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散。
初听鸣幽的琴音,公孙筠秀想到的便是这支曲子。
此曲演绎的是一段复仇故事:数百年前,一名遗腹子为报父仇,计划行刺残暴君主。历尽曲折后,他终于得偿所愿,玉石俱焚。临终前,为了保全母亲,他不惜自毁容貌,掩埋身份。可怜其母千里寻子,只得残尸一具,为了成就儿子义士之名,慈母哭诉嘶喊,向天下人道明真相,最终抱尸哀恸而亡。
跳过了琴曲前段柔和的开指、小序和大序,公孙筠秀直接从十八段正声入手。这时琴曲已经跳入刺客由怨恨杀父仇人到矢志复仇的过程。情绪从压抑走向强烈,前期的骚动也渐渐浮上了明面。
以弱击强重在出其不意,于是低音隐忍。一击即中重在绝决无回,于是高音咄咄。公孙筠秀下指有力,拔剌有如活鱼摆尾,进复退复渲染从容。鸣幽古琴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她手中的神兵利器。只见她幼笋一般的十指花样翻飞,身体随着每一次抬腕扬手轻微起伏,螓首垂点,平稳扑进时傲骨铮铮,行至澎湃处周身遍布杀伐之气,果敢决断犹如刺客附身。
士之怒,白虹贯日!
公孙筠秀一介女流,却将勇士壮烈成仁的场景演绎得酣畅淋漓。随着曲乐前行,她也慢慢踏入了忘我之境,节奏随心,情绪饱满,感性丰沛,仿佛已将天下穹苍尽收掌中。
大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双耳一刻不得闲,生怕漏过一音半调。连楼下的伙计都被她的琴音吸引,忍不住驻足倾听。
当琴曲由正声渡入乱声,三王子看到公孙筠秀趁着停歇处飞快地捋了捋坠在琴下的一根绒扣。于是乎,他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
广陵散好似一场雷霆风雨,既不轻柔,也不平和,虽然应了鸣幽琴的音质特征,却也极易对这张古琴造成负担。毕竟鸣幽琴已经多年无人弹奏,又有新弦乱手,弹到中段,公孙筠秀就发现有根琴弦松动了。
弦松则音不准,这才有了公孙筠秀半途捋动绒扣的举动。当时她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竭尽所能力保弹奏完美顺利,其他的根本没时间考虑。却不知,她的这个举动才是让三王子刮目相看之处。
诚然,公孙筠秀的琴技是出色的,但比起常年浸淫在琴乐之中的杨正还是逊色了一筹。可对比一心只想突显自己技艺的杨正,懂得利用琴体本身特色与周围环境来提升优势的公孙筠秀无疑更具智慧。而真正让三王子感到讶异的,却是公孙筠秀在弹奏中面不改色调整琴弦时显露的沉着。
要知道,刚才那个满脸通红,牙关打着颤儿祈求他听曲的小女子,可不及此时半分从容。三王子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契机,竟让眼前人脱胎换骨。
曲终,乐歇。
昏暗的房间里,几束阳光落在地上,弦音虽止,光中尘埃仍然颤颤翻飞,久久不能平静。
公孙筠秀放下双手,这才发觉指间隐隐作痛。低头一看,原来是右手的无名指被琴弦勒破了,正往外涓涓冒血。
又是那根磨人的新弦!公孙筠秀苦笑。
“看来我得收回刚才对鸣幽琴的评价了。”北泽六公主贺兰瑞绮最先出声,肯定了公孙筠秀的努力。
公孙筠秀这曲广陵散与杨正的梅花三弄相比,仿佛是在两张完全不同的七弦琴上所奏。六公主要改评价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过,三王子贺兰端显却不动如山,完全没有要表态的意思。
公孙筠秀心底一沉,立刻双膝跪地,伏身叩首道:“民女投机取巧,请三王子、六公主恕罪。”
额头贴着搭砌阁楼的木板,公孙筠秀只觉后背冷汗涔涔。看三王子神色,只怕早就看穿了她的小聪明。他是皇室贵胄,这等事往小了说无伤大雅,往大了说,安成欺瞒犯上的罪名都可以。这叫她如何能不怕?
公孙筠秀开始痛恨起自己莫名其妙强出头的行为了。琴阁名声有损,大不了也是让堂叔一家断了财路。这得罪了皇家,杀头掉脑袋都是有可能的。她操的这是哪门子闲心?竟把自己与堂叔一家卷进了这么大的麻烦里!
就在公孙筠秀狠狠自责的时候,三王子贺兰端显心里已经有了计较。金口玉言一开,却是针对公孙德的:“你可知‘户枢不蠹流水不腐’的道理?”
公孙德见三王望着自己,吓得双腿一软,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埋首叩地,颤声道:“草、草民听过……”
“鸣幽琴就这么一直放着,迟早与废物无异。还不如交给你的小侄女,让她物尽其用。”
“遵、遵命!草民遵命!”
公孙筠秀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三王子这意思,是叫堂叔把鸣幽琴给她吗?
不等公孙筠秀转过弯来,三王子上前一步,将她扶起,道:“你是可造之材,好好学着,切莫荒废。”
这下公孙筠秀彻底懵了,但还是本能地应答道:“是。”
该说的都说完了,三王子大步流星离开了阁楼。六公子贺兰端绮也对情况不甚明了,却没找着提问的机会,只得匆匆地跟上兄长的步伐。
曹乐正离去时,则不忘在公孙德耳旁留下一句戏言:“你小子真是有运气!好好谢谢你家小侄女吧!”
一屋子人,只有杨正还记得该有的礼数,躬身长揖道:“草民恭送两位殿下,曹大人。”
当三王子贺兰端显与六公主贺兰端绮出了鸣琴阁,灰衣护卫已经将一驾华丽的马车赶至他们身前。
两人前后上了车,贺兰端绮便迫不及待地问道:“王兄现在可以告诉绮儿,那公孙家的小丫头到底做了什么吗?”
贺兰端显唇边噙笑,道出了其中原委:“院落宽广,不利琴音凝聚,所以她把我们请上了二楼,还关了窗户,制造出封闭的环境来加强琴音。然后是琴桌,院子里的石桌太厚,不利发声,而阁楼里的那张杉木桌却是上品,不但可以增加音量,其高度对她来说弹奏起来也更舒适。最后是那曲广陵散,它与梅花三弄的区别,不用我说你也明白吧?那是目前最适合鸣幽琴的曲子,公孙姑娘选了它,才是真正做到了扬长避短。”
“她果然是在投机取巧呀!”贺兰瑞绮恍然大悟。
“那也要她足够聪明细心,才能取得到这个巧。”
“王兄看起来很欣赏她呀!不如干脆把她召进教坊,为我们效力得了。”
“你以为人人都想进宫吗?”贺兰端显淡淡一笑,说:“而且,她的琴技还有待磨练。至于以后能不能进宫,再看机缘吧!”
世上能人何其多,小小一个公孙筠秀还没到能让贺兰端显惊为天人,非要网罗不可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