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幽阁
柳姨娘在屋里来回地走个不停,面上的神色似有几分焦灼,实在是那天水灵打听到的消息让她太过震惊了。
季明宣从季老太太屋里回来时,整个人也是笑得合不拢嘴,她不过试探地问了一句,却真得到了确切的消息。
季重莲与裴衍定亲了!
这个消息对柳姨娘来说无疑与是晴天霹雳……怎么会这样?怎么季重莲什么都不做好运就会降临在她的头上?
而她机关算尽,她们母女俩如今却是这般地凄惨?
若是她再不想想办法,难道真要看着季紫薇入秦府为妾不成?
她可怜的女儿,如今还一直被蒙在鼓里,根本不知道她的父亲以一纸纳妾文书便将她给卖了。
这段日子里,季紫薇也叫人偷偷传信给柳姨娘,求她想办法安排她见上齐湛一面,可她怎么能答应?
若不是齐湛那个害人精,季紫薇又怎么会被禁了足?
齐家害人不浅,她是半点不想女儿和齐湛再有什么牵连。
所以不管季紫薇怎么求着,她还是硬起了心肠。
可眼下该怎么办?
她本来还期望能打周郁的主意,可这人根本不登门,似乎是接到季幽兰养病的消息后便回到了徐州上任,听那谢娘子说,这位周大人愿意等着,什么时候季家三姑娘康复了,派人知会他一声,他立马再让媒婆上门提亲。
这样坚定的信念,似乎已经打定主意非季幽兰不娶了。
柳姨娘想着想着,便忍不住面色阴沉,咬紧了银牙!
那季幽兰有什么好,庶出不说,还是破了相的,周郁真是瞎了眼,看不到真正的美人!
好,周郁那事她暂且不想了。
那么裴衍呢?
若是裴衍再来季家,她舍了银子想办法安排一通,若是让裴衍和季紫薇牵扯上一点什么,会不会最后嫁给他的人便成了自己的女儿?
这在大户人家又不是没有发生过的事,李代桃僵,只要生米煮成了熟饭,妹妹代姐姐出嫁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但这却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
柳姨娘的脸色渐渐阴沉了下去,眼珠子转个不停,她要提前做好一切安排,等那个机会来临之时,一把将它给紧紧握住!
童家来信催了几次,即使季芙蓉不想离开,也要在年前赶回去。
季重莲一路将季芙蓉送到了二门口,理了理她披在身上的猩猩红的鹤氅,轻声叮嘱道:“大姐姐若是想家了,尽管回来看看我们,横竖有大伯母在上京城里顶着,童家再如何也不敢过分了。”
“嗯,这个我知道。”
季芙蓉点了点头,回握住季重莲的手,“三妹妹若是找到了,派人来给我传个消息。”
“还有你的亲事……”季芙蓉说到这里话音一顿,有些感慨道:“这事已经定了,本来我不该多说什么,可是五妹妹,你真地确定要嫁给裴衍吗?”
季重莲面上一红,但眸中却是浮上了一丝温暖,季芙蓉这是真地关心她,她怎么会不知道,只是裴衍……她该怎么说呢?
这辈子除了嫁给这个人,她倒当真没有想到第二个人选,也只好就这样过了。
“大姐姐,我不敢说我一定了解他,但有些人却是面冷心热的,总要处久了才能知道他的好。”
季重莲斟酌着可以让季芙蓉稍微放心的字眼,她与裴衍早就相识,这样的话她却是不敢轻易与人说道的。
“也罢,这事已经定了,再说多了,到时候五妹妹嫁过去后该怨我了。”
季芙蓉笑着摇了摇头,知道多说无益,便拍了拍季重莲的手,转身便要踏上车去。
“大姐姐!”
季重莲心中突然生出许多不舍,她好不容易花了时间与精力将季芙蓉养得丰腴了些,可再也不愿意见到她消瘦下来。
季芙蓉脚步一顿回过身来,季重莲却已是扑到了她的怀里,紧紧搂着她,嗓音低沉略带哽咽,“大姐姐,你要好好对自己!”
“我知道!”
季芙蓉点了点头,眼眶微微泛红。
俩姐妹拥抱了一会儿,一旁的墨菊提醒时间不早了,季重莲这才不舍地放开了季芙蓉,看着她蹬上马车缓缓而去。
年前,三房也正式搬了出来,容芷离开了,曾姨娘却还在这里守着,没有等到季幽兰的确切消息,她说什么也不能放心离开。
再说离开,她又能去哪里,徐州的宅子清冷无人烟,容芷与季明忠的恩爱她又不待见,还不若留在这里陪着姚氏,俩个人也能做做伴。
曾姨娘没想到与姚氏斗了一辈子,最后陪着她在一起的却还是这个女人,心里有感慨的同时却也多了几分心酸。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还是两个失败的女人,同病相连的人更应该互相扶持才是。
裴衍的假期本就不长,年前他也要离开丹阳,想来年夜那一天他都会在奔波的途中度过。
原本下聘时听说裴母也要赶来的,但不知道什么原因,那一天她还是没有露面,季重莲只见到了裴氏,季老太太也问了原由,裴氏只说裴母染了风寒暂时不易奔走,老太太想着两家既然已定亲,这样的事情自然也能谅解一二。
但季重莲却是心中生疑,自从她认识裴衍以来,他就几乎没怎么提过裴母,就连裴氏也说得少,更多的却是他们姐弟之间共同度过的时光,让她对裴母好奇的同时,也多了一些意想和猜测。
是不是裴母不赞成这门亲事?更甚者她已经根本不关心这两姐弟的生活了,只一个人窝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缅怀过去?
季重莲不知道,但既然要嫁给裴衍了,裴母早晚会见到的。
好在裴家如今就在彭泽,与丹阳也不过一天的路程,她想要回娘家看望季老太太也是很方便的。
婚期就定在季重莲及笄那日,时间上也不算赶。
或许她是第一个为自己亲自筹办嫁妆的新娘子吧,想到这一点,季重莲都禁不住要笑起来。
碧元却是有些难过,因为她马上便要嫁往上京城里了,怕是不能再为季重莲赶制嫁衣了,虽然有红英与采秋,还有林桃与春华帮衬着,但到底她的心里也升出了浓浓的不舍。
如今只要有了空闲,她便拿了针篓做些零散的活计,大的东西赶不及了,但小的零碎的,为季重莲缝制一些荷包、鞋袜、手绢什么的还是来得及的。
冬日的午后,季重莲守在软榻上昏昏欲睡,之所以如今她不爬进被窝里,实在是觉得这一进一出挺冷的,横竖不过睡一个时辰,忍忍也就过了。
就这天气来讲,她还是喜欢春秋,那时候睡午觉多香甜啊。
夏天不行,太热,冬天又太冷了。
碧元就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绣着一张粉桃红的绣花鞋面,四个角落里都烧着碳盆,室内温暖如春。
采秋撩起厚实的棉布帘子进了来,虽然她动作极快,但陡然灌进的一股冷风却让季重莲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瞬间便惊醒了过来,转头见着是采秋来了,却还是忍不住地捂着唇打了个呵欠。
碧元看了不禁笑道:“早让姑娘去床里窝一会儿,采秋也给你灌了好几个汤婆子,可姑娘恁是不肯,偏偏要守在这,这下睡不醒了吧?”
季重莲瞪了碧元一眼,唇角翘得老高,“谁说姑娘我睡了的,明明是醒的,看我眼睛睁得多大,是不是采秋?”
季重莲转头看着采秋,她只是福身一笑道:“姑娘,老太太那边叫您过去呢!”
“老太太找我?”
季重莲怔了怔,旋即皱眉道:“不对啊,这个时辰老太太正在午休,怎么突然便起了?”
碧元也有些不解,旋即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同季重莲一起望向了采秋,采秋面色不变,只唇角含笑,“是芝晴亲自过来传的话,如今人还在外面候着呢,她同婢子说……原是裴姑爷特意来向老太太辞行的!”
“啊?”
季重莲有些惊讶,虽然她知道裴衍就要离开了,却没想到是今天,倒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裴衍这一走便又是大年半的时间,到她及笄时俩人才能再打照面,想来季老太太是顾忌着她,想让俩人在离别时再见上一面,好在已经定了亲事,见一面也不算是逾了规矩。
“采秋,让芝晴再等上一会儿。”
季重莲赶忙趿了鞋子下榻,又转向碧元道:“快来给我重新梳妆!”
“是。”
俩个丫环应了一声便开始忙活了起来。
在季重莲正梳妆打扮之际,柳姨娘也收到了消息,她们母女俩已经禁足了好几个月,季老太太见着她们还算规矩老实,原本看守的婆子都撤了去,到了这个月,俩母女之间也可以互相走动了,老太太那方也只是增只眼闭只眼。
“水灵,你快去五姑娘那方,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尽可能给我拖住她!”
柳姨娘这样吩咐了水灵,转过身她便笼上大氅坐上小轿往明月阁而去。
季紫薇此刻正百般无聊地站在楼台上,远远地便见着了柳姨娘的小轿抬了进来,她蹬蹬地跑下楼去,柳姨娘看了看她那一身妆扮,淡粉色绣紫薇花的绫缎小袄,衣襟与袖口处描了金线滚了边,一条鹅黄色的松花长裙垂在杏粉色的鞋面上,露出上面绣着的喜鹊登梅图。
季紫薇从三沙镇回来后养了好几个月,皮肤也变得白皙了,逞着这一身粉嫩的妆扮更是娇美可人。
柳姨娘咬了咬唇,总之待会也只是做做样子,季紫薇这样就好,关键是没有时间再打扮一番了。
柳姨娘接过水香递来的鹤氅,双手一抖便披在了季紫薇身上,擒住她的手腕,转身便走。
季紫薇怔了怔,随即惊呼道:“姨娘,你这是要干什么?”
柳姨娘脚步没有迟疑,头也不回地说道:“姨娘不会害你,上了轿咱们再细说。”
季紫薇虽然有些迟疑,但还是跟着柳姨娘上了小轿,几个婆子飞快地抬起了轿子,在一摇一晃之中,柳姨娘才压低了声音道:“薇儿,你听着,你父亲要将你许给秦公子做贵妾,这事姨娘一直瞒着你,但今天咱们便要改变你的命运!”
“你说什么?”
季紫薇瞬间白了脸色,不可置信地看向柳姨娘,指尖不觉抠进了掌心里,痛得她皱起了眉。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她竟然不知?
而柳姨娘却一直将她瞒在鼓里!
秦子都如今早已经与季家撕破了脸来,父亲怎么会这么糊涂,将她给了秦家做妾?
她根本不敢往下去想,若是真入了秦家,那便注定了她今后水深火热的生活!
“你五姐姐与裴大人定下了亲事你是知道的,今日裴大人就要离开,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柳姨娘说得眉飞色舞,一双眼睛晶亮异常,透着让人心惊的灼热。
能够得到今天这个机会,她使了多少银子才能将各路环节给买通,做下这个安排和打算,只要季紫薇能够一举成功,她付出的心血也就没有白费了。
季紫薇还没有被自己将给秦家做妾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却被柳姨娘这一通话语说得彻底乱了心神,什么机会……她怎么没有听明白?
“姨娘,求你了,帮我找找齐公子,让他快些来季家提亲,若是我嫁给了齐公子,就不用去秦家做妾了。”
季紫薇拉着柳姨娘的衣袖,眼泪“啪嗒”地往下掉着,那梨花带雨的模样看着好不可怜。
可柳姨娘却没半分心软,她缓缓敛了笑意,冷冷地看向季紫薇,“你这傻丫头现在还被蒙在鼓里,我听说齐府年后就要办喜事了,齐湛会娶你才怪!”
柳姨娘本无心打探齐府的消息,也是被季紫薇做妾这事逼得慌了心绪,最后迫于无奈才让人去打听了一番,可不打听还好,一打听当真是气死人!
这齐湛还是人吗?!
一边诓了季紫薇去陷害自己的姐姐,事情不成便不闻不问,如今齐家更是大张旗鼓地办起了喜事,若是她不过问,季紫薇岂不是要痴心地等着一辈子?
季紫薇的表情僵在了脸上,实在是这一会儿的功夫她受得打击太大了,脑袋中一阵晕眩的感觉,她只觉得天都要塌了,眼前一黑,竟然歪倒在了柳姨娘身上。
“没出息的!”
柳姨娘赶忙将季紫薇给扶住,咬牙瞪了她一眼,“早就知道他是个信不过的,你何苦还要用心?!”
说着话,柳姨娘便用拇指掐向季紫薇的人中,硬是又把她给弄醒了。
“姨娘……”
季紫薇醒了之后便嘤嘤地哭了起来,父亲将她给了秦府,齐湛又要另外娶妻,那从前的甜言蜜语山盟海誓都被他抛在了脑后,季紫薇只觉得前途一片灰暗,心里升起一股止不住的绝望。
“快点擦干眼泪,姨娘告诉你,成败就在今天!”
柳姨娘递了张绢帕给季紫薇,她抹了抹眼泪,却还是有些不解地看向柳姨娘,只听柳姨娘道:“老太太那里我买通了芝雨这丫头,待会她会将裴大人引到花厅来,你先在那里候着,这就是个机会!”
季紫薇慢慢明白过来,却还是有些不敢置信,柳姨娘这是要让她勾引裴衍?
“姨娘……”
季紫薇本能地抗拒,最初她是要嫁给秦子都的,后来她自己相中了齐湛,如今却又要将她硬塞给裴衍,她成什么了?
“若是你想到秦家做妾,今儿个便什么也别做!”
与往常不同,今日的柳姨娘态度非常强硬,她已经明白季明宣是靠不住了,若是要为季紫薇挣个好前程,只能剑走偏锋兵行险招。
“你想想,你若和裴大人有了什么,五姑娘还能再嫁给他吗?”
柳姨娘眸中闪着一簇跳跃的火焰,循循善诱地开导着季紫薇,“她曾经抢了你的未婚夫,如今换你抢回来了,这事不亏,就看你敢不敢去做了!”
“抢了她的未婚夫?”
季紫薇心中一动,泪水盈在了眼睫上,微微颤抖就像抚动的蝶翼。
是啊,与秦子都的婚约本来该是她的,若不是为了回到三沙镇,她也不会这般委曲求全,虽然最后依然是告吹了,但这也冤不得她,是秦子都看不上季重莲罢了。
但如今呢……若是她不想办法将裴衍给抢过来,就当真逃不出去秦家做妾的命运吗?
“姨娘,咱们再求求父亲,兴许他会一时心软……”
季紫薇转头看向柳姨娘,一脸地恳切。
“你别做梦了!”
柳姨娘冷笑一声,“要求的要说的我都替你说尽了,可你那父亲眼中只看得到银子,他是生生地要将你卖给秦家啊!”
季紫薇哭得越发伤心了,“父亲……他怎么能这么对我?”
“好了,再哭也改变不了你父亲的铁石心肠!”
柳姨娘一把攥过季紫薇的手腕,两手在她脸上一抹,擦干了眼泪,硬是揪出了一抹嫣红,这才沉声道:“咱们马上便到了,去与不去全看你,姨娘也逼你不得!但机会只有这一次,错过了,今后你别怨我!”
季紫薇咬紧了唇,直到唇上的血色褪尽,她终于握紧了拳头,眸中升腾起一抹异样的晶亮,“我听姨娘的。”
“好,这才是我的好女儿!”
柳姨娘欣慰地点了点头,又附在季紫薇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如此……这般……姨娘等着你的好消息!”
小轿走了后院僻静的小道,最终停在了宣宜堂外一处走廊的拐角上,柳姨娘先让水香引开了那个守在花厅外的小丫环,看着季紫薇的身影迅速地钻进了花厅,柳姨娘这才抹了抹额角的细汗。
虽是寒冬腊月,但这一路过来,她周身都被汗水给浸湿了,如今她能做的已经都做了,接下来就看季紫薇的造化了。
宣宜堂的外间待客室里,香炉已经燃了一刻钟,暖烟熏得屋内有些沉闷,裴衍忍不住以拳抵唇轻咳了一声。
也许这几年在西北被风沙浸染惯了,他还当真有些不习惯这些甜腻香味的暖烟。
今日他便要离开丹阳,这才借了机会想要再见季重莲一面,季老太太也很体谅,才给了他这次机会。
想着半年之后便能将季重莲娶进门来,裴衍便是一阵止不住的心驰神荡。
他等了那么多年,这一天终于也要来了!
只是嫁进裴家后,也不知道季重莲与裴母能不能处得来?
想到自己的母亲,裴衍只是无奈的一声轻叹,裴母的固执不是他能想像的,原来对于自己习武从军之事,她一直耿耿于怀,心里对他的怨怼是一天也没少过。
这次他也抽空回到了彭泽去看望裴母,可那冷冰冰的家里,他感觉不到丝毫的温暖,裴母依然每天晨课晚诵,家里即使多出了一个他,也完全当他不存在似的。
裴衍心里真地很难受,在家里住了几天便离开了,他情愿待在丹阳,也能离季重莲近一分。
对着这样的裴母连他自己都有些吃不消,裴衍真地有些担心今后季重莲与她相处在一起的光景。
“裴大人!”
芝雨唤了裴衍两声,他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转头看到眼前着杏黄色夹袄豆绿色比甲的丫环,他认得这是季老太太跟前侍候的。
裴衍微微敛了神色,“什么事?”
“老太太喜欢暖香这里便不曾断过,裴大人若是觉得闷了,不妨到隔壁厅花坐坐。”
芝雨低垂了目光,不知怎么的,她有些不敢与裴衍对视,这位裴大人目光犀利森冷,只那一眼,仿佛能看进人心里去,她不免有些心虚。
“花厅?”
裴衍微微挑了眉,目光审视着眼前的女子,在无形中便给了芝雨一层迫人的压力。
“是,花厅就在旁边拐角的那间屋子,待会五姑娘来了也会经过花厅,裴大人不如就在那里等着。”
被裴衍这样盯着,芝雨只觉得汗湿重衣,连呼吸都乱了几分,就在她以为裴衍会拒绝时,他的嗓音沉沉响起,“如此,你就带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