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惊雷不说话,表情极为不屑。
“你真的抢了他?!”公孙筠秀冲到他面前,指着他,全身充满了秀才遇到兵的无力感。
陆惊雷像是存心要急死她似的,依然闭口不答。人却行至窗边,将开了缝的窗户关紧合严。刚才听到公孙筠秀与丫鬟走近的声音,他忍不住开窗看了看。
得不到回应的公孙筠秀只能继续猜测:“你把他打伤了?”
看着她现在气极败坏的模样,再想到她进门之前的欢声笑语。陆惊雷的面色黯淡了,背脊挺得更直,周身弥漫出压抑的气息。
“那个香囊是我绣给堂叔的,杨先生赞了一句,李姨娘就自作主张送给他了。”虽然不觉得有解释的必要,公孙筠秀还是决定解释一下。她真的不想因此殃及无辜。看杨正那个文弱的样子,陆惊雷动动手指估计就能废了他。
“没有下次了!如果再让我看到别的男人拿着你的东西,我就剁了他们的手!”
这算是满意她的解释吗?公孙筠秀出离愤怒。
“杨正先生是堂叔请来教我弹琴的先生。你怎么可以因为一个香囊就去打人家啊!你现在是官家的人了,不再是山贼!怎么还这么……”
这时,炭盘里的香囊终于烧了起来,明艳的火光在公孙筠秀的眼底短暂划过。趁她微微失神之际,陆惊雷已经长臂一伸,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他的怀抱,有冰雪的味道。
“豹叔死了。”
陆惊雷说出了一个消息。
等公孙筠秀领悟到他话中的意思,仿佛所有迷题都有了答案。难怪他今天额外不同,难怪她会觉得他沉重,消沉。
暂时抛开之前的纠葛,公孙筠秀问:“什么时候的事?”
“半个月前。我没办法回去给他送终了。”
脸蛋被迫埋在陆惊雷的胸前,公孙筠秀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从他肢体动作感受到他的情绪。这种感觉很奇怪。他应该是她的敌人,她恨他、恼他,却在这一刻发现自己原来也可以了解他。
只有失去过最亲的人,才知道那个过程有多痛。公孙筠秀虽不了解豹叔与陆惊雷之间的感情如何,但她见过豹婶怎么待他。那些疼爱绝对不亚于任何一位亲生母亲能给儿子的。豹婶是豹叔的妻子,答案不言自明。
陆惊雷这样的人,大概不会哭吧?
公孙筠秀还记得自己失去母亲的时候,白天尚且可以撑住,因为太多的事情需要她去处理。到了晚上,体贴的周妈妈便会抱着她,对她说:哭吧,哭出来就会好受些。于是,公孙筠秀哭了,哭到昏天黑地都止不住。
哭出来真的好受了吗?她也不清楚。只是每次体力耗尽之后,周妈妈的怀抱让她感觉在这个世上,还存着一丝温暖可以依靠。若不是这点温暖抓着,她也许就此分崩离析,飘散到宇宙洪荒里去了。
公孙筠秀当然不会劝说陆惊雷搂着自己哭一场,但她还是忍不住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背。即使一直抗拒着这个人,她还是无法控制地想对他表达自己的感同身受。
察觉到她的动作,陆惊雷似乎很吃惊,身体明显僵了一下,然后便是使出更大的力气来将公孙筠秀搂紧。
很快,公孙筠秀就觉得有点喘不上气,膝盖处还来隐隐的针扎似的疼痛。
到底还是大意了。
在婶母那儿,公孙筠秀就觉得双脚发凉,不过腿上放着手炉,也就没太在意。一路穿过冰雪回到自己屋里,炭火早就灭得差不多了,陆惊雷还开了窗,屋里已经比屋外暖和不了多少。被他抱着身上不觉得冷,可时间一长,两条腿却受不住了。
公孙筠秀试着推了推陆惊雷,却没能推动他分毫。
“你先放开我……”
以为她又要拒自己于千里之外,好不容易得了片刻温柔的陆惊雷哪肯理会。公孙筠秀挣扎起来,膝盖疼得难受,整个人开始往下滑。
“怎么了?”陆惊雷终于瞧出不妥来。
这时,小丫鬟润莲去而复返,手里提着一篮木炭,战战兢兢地敲响了房门。
“大、大爷,让奴婢进去加个炭火吧!小姐有老寒腿,不能冻的。”润莲怕得要死,能说出这些已经是她的极限。
虽然她跟着公孙筠秀的时间并不长,但公孙筠秀对她一直不薄,再加上性子天生耿直,让她实在没法放着自己的主子不管,这才麻着胆子过来敲门。
“老寒腿?”
陆惊雷皱着眉头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要知道,老寒腿和十五岁的小姑娘放在一起是一件十分少见而且滑稽的事情。
公孙筠秀不语,膝盖疼得有点打颤儿。
陆惊雷不再多说,一把将她抱到床上,然后自己跑过去开了门。可润莲连门槛都没踩到,陆惊雷接了木炭,就把她重新关在了门外。
将火盆里的炭续上,陆惊雷拨弄了好一会儿,确定炭火燃了上来,才回到公孙筠秀身边。
“给我看看你的腿。”他说。
“怎么看?”公孙筠秀问了个蠢问题。
不等她反应,陆惊雷抓住她的一条腿,迅速地脱下了腿上的靴子。
“你干什么!”
公孙筠秀羞得满脸通红,双腿乱踢想要抽出来。谁知陆惊雷力大如牛,一挥手便推得她往后一仰,倒在床上。身上穿得太多,公孙筠秀挣扎了好半天,才重新爬起来,将润莲为她精心梳好的发髻都折腾得松垮了。
“别闹,让我给你看看。”
陆惊雷神情严肃地将公孙筠秀的腿架在自己的大腿上,然后卷起她的裤管,露出膝盖后大手一捏,正经八百的样子跟悬壶济世的大夫似的,一时竟把公孙筠秀都唬得不敢动弹。
“疼吗?”他手上用了点力。
“嘶——”又痛又麻。
陆惊雷右手往身后一摸,取下了挂在腰后的一个皮囊。拧开盖,酒气四溢。
“这是虎骨酒,御寒最好。你如果能每天喝点,包你腿脚没事儿。不过现在将就着给你揉揉吧,应该有效的。”
说话间,陆惊雷已经将那酒倒了一些在掌中,然后把酒囊塞到公孙筠秀手里,双手一搓,匀开了酒液,接着就大力揉捏起她的膝盖来。
“疼!”
强行镇压式的手法,直将公孙筠秀揉得眼泪汪汪,手里的酒囊都差点捏扁了。
“忍着点,不疼没效果。”陆惊雷怕自己心软,低头不看她,把所有注意力都齐中在她的膝盖上。
“真的好疼啊!”
公孙筠秀捶他。先前还只是针扎式地疼着,现在已经疼得跟骨头都要碎了似的。她觉得陆惊雷根本不是在给她治腿,要她的命还差不多。
“乖,忍忍。”
将手里雪白小巧的膝盖揉出血液鲜活的红色后,陆惊雷还怕不够,连同纤细的小腿一同搓了起来。
公孙筠秀闹了一会儿,发现疼痛的状态逐渐发生了改变,也就偃旗息鼓了。陆惊雷没有骗她,这虎骨酒的确有效。虽然刚开始痛得厉害,慢慢又变成火辣辣的烧灼感,但最后都化成令人舒适的热度。那感觉就像快要冻僵的人喝到一碗热汤,呼啦啦熨贴了脏腑,满足得只想叹息。
“好些了吗?”陆惊雷侧过脸,问公孙筠秀。
大约是之前迎着风雪赶路,他的头发有些凌乱,几绺碎发跑出来垂在鬓边,让他原本刚毅的轮廓显出几分柔情。还有他的眼睛里,黯淡将熄的两簇火焰复又燃了起来,摇摇曳曳,分外温暖。
一直都知道陆惊雷生得好,但他平时不是恶霸似地虎着脸,就是流氓似地耍无赖,忽地见他如此正经地望着自己,公孙筠秀脸红了。
不同于以往的羞愤,这次是单纯地难为情。飞快地抽回腿,捋好裤管,遮住裸|露的皮肤,她觉得心里比缠在一起的麻绳还要纠结。
“还有另一条腿。”陆惊雷又捉住她的另一条腿开始揉药酒。
公孙符秀心如雷鼓,他却处之泰然,仿佛他正在做的是全天下最自然不过的事情。
时间像被屋外的严寒冻结了一样。
两人安静了许久,陆惊雷才慢声说道:“我明天就要随大军出发去峒山关了。”
峒山关是北泽边防要塞,与大邱国厮杀的主战场。
公孙筠秀愕然,“不是说新兵要半年后才会上战场吗?”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陆惊雷才当了三个月的新兵吧?
“军情紧急,等不了了。”
“那……”
“这次是大王子亲自领军上阵,朝廷应该是铁了心要赢的。”陆惊雷看起来挺有信心。
公孙筠秀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喃喃道:“还有几天就过年了……”
万家团圆的时候,他却要上战场杀敌。想想挺可怜的。
“嗯。”
又是一阵难熬的沉默。陆惊雷低着头,更加卖力地搓着公孙筠秀的腿。
“可以了。”
感觉差不多了,公孙筠秀红着脸推开他,然后拉开放在一旁的被褥钻进去。仿佛有了那床被子,她与陆惊雷之间便多了一道铜墙铁壁。
陆惊雷没有再靠近,只是老实地坐着,与她四目相对。公孙筠秀被他瞧得很不自在。
“这次过去,我也许再也回不来了。”
“哪有这、这么咒自己的?”
陆惊雷说得淡然,公孙筠秀倒是被说慌了,完全忘记自己不久之前还希望陆惊雷能死在战场上,这样她才能得到解脱。
“你在这里要好好的。如果我回不来……”还以为他会说些温和的体己话,可一开口又变成了陆惊雷式的血腥残酷,“我会让我的兄弟回来杀了你。反正这辈子,你都要和我在一起。”
听他这么说,公孙筠秀倒是松了一口气。还好,他还是那个蛮横无理的山贼,之前的柔情蜜意都是错觉。她才不会沦陷在他的骗局之中!
“我走了。”
好走不送。
“大军明天一早出发,今天城门关闭之前我必须离开。”
快走,快走。
“竹儿……”
忽地被掐住下巴,公孙筠秀以为他又要像往常一样趁她不备轻薄她。谁知,他只是绚烂一笑,说:“等我回来。”
就像中了魔咒一般,公孙筠秀脑中一片空白。等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听话地应了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