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桂花正好,馥郁的香气极具侵略性。
公孙筠秀慢步经过,香味立时染透裙衫,天罗地网的,不等人为花倾倒,那花儿便将人捕了去,轻易攥在了掌心里。
“小姐,这些桂花真香呀!奴婢摘些做桂花糕可好?”
活泼的润莲忍不住拉下一束枝条,用力嗅了嗅。结果因为靠得太近,鼻子受不住花粉刺激,“哈啾”一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公孙筠秀忍俊不禁,道:“现在离过年还早,不如先摘些做香囊吧。年糕到时候再说。”
揉揉鼻头,润莲脆生生地应道:“那也成。”
主仆俩话语刚歇,却听闻一串尖利的人声自屋中传来,孩童啼哭紧随而至,瞬间打破了院落原本的宁静与详和。
公孙筠秀循声入屋,只见堂婶洪诗诗抱着一个襁褓,正对着一名二十出头的妇人破口大骂。
“你是个什么东西,再乱说话小心我拔了你的舌头!”
在她狰狞的注视下,妇人双颊涨得通红,一双手揉搓着身上的粗布衣裳,想辩解却又不敢开口,十分委屈。
洪诗诗不依不饶,对着侍婢挥了挥手臂,令道:“去,给我把李咏秋叫来!问她找这么个混人来照看长佑安的是什么心?!”
忽地扯上李咏秋,妇人一脸慌张,连忙说:“夫人,我真没别的意思……这活儿我不做了还不成么?莫为难李姨娘了……”
话一出口,有如火上浇油,洪诗诗的怒吼几乎要把屋顶都掀翻了:“我为难她?呸!你给我滚!马上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妇人如蒙大赦,忙不迭地退了出去,差点撞倒公孙筠秀,幸亏润莲在一旁扶了她一把。
顾不得计较,公孙筠秀连忙走到洪诗诗身旁,看了看哭得正欢的婴孩,小心翼翼地问:“婶母,这是怎么了?”
正在火头上的洪诗诗根本收不住情绪,横眼竖眼地扫了公孙筠秀一下,什么也没说,径自抱着儿子,坐在椅子上哄了起来。
小娃娃还不足周岁,个头瘦小,中气欠奉,哭声长一下短一下,并不洪亮。洪诗诗又是拍又是摇,嘴上“哦哦”不停,可孩子却像感应到她的焦躁,较劲儿似的,就是不肯偃旗息鼓。不多时,小嗓门便哑了,嚎两声咳两声,憋得全身赤红,仿佛随时都会背过气去。
“婶母,要不要请大夫来瞧瞧堂弟呀?”公孙筠秀看着实在揪心,忍不住提醒明显已经慌了手脚的堂婶。
洪诗诗不知道在顾虑什么,迟迟没有表态,直到儿子越咳越锥心,才冲着自己的侍婢恶吼道:“还杵着做什么?!快去请大夫啊!没用的东西!”
侍婢愣了愣,立刻飞奔出去。
不知为何,公孙筠秀总觉得那婢女的表情有些古怪。
不多时,挺着大肚的李咏秋在丫鬟的搀扶下,急急忙忙地走了进来。
“姐姐。”
一进屋,她便直直去到洪诗诗的方向,却还不忘对公孙筠秀投来关切的眼神。公孙筠秀一阵窝心,遂轻轻地点了点头,让她放心。
“可是新来的乳娘不合姐姐心意?回头我派人再寻一个来,姐姐可别气坏了身子。”
李咏秋话音刚起,洪诗诗怀里的孩子突然安静了。公孙筠秀心中一凛,跟着凑了上去。只见小娃儿双目紧闭,唇色发紫,已然昏厥。
“佑儿?!佑儿!”
洪诗诗吓得脸色煞白,情急之后用力地拍打着孩子的脸颊,想把人拍醒。还是李咏秋镇定,连忙阻了她,“别打!掐人中,快掐人中!”
洪诗诗如梦初醒,立刻掐住儿子的人中。孩子太小,不一会儿唇上就被掐出一道骇人的印迹,人却还是不得反应。
洪诗诗像是想到了什么,忽地伸手,往儿子的鼻口一探。下一秒,她便全身发软,整个人往地上滑去。还好一旁的公孙筠秀反应快,及时以身体为屏障,将洪诗诗和她的孩子圈在了椅子里。
知道小娃儿怕是不好了,李咏秋也急得高喊起来:“快!快去找人来帮忙!”
“我来!”
公孙筠秀当机立断,从洪诗诗手里抽出小堂弟,抱进内室,放到床上,飞快地松开缠在他身上的襁褓,然后跪在床前,凑上去往他嘴里吹气。这个法子是她从大夫那儿学来的,是抢救自缢之人的不二法门。公孙筠秀不通原理,只想着小堂弟此时换不上气,和自缢者的情形异曲同工,便决定依葫芦画瓢,试了再说。
洪诗诗与李咏秋互相搀着,与一众仆役挤到公孙筠秀身后,见她如此动作,只当她胸有成竹,谁也不敢上前打扰。
一时间,屋子里静得连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到。
吹气、吹气、再吹气,就这样反复多次,公孙筠秀紧张得手心全是汗。终于,在她几乎要放弃希望的时候,小堂弟的口鼻中传来了浅浅的气息。再摸他细小的胸膛,轻微的起伏一下接一下从指尖传来,带着生机。
“活过来了……活过来了……”
公孙筠秀欣喜地转过头,将这好消息告知众人。她看见堂婶洪诗诗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往床前一扑,抓着儿子的小手,“哇”地一声就大哭起来。再看二姨娘李咏秋,原本表情全无的脸孔也在听到这个消息时,恢复了一惯的温柔笑容。
“快别跪在地上,小心凉着。”李咏秋示意身旁的丫鬟扶人。
一直在屋里的润莲赶紧扶起自家小姐,李咏秋的侍婢想要扶洪诗诗,却被一把推开。摇了摇头,李咏秋上前,想亲自扶洪诗诗起来,无奈大着肚子,根本弯不了腰。见状,公孙筠秀便替了她,扶住了洪诗诗的胳膊。
“婶母莫哭了,大夫马上就来。堂弟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公孙筠秀刚刚才将公孙长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身为母亲,哪怕是性子乖张的洪诗诗,此时也不可能排斥她。但她依然拒绝了公孙筠秀,哽咽道:“我在这儿陪佑儿,你们不用管我。”
如此近距离,公孙筠秀第一次有机会细看洪诗诗的脸,竟与昨日的印象大不相同。初见时,公孙筠秀觉得洪诗诗脸窄颧骨高,长相有些凌厉。可现在的她心系幼儿,眉眼间只剩舐犊慈悲,整个人都软了几成,不禁让公孙筠秀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大夫来了!”
婢子的声音自屋外响起,洪诗诗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瞬间收起软弱,不动声色地推着公孙筠秀与李咏秋,将她们带至外屋。
“请大夫进来吧!”一边请大夫进门,洪诗诗一边打发其他人,“屋子里人多气浊,你们都走吧,一切有大夫就行了。”
公孙筠秀诧异于她的变化,李咏秋则显得淡定得多,只是问了句:“不用请老爷回来吗?”
“不用了,我晚上自会和老爷说明。你大着肚子,没事就回房歇着吧。有什么事我再差人去叫你。”洪诗诗又恢复成之前不好相与的模样,执意要将人统统赶走。
“嗯。”
李咏秋点头,不再多说,拉着一脸困惑的公孙筠秀一道离开。
“真的不用留下吗?”
出了堂婶住的院落,公孙筠秀仍是担心。堂弟刚刚死里逃生,大夫还没有论断,也不知是否还有后患,堂婶却在此时把她们统统推开,一个帮手的都不留下,行为实在令人费解。难不成是刚才受了打击,一时失常了?
“她说不用就不用。”拍拍侄女的手,李咏秋的笑容一如既往。
“可是……”
“你们出来了,那小少爷是没事了啰?”
李咏秋的安然若素也不合情理,公孙筠秀正要再说,却被二姨娘白仙芝打断了。只见她一袭绯红深衣,浓妆艳裹,婷婷袅袅地向她们走来,已然不是早间装束。
“没事了。”李咏秋答了她。
“我刚刚才听下人说起,正担心着,准备过去看看呢。”白仙芝灿然一笑,表情毫无真意。
李咏秋早就习惯了她口不对心,也不在意,只是说:“不用过去了,大夫已经请来了。”
“刚才堂弟的情况那么凶险,真的不用叫堂叔回来吗?”公孙筠秀仍是担心。
“有大夫就行了,我们在也只是添乱。”李咏秋回答。
“添乱?呵呵……”白仙芝忽地抽出随身的鸳鸯帕子,遮着口鼻,故意压低声音,鬼鬼祟祟地问李咏秋:“姐姐打算由着她在那儿欲盖弥彰到几时呀?”
李咏秋拍开她的手,斥道:“别瞎说,口没遮拦的。”
公孙筠秀见她们神态,似玩笑又不似玩笑,哑谜打得她一头雾水。
“怕什么,筠秀又不是外人。”很快,白仙芝便自己揭了谜底:“你堂婶怕大夫断出小少爷是个痴儿,所以大夫一来所有人都得走……”
“仙芝!”李咏秋要制止白仙芝,却已是迟了。
“痴儿?!”忽闻此事,公孙筠秀吃惊不小。
“你没见小少爷吗?眼距那么宽,口水总是流个不停。痴痴傻傻的,连乳娘的奶都不会吸,不然乳娘怎么会换了一个又一个?”
公孙筠秀皱眉。不仅因为这个消息让她震惊,也因为白仙芝此时的态度。刚才小堂弟不是在嚎哭就是昏厥不醒,所以她并未留意到什么异样。如果事实真如白仙芝所说,不同情也就算了,这般幸灾乐祸实在不够厚道。
李咏秋也不喜她,“老爷都没发话的事,你在这里乱嚼什么舌根?小心惹祸上身。”
“是是是,我不说了。我出门去,眼不见净,成了吧?”白仙芝扮了个鬼脸,转身要走。
“你去哪儿?”李咏秋问了句。
虽然北泽国对女子约束并不严苛,白仙芝想出门并不是什么大事,但公孙家内宅都是李咏秋在掌管,姨娘的一举一动,她自然要过问。
“前日不是和姐姐说了么?兰香苑新上了几款胭脂,我过去看看,回头给你也带一盒回来。”
“不用了,你早去早回就行了。”
“知道啦!”
看着白仙芝离去的背影,李咏秋下意识捶了捶腰,面露疲相。
“姨娘站了一早上了,应该累了吧?奴婢扶您去歇歇可好?”一直跟在主子身后的婢女立刻出了声。
“也好。”李咏秋点点头,笑着对公孙筠秀说,“你也回房去歇歇吧,中午开饭,我再差人去叫你。”
“好,谢谢姨娘。”公孙筠秀福身拜谢。
“傻孩子,客气什么。”
李咏秋为公孙筠秀安排的屋子在公孙府的东头,挨着墙跟,与公孙德的书房相邻,以前应该是给公孙德休憩用的。地方不大,却胜在清净。
“润莲,你去和府里的下人打听打听,德安城的商铺在哪儿,我想买些礼物送给堂叔堂婶他们。”
走进居处,公孙筠秀便吩咐起自己的丫鬟。白姨娘去买脂胭水粉正好提醒了她,给堂叔一家的礼物得尽快准备起来。
润莲拿起桌上的茶壶,正准备打壶热水来为小姐沏茶,听到她的话,不由心直口快道:“小姐身上的银子不是不多吗?”
“这是礼数,省不得的。之前来得匆忙没有准备,已经是失礼了。”公孙筠秀一边说,一边推开内室的小门。之前太过紧张,现在松懈下来,她也是累了,想到床上躺一会儿。
身后,润莲还在嘟着嘴唠唠:“今天小姐临危不乱救下小少爷,整个府里没有一个人对您说半个谢字,连李姨娘那么八面玲珑的人物都疏忽了。若比礼数,他们也不怎么样嘛。”
说完,润莲半晌都没听到自家小姐搭话,以为她嫌自己多嘴,正要认错,就听“嘭”的一声巨响,吓得她差点把茶壶摔在地上。
润莲转身,身后哪里还有公孙筠秀的影子。内室的小门已经合得严严实实,刚才那声响就是她家小姐在关门呢!
伺候公孙筠秀也有一段日子了,润莲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粗鲁。小姐这是生她的气了吗?
润莲想跟进去赔罪,推了推门,却发现怎么都推不开了。
奇了,这门不是不带栓的吗?
这时,公孙筠秀的声音自门后响起:“润莲,你不是要摘桂花做香囊吗?现在就去吧。”
“小姐……”怎么小姐的声音听着这么像在跟她置气呢?
“我累了,想躺一会儿。”
无法,润莲只得应了声:“是。”
听到丫鬟关门离去的声音,公孙筠秀松了口气,可下一秒又不得不再次崩紧全身所有的神经,狠狠地瞪视眼前这个将她死死压在门扉上的瘟神。
“你还真是让人不省心啊!”陆惊雷似叹非叹地抛出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