余,狠戾不足。就像家养的虎豹,去了野性,再遇上天天搏命生存的豺狼,想要抗衡并不容易。
更何况,关十郎与陆惊雷相差十岁,虽然仍是壮年,但力量与速度都略逊于陆惊雷这个后生晚辈。在经验不相伯仲的情况之下,轻微的劣势都会成为左右大局的关键。
关十郎觉得自己苦练了四年,本领得到了巨大提升,却忘了陆惊雷这四年也没闲着,刻苦程度并不在他之下。
总而言之,这场比试,还未动手已失公平。关十郎过于自负,又心系旧怨,才会如此愚蠢的尝试。
林硕在一旁看着,还以为他们会打得更久。可不到百招,关十郎的颓势已经十分明显。于是,他对万安使了个眼色。
万安点头,悄悄退了出去。
这时,陆惊雷故意露出一个破绽,引得关十郎倾身刺出一剑,他却轻巧地转身回头,弃用了尖刀,徒手扣住关十郎的手腕用力一扭,逼得他长剑脱手,同时顶肩弓背,一瞬间将人掀翻在地上。
关十郎本能的惨叫,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去很远很远。
出席酒宴的几员大邱将领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一时间全都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虽然这场比试只是为了给酒宴助兴,可对战双方都是军中大将,代表着各自的国家。关十郎这一输,丢的不仅是他自己的脸面,连带抹黑了大邱的威望,更何况陆惊雷还让他输得这么难看。
“关将军的剑术比四年前进步了不少啊!”
拍了拍仍然躺在地上的关十郎,陆惊雷笑得人畜无害,眉眼间的轻松神态仿佛在说刚才的恶斗对他而言不过是伸伸懒腰、小小活动下筋骨而已。
关十郎目呲欲裂,只觉耻辱二字已经烙在了他的前额。一身骄傲两次折在陆惊雷手里不说,这几年好不容易在兄弟们面前重新赢回的一点敬重,又一次灰飞烟灭了。
满腔恼恨无处申诉,前途更是一片漆黑。感觉眼前有些模糊,他只想给自己一剑,以免连男儿流血不流泪这一点都做不到。
没空关心关十郎心情,陆惊雷转身走向酒桌。端起桌上的酒杯,他高高举起,朗声道:“这一杯,敬莽嶟、莽将军!”
听他突然提起已故的大邱将领莽嶟,在场的大邱人都有些意外。要知道,莽嶟曾是巴托的守城大将,北泽军破城之时他宁死不降,最后举剑自刎。说起这件事,陆惊雷正是“罪魁祸首”。可如今两国交好,既往不咎,他要敬自家将领,大邱人也不能置之不理。于是,他们纷纷端起了自己的酒杯。
谁知,陆惊雷一口饮尽杯中酒之后,说的却是:“莽将军死后,你们大邱果然已经没人了。”
关勇的酒杯刚送到嘴边,听到这话,自然是喝不下去了。而他身旁的同僚,已经气愤得将杯子摔在地上,有人大声质问:“陆将军此话怎讲?!”
“你听不懂吗?”陆惊雷也将手中酒杯摔得粉碎,脸的笑容从无害变成了危险,“要不是我们大王看大邱百姓可怜,同意议和,爷早就带着大军把这里踏平了。你们今天能活着与爷同席,是你们的运气。”
关十郎输得脸面全无,情绪早已濒临失控边缘,陆惊雷这番话,正好践踏了他最后的理智。只见他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拾起先头掉落的长剑,不管不顾地直奔陆惊雷,高喊道:“混账!我要杀了你!”
“将军!切莫冲动!”
关勇吓得一脸煞白,立刻跳出来拦住他。他的个头比较瘦小,抱住关十郎就像抱住一头愤怒的公熊,明显心有余而力不足。
“关将军还想再打吗?”陆惊雷站在原地,讪笑道:“何必死要面子活受罪呢?服个输又死不了人……”
话音未落,关十郎已经甩开了关勇,手中长剑对准陆惊雷,当头劈落。陆惊雷侧身一避,身后酒桌立刻被削掉一角。
陆惊雷提刀应战,同时不忘最后点醒他:“关十郎,你要想清楚了!我是北泽的龙骧将军,你敢杀我,就是与北泽为敌!你确定不要问问你的主子?看他有没有这个胆子?!”
关十郎咬牙切齿:“我会提着你的头去问他!”
“将军!不可糊涂啊!”
关勇在一旁急得上蹿下跳,却因为关十郎与陆惊雷打得不可开交,根本没有近身的机会。
就在他决定拿起兵刃加入战局的时候,一道尖锐的刺痛自他后背传来。
“呃!”
不由自主地痛呼一声,他看到一柄长剑穿出自己的胸口,鲜红的血液自光滑的剑身向下滴落。
他慢慢回过头,看到林硕站在他的背后。一手推着他的肩,一手回抽剑柄,林硕慢慢将刺入关勇身体里的长剑收了回来。
关勇倒下了,像一棵被伐断的大树。大口的鲜血从他嘴里沽沽往外冒,他躺着,眼睁睁地看着整个宴会现场变成了屠戮的乐园。
到处都是兵器撞击的锵锵声响,哀嚎嘶吼不绝于耳。先前的宁静一瞬间便被破坏殆尽。
那些北泽人明显是有备而来,大邱将领先后倒下,有的到死都没弄清楚情势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开始急转直下的。
与此同时,关十郎被陆惊雷逼得节节后退,一直退到了布帐边缘。动手时的雷霆之怒无法支撑长久的对抗,力量一点点被消耗,对方的攻势却越来越强劲。他疲于招架,只觉死亡的阴影逐渐笼罩在头顶。
“去死吧!”
随着陆惊雷一声暴喝,关十郎被一脚踹在了心窝上,整个人飞了出去。
身躯落在布帐上,将布帐整个带倒,全世界只剩下洁白的颜色。关十郎像无头苍蝇一样在白布中挣扎,等他终于冲破束缚,眼前只见遍地尸骸。
布帐的另一边,整个校场都已成为大邱军的坟冢。北泽军士无一不是满身鲜血,地狱恶鬼一般直挺挺地站着,正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
咔嚓——
陆惊雷横刀一劈,斩下了关十郎的头颅。
鲜血自断口喷涌而出,有如泼墨一般,浸红了地上的白布与陆惊雷身上的银甲。
拎起关十郎的头颅,对他坦然对视,陆惊雷脸上露出一抹残忍的笑容:“都说认个输就死不了人了,你偏不听。不过,谢谢你,给了北泽攻打大邱的理由。”
关十郎的表情定格在最后一刻的惊恐中,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瞳仁漆黑,好似无底深洞。
“血!”
看到三王子突然吐出一口鲜血,公孙筠秀惊叫一声,自椅上跳了起来。
三王子抬头,示意她不要慌乱。
“我没事。”
他从容地自袖中拿出帕子,用力擦了擦,想将血色抹去,结果却让整个嘴唇四周染上了浅浅的红。
“小环!快去请大夫过来。”公孙筠秀连忙吩咐自己的丫鬟。
三王子有些着急,连忙拉住她的袖子:“别去了,没用的。”
“可是……”
意识到这样拉拉扯扯不成体统,公孙筠秀不动声色地将袖子抽了回来。
三王子也不介意,只是拍了拍身旁的椅子,示意她重新坐下,然后对梁小环说:“你去打盆水来,给我擦擦脸。”
梁小环领命,赶紧跑了出去。
见再无旁人,三王子才说:“我这不是病,是中了毒。”
公孙筠秀听得糊涂:“中毒?!谁下的毒?怎么会……”
三王子淡淡地笑着,低下头,拿着帕子小心地将蝶筝上的血迹一一擦去。
“我就算被贬成庶民,对某些人来说,依然是个威胁。”
“您是说……”平王?
太子被废,平王监国。贺兰端烈现在已经是最有希望登上帝王宝座的人选了,相对的,被废的贺兰端显也成了他的隐患。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贺兰端烈自己就是否极泰来的样板,所以担心弟弟有朝一日会咸鱼翻身也很正常。可是,他们是手足兄弟啊!难道非要置人于死地才安心吗?
“这是慢毒,无药可解。我大概还能活两个月吧。”三王子一脸泰然。
“三王子……”
“又叫错了。我现在已经是兰公子了,你且记好,别给自己惹麻烦。”
“是。”
公孙筠秀点点头,眼底浮起一片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