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怎么的,每次见到季重莲裴母都有不同的感觉。
若说从前的季重莲在她跟前还会不经意地露出难掩青涩的锋芒,就像一只正在兑变的蝴蝶,只是堪堪展露了头角,她的羽翼还被包裹在厚实的蚕蛹里。
但今日再见季重莲,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沉凝气度……与其说她是破茧而出的蝴蝶,不若说她是敛尽锋芒的雌鹰,只静静地蛰伏着,却有种让人不可忽视的力量。
见季重莲的目光直直地向自己看来,裴母顿觉气势一弱,忍不住就咳嗽了两声。
江月燕却在一旁不以为意地翘唇道:“是姨母说要将霜姐儿抱到跟前来养着的,表嫂如今又怀着身孕,照顾表哥尚且不暇,又如何还有空闲看着霜姐儿?”
“这位是……”
季重莲的目光淡淡地转向了江月燕,静静地打量着她。
细眉细眼小红唇,是个小家碧玉的模样,身量看着不高,若是站起来的话恐怕只及她的耳下,穿着一色水红色绣鸢尾花的曳地长裙,裙下露出一双粉色镶碎米珠子的绣花鞋。
裴氏这才起身介绍了马氏与江月燕,只是言语间淡淡的,并不显得热络,只是在将季明惠介绍给裴母时,脸上才多了一分笑容。
裴母即使心头有些不悦,还是与季明惠笑着见了礼。
马氏是一个黑瘦的妇人,吊角眼,蒜头鼻,就那双嘴唇稍稍厚实些,看样貌真是与裴母没有半分相像,也许是因为裴母保养得好,皮肤也比马氏白皙,人看着便比马氏年轻了好几岁。
季重莲先与裴母、马氏见了礼,目光这才转向了江月燕,“表妹是不是忘记了点什么?”
江月燕怔了怔,还没明白过来,季重莲已经说道:“表妹还未向咱们见礼,我是你的表嫂,我站着你就不能坐着,还有我姑母,她是五品官夫人……”说到这里顿了顿,季重莲眸中含着笑意地看向了马氏,“不知道姨母是何品级?”
马氏闻言立马涨红了脸,只觉得心中无限委屈,倏地站起了身来忿忿地看向裴母,“姐姐,你媳妇她是什么意思?我知道我当年嫁了个秀才没出息,可过了那么多年了,还犯不着让一个晚辈来打我的脸!”
江月燕咬着红唇,欲哭不哭的模样更是可怜,只听她嚅嚅道:“我以为咱们是亲戚,表嫂不会与我讲这些虚礼,没想到……咱们到底还是攀不上将军府的门楣……”
江月燕说着便走到了马氏的身边,一把挽起了她的胳膊,哽咽道:“娘,咱们还是回去吧,犯不着在这里惹人嫌!”
“哎!”
马氏大声应了一句,作势要走。
那边厢裴母怎么坐得住,赶忙让林梅上去拦住她们,转而怒瞪向季重莲,“你看看你做的都是些什么事?还不快向你姨母和表妹道歉!”
季明惠挑了挑眉,“老夫人说的是什么话,我们五姑奶奶又是哪里做错了?不过是见着江家小娘子不懂得规矩教导一句,再说江家姨太太那厢她也就是问问罢了,若是这都不许那还长着嘴干什么,不若缝起来不说话得了!”
季明惠向来是个强势的人,一副当家主母的作派,倒是呛得裴母说不出话来。
裴氏坐在一旁束起手来,显然并没有帮腔的打算。
季重莲低笑了两声,看向裴母道:“老夫人也不用这般着急,我不过是说着玩罢了,难不成姨母与表妹还和我生气不成?”
季明惠与季重莲这一唱一和的反倒让马氏母女僵在了当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还是裴母发话让林梅又重新扶了马氏坐下,这事才算是暂时揭过了。
马氏母女既然住到了将军府里,又岂是这么容易离开的,这一点季重莲看得很通透。
江月燕恨恨地看了季重莲一眼,转身便站在了裴母的身后,用绢帕轻轻拭了拭眼角,才柔声道:“姨母,刚才月燕那样说也是为了表嫂着想,姨母您说是不是?”这就是要提醒裴母抱霜姐儿到自己跟前养的事,可不能因为这一茬变故就给忘记了。
裴母点了点头,这才沉着脸看向季重莲,“怎么着,你觉得我还带不得霜姐儿?”
季重莲有些诧异地摇头,“老夫人怎么会这般想,霜姐儿能养在您跟前那是她的福分,只是……”顿了顿,面色有些为难道:“只是霜姐儿认生,回到丹阳后咱们老太太也是十分喜欢她的,说什么也要带到跟前,可才几个晚上便哭哑了嗓子,老太太心疼霜姐儿,就将她给送了回来,这小丫头调皮得很,我自然是巴不得有人带着我好清闲一阵,但孩子哭得又那么难受,哪个大人能够忍心呢?”
裴母怔了怔,看向季重莲的目光已是闪着一抹难掩的精光,果然是长脑子了,如今竟然知道递颗软钉子给她碰。
若是她强自留了霜姐儿在身边,那就是不知道心疼人的祖母,这般狠心肠的老夫人有谁会待见,在府里就先给她留了个恶名。
季重莲真正是好算计!
裴母冷眼看着季重莲,不由想到在彭泽时,郑宛宜与马凉想要算计她,却被她反算计了一次,如今郑宛宜还四处躲藏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而马凉却终身再难有子嗣。
这一切的种种,就好似预示着和季重莲作对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一般,可她偏偏不信这个邪!
不过这事还不急,想到另一件事,裴母不由拉了江月燕的手到跟前来,强忍着心里的不快笑着看向季重莲,“霜姐儿的事咱们暂时就不提了,可月燕这事你可一定得允了。”
季重莲挑了挑眉,看着江月燕头上梳的妇人发髻,不由莞尔一笑,“老夫人说笑了,表妹是有婆家有娘家的人,再怎么样也轮不到我应允不是?”
“你表妹的相公去年便已经过世了。”
裴母淡淡地扫了一眼季重莲,若在这事上面还和她转圈圈,那季重莲真是太不上道了。
这件事情季重莲自然早就知道,只此刻还是装着露出一脸惊诧的模样,不无惋惜道:“表妹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也算可怜,不过如今连皇上都颁了新政鼓励寡妇再嫁,要不表嫂给你相看一门合适的亲事,不知道表妹意下如何?”
江月燕娇羞地红了脸,也不答话,只那一双眼睛睃向裴母,显然是等着她发话。
季明惠坐在一旁冷眼看着,怎么不明白马氏母女演的是什么,此刻她的眉峰都已经拧了起来,刚想要发话,却见着季重莲给她递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这才按捺住了心中的意愤,如今她来了上京城,这些人想要欺负季重莲可没那么容易。
裴母笑道:“月燕自然是要再嫁的,但咱们何必舍就求远,眼下不就有一门好亲事吗?阿衍与月燕本就是青梅竹马,当年可还订过亲的,若不是咱们家中变故,月燕也不会嫁给了别人……”
裴母说得这般直白,再听不懂的人就是傻瓜了。
厅里一时之间静默无声,仆妇丫环们都尽量屏住了呼吸。
季重莲缓缓敛了面色,季明惠袖中的拳头都握紧了。
裴氏一一看在眼里,此刻已是倏地站了起来,沉声道:“母亲,这事情您早就向阿衍说过,他也明明白白地拒绝了,您何必还要当着弟妹的面提起?您看看她的肚子,此刻她还怀着您的孙子,您怎么能这样做呢?!”
裴母瘪了瘪嘴,不以为意道:“谁知道她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再说多一个人为裴家开枝散叶那岂不是更好?如今阿衍要外放了,她又不能带着孩子跟过去,至少月燕可以在阿衍身旁照顾着,这样我才能放心。”
“老夫人是想让表妹做妾吗?还是二房?”
季重莲淡淡地说道,眸中已是罩着一片寒霜,只是她的目光微微低垂着,细密的长睫又遮掩着,让人看不清她眼中的神情。
裴母兴高采烈地说道:“自然是二房!”
季重莲这样说是不是证明她松了口,如此识相也好,免得她又要拿出婆婆的身份来压着,这两头不讨好的事她也是不爱做的,你情我愿岂不更好?
“大姐说阿衍并不同意?”
季重莲的目光却是看向了裴氏,见她点了点头,这才又转向裴母,“若是我也不同意,那么表妹就进不了裴家的门!”
“你……”
裴母怔了怔,片刻后却是一掌拍在身旁的案桌上,震得那粉彩瓷蛊都颤了两颤,洒出些淡黄的茶渍,她眉头一竖,怒声道:“我是你婆婆,由不得你不同意!”
“老夫人,您真当我季家人是好欺负的吗?”
季重莲缓缓站了起来,红英与琉璃将她扶住,俩人眸中也是同样的愤慨,只是咬紧了牙不说话。
“记得我刚入季家门时,您便要纳了郑宛宜进门,可如今呢?郑宛宜已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这就是跟在您身边十年的人,您可看清楚了她狠毒的真面目?”
季重莲话峰一转,没有停顿地指向了江月燕,“还有江家表妹,不说她是再嫁之妇,只当年裴家出了那样的变故,她没说与你们同甘共苦转而退了亲事改嫁他人,如今看着裴家又兴旺了起来,上赶着攀高枝来了,这样的人您看得上眼,我可看不起!”
季重莲一番话语让江月燕涨红了面颊,只急急地扯着裴母的衣袖解释道:“姨母,月燕不是那样的人……”
就连在场的仆妇和丫环都对她们母女投来不屑的目光,马氏看着苗头不对,膝下一软便跪在了裴母面前,声泪俱下地说道:“姐姐,你要怪就怪我,当年月燕都不知事啊,咱们都是做母亲的,自然都希望自己的子女好,姐姐,你也能明白我的苦心吧?!”说着眼泪便又簌簌而落,简直比戏子唱得还真。
裴母的心中也只是堵了片刻,看着马氏与江月燕在自己面前又是哭又是求的,她到底又心软了,难道她不信自己的妹妹和侄女,反倒要去信季重莲吗?她可没那么傻!
季明惠在一边看得够久了,此刻却是再也忍不住了,看向裴母的目光不无鄙夷,“老夫人,我从前还敬重你是个节妇,想来是个有气度有见识的,没想到却是如此不堪,实在是让人大失所望,你这样的人还配做长辈,配做别人的婆婆吗?你是不是非要闹得你儿子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才肯罢休?!”
“若是这样,这地方咱们也没必要呆了,我立马带上咱们五姑奶奶回丹阳去!”
季明惠说着便要来拉季重莲的手,她是实在没有想到裴母竟然是这般模样,不说通情达理,就连一般的人情都不近,她是不知道季重莲成亲那会还有纳妾这一出,若是知道了,恐怕当时她便要跳出来指着裴母的鼻子大骂了!
季明惠眼中的关怀与气愤真真切切,季重莲心中自是一暖,亲生母亲也不过如此了吧?
可她为什么要离开将军府,那不是给别人挪位子吗?她可没那么傻。
再说若是裴衍站在她这一边,裴母与江家母女又何足为惧?!
想到这里,季重莲安抚地拍了拍季明惠的手,低声道:“姑母别气,我自有办法,这是我的家,她们如今是巴不得我自己走人,我怎么能称了她们的心?!”
“你婆婆太不可理喻了,竟然这样欺负你,真当咱们季家无人了吗?”
季明惠握紧了季重莲的手,一脸地心疼,“只可惜当时姑母不在你身边,如今再也不容许任何人这般欺负你!”
季重莲眨了眨睫毛,眸中的泪光一闪而过,她只是对季明惠重重地点了点头,这才转向裴母,义正严词地说道:“老夫人,无论如何我是不会让江家表妹进门的,您若不满意,尽可以让您儿子休了我,只要他做得出来,我二话不说立马离开将军府!”
“你……你这个妒妇!”
裴母被季明惠指着鼻子骂了一通早已经脸色涨得铁青,此刻季重莲又加了这么一句,她只觉得肺都要气炸了。
马氏母女见状赶忙上前站在裴母左右,洪月燕还假惺惺地说道:“姨母,您可千万要保重身子啊,月燕还等着您为我作主呢!”
“是啊,姐姐,这等妒妇要来何用,回头你便让阿衍休了她!”
马氏跟着附和了一句,“孩子谁不会生,将来让月燕再给你生几个胖孙子,咱们不稀奇她那女娃,不过是个赔钱货,跩什么跩?”说话间竟然是将那些世井话都给骂了出来。
季重莲怒不可遏,竟然甩开了红英与琉璃,撑着身子快步上前,“啪啪”地便给了马氏两个大巴掌,厉声喝道:“闭上你的狗嘴,我的女儿也是你能随意说的?!”
“你竟然敢打我?!”
马氏倒退两步,捂着脸震惊地看向季重莲,她在家里作威作福惯了,即使家境不太好,江秀才也是让着她哄着她,她又是家里的小女儿,从小到大更是被人捧在手心里,何时受过这种委屈?
“季重莲,你太过分了!”
裴母“蹭”地一下也站了起来,季重莲敢打马氏,何尝又不是打她的脸,那么多仆妇丫环看着呢,她如何下得了这个台?
“老夫人,她骂您嫡亲的孙女难道就不过分?老夫人嫁到裴家就是裴家妇,自然要护着裴家的人,难道您还要为一个骂您孙女的人出头,您让您儿子和媳妇的脸面又往哪里搁?”
季重莲丝毫不惧地望向裴母,季明惠与裴氏赶忙一左一右地护到了她身旁,就怕马氏一怒之下做出过激的举动,怎么说马氏也是长辈,虽然季重莲这两巴掌打的情有可原,但是落下的名声可是不好听的。
季重莲却不管那么多,她捧在手里心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的霜姐儿,怎么能让马氏这个老虔婆随意作贱?!
“你……你打了长辈还有理了,真是反了天了!我不活了!呜呜……”
眼看着裴母与季重莲僵持住了,马氏耍赖似地坐在了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了起来,江月燕也趁机扑了过去,两母女一起抱头痛哭。
季明惠看也没看马氏母女一眼,径直扶了季重莲就往外走,“这里乌烟瘴气的对孩子可不好,咱们本就旅途劳顿,快些下去歇息吧。”
裴氏心头本就歉疚,此刻更是软言安慰了季重莲几句,便由着季明惠将她给扶走了。
转过身后裴氏在厅里扫了一圈,沉声道:“今日的事情谁敢向外透露一句,直接打上十板子全家人发卖!”
厅里的仆妇丫环彼此看了一眼,忙不迭地应是。
裴母咬牙看向自己的女儿,“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你姨母这两巴掌可是白挨了,回头看我怎么跟阿衍说……”
“母亲,您若真告诉了阿衍,只怕今日这事就不能善了了……”裴氏看了裴母一眼,眸中不无怜悯,从前的裴母也是个聪明的,怎么人越老反而越糊涂了,“我劝姨母与表妹趁早离开将军府,阿衍是怎么疼霜姐儿我是看在眼里的,试问他怎么能容忍辱骂了霜姐儿的人还堂而皇之地住在将军府里?母亲你好好想想吧!”
裴氏说完转身便走,连一句分辨的机会也没有留给裴母。
马氏与江月燕对视了一眼,心下也有些惊惶,只揪住裴母的裙摆不放,干嚎的声音亦发响亮了起来。
姑娘们投票吧,这个月成绩不错,谢谢大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