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紫阳自问他的诊断没有错,眼前的女子的确是中了一种慢性的毒药,这种毒药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缠绵”。
若不是他那几年四处奔走行医,怕也不会知道这种毒,“缠绵”自西域传来,是一种无色无味的毒,中者的身体机能会慢慢地退化,以致整个人消瘦不已,最后自然会走到生命的终结。
平常大夫诊治因为看不出缘由,所以多会开些益气活血健脾胃的药给患者,但却达不到一丝效果,若不是他诊脉感觉那女子脉像沉浮中那一丁点的变化,他也不能确定。
但眼下药性到了何种程度,他还要取对方的血做进一步的分析才行。
可是,他要救眼前的女子吗?
看那模样,这女子似不到二十岁,姣好的面容却笼罩着一层青乌,憔悴不已,就连他为她包扎伤口时,那过于纤细的手臂都让人心生不忍。
若是他不管,这女子恐怕不到三个月便会香消玉殒吧?
赵紫阳眸中神色复杂变幻,有些犹豫不决。
“求大夫救救我家奶奶!”
墨菊此刻已是“扑通”一声跪倒在赵紫阳跟前,她眼睛通红,泪水止不住地掉落,却被她一把伸手抹去,只不断地恳求道:“求求你,赵大夫!”
“墨菊……”
季芙蓉整个人都怔住了,脸上在一时之间褪尽血色,苍白地犹如一张薄纸,她脚步踉跄了几步,有些摇摇欲坠的感觉。
赵凌忙上前想要扶着季芙蓉,可孩子的力量哪能够呢,眼看季芙蓉重心不稳就要像一旁倒去,赵紫阳一步跨了过去,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却刻意隔开了俩人的距离,留下一拳的间隙。
“姨姨怎么了?”
赵凌焦急地看向自己的父亲,“中毒”这两个字在他脑海中根本没有概念。
“快扶住你家娘子。”
赵紫阳并没有回答赵凌的问题,而是对跪在地上的墨菊唤了一声,她反应过来立马爬了起来,将季芙蓉接过,小心翼翼地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一双眸子带着焦急,“奶奶,你别吓婢子……”
季芙蓉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稳定了情绪,目光却是低垂着,让人看不清她眼中的神色,只是藏在袖中的手缓缓握紧成了拳头。
她在童家已经尽量忍让了,为什么还有人不放过她?
是谁,到底是谁?!
“赵大夫,”季芙蓉抬头看向赵紫阳,此刻她的面色已经平静了下来,只嗓音中有种说不出的低缓,“你知道我是怎么中的毒吗?”
“这毒想来是通过平日里的饮食进入你的身体,每天一点点,不能立刻要了你的命,但也足够让你死得神不知鬼不觉。”
赵紫阳有些同情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能够在饮食里下毒的,莫不是她身边的人,这样想想,何其悲凉?
他天生性子便淡漠冷硬惯了,却不知道怎么的,看着眼前的女子,他却忍不住升起了一丝怜惜。
也许是因为她眸中那一抹坚强和隐忍,知道这样的事情,一般的女子只怕已是惊骇啼哭不已了,可她除了初时的震惊之后,有的只是平静,这样坚强的女子,不得不让人心生动容。
“原来……竟还有人想我死呢……”
季芙蓉忽而笑了,只是眸中的冷厉一闪而过,她绝对不会称了他们的意!
“姨姨!”
赵凌摇着季芙蓉的手,她的目光垂了下来,一瞬间又恢复了平和,她抚着赵凌的头顶,轻声道:“姨姨没事,只是生病了而已……”
赵凌“嗯”了一声,却显然有些不相信,眼前的气氛明显有些凝重,就算他不会分辨,到底也是有感觉的。
“赵大夫,你能解得了我身上的毒吗?”
季芙蓉凝神看向赵紫阳,眼前的男子虽然生了一张斯文俊秀的脸,可眸中的光芒却是深沉而坚毅的,让人没来由地便产生一种信服。
再则,其他大夫都来给她诊治过,可谁也没有说出她中毒的事实,可见赵紫阳的医术更胜一筹。
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她吃了那么多药都不见起色,因为她这根本不是病,而是中了毒!
“我要取你的血试验一番,然后再配置出解药,这毒,我能解!”
赵紫阳的声音很轻,但却没有丝毫的犹豫,似乎他说出的话便是一种自信的保证,没有其他的可能。
“好,那就有劳赵大夫为我解毒!”
季芙蓉缓缓点了点头,她脸色沉凝,眸深似海,这一刻,赵紫阳反倒有些看不透她了。
“我姓季,这段日子都会住在普济寺里,不知道赵大夫住在哪里,我若来问诊,需至何处相寻?”
季芙蓉看向赵紫阳,眼神很是认真。
“不用。”
哪知赵紫阳却是摆了摆手,沉声道:“今日我在这里问诊,便先取了你的血,若是配出解药,我自会来寺庙里寻你。”
“好,我等着赵大夫。”
季芙蓉点了点头,目光转向赵凌时又不觉带了一丝暖意,“凌哥儿,咱们下次很快又要见面了,回到家里好好听父亲的话,以后可别再调皮乱跑了。”
赵凌扭捏着身子,有些腼腆地笑了,却还是点头应道:“我听姨姨的,下次和父亲一起来看你。”
赵紫阳去而复返,带来了自己的药箱,很快地取了一点季芙蓉的指尖血,放在密闭的小瓷罐里,这才带着依依不舍的赵凌离开了。
“奶奶,这会是谁下的毒?”
墨菊的面上有一抹哀伤,她紧咬着双唇,眸中却闪过一抹愤恨。
“童家宅院里心怀不轨的人多了,盼着我死的人也不少……这事还要细细查证一番。”
季芙蓉握紧了拳头,即使她在童家不争不夺,却也不是束手待毙之人,想要她死,那她也要对方垮下一层皮来。
“这事……要不要告诉四太太与五姑娘?”
墨菊扶着季芙蓉往他们住着的后南院而去,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她们也无心在前院呆着,墨菊只唤了一个路过的小沙弥,让他去跟季重莲与胡氏说了一声,这便先行离去了。
“五妹妹将我盯得这样紧,还有什么瞒得过她的眼睛?”
季芙蓉无奈地笑了笑,“横竖赵大夫还要来的,也不能一直瞒着她们,如今找到了我身体的病因,能够治好了,她们也能少操份心。”
“是。”
墨菊有些欣慰地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虽然那个赵紫阳看着很冷淡,但听他说话论理头头是道,不知不觉间便让人信服,相信他一定能将季芙蓉给治好。
季重莲与胡氏帮着寺庙里的师傅布施完了之后便携手回了院子,今儿的事情一桩接一桩,倒真是让人觉得有几分疲惫了,但俩人刚回到院子便被墨菊给请了过去。
看着坐在房里沉静地一言不发的季芙蓉,季重莲明显感觉到有一丝诡异,她与胡氏对视一眼,走前几步坐在了季芙蓉的身边,轻声道:“大姐姐今儿个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胡氏也跟着在一旁坐下了,墨菊奉上了茶水后,她抿了一口,目光也转向了季芙蓉,“若是不舒服便使人再去请大夫来看看,可不能拖着。”
“谢谢四伯母关心。”
季芙蓉淡淡地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后,才缓声道:“五妹妹,我让墨菊请你们来,是因为有事情要告诉你们。”
季重莲点了点头,季芙蓉的神情如此认真,也让她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凝重,就连胡氏都搁下了手中的茶盏,凝神细听。
“今日……我偶然碰到了来寺庙里义诊的大夫,”季芙蓉说到这里话语一顿,目光扫过季重莲与胡氏,她的面色很平静,就连声音里也没有丝毫波澜,就像她说出口的只是别人的事,与自己毫无关系,“他说,我中毒了!”
墨菊原本已经平复了心情,可听季芙蓉这一说,眼里愤恨的怒火不觉又升腾了起来,季芙蓉瞥了她一眼,她这才收敛了几分,只是面上的神情依然是忿忿的。
“怎么会中毒?”
季重莲脸色大变,原本还是温和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了起来,她一把握住了季芙蓉的手,急声道:“大姐姐,是谁害的你?”
“这个……暂且还不知。”
季芙蓉摇了摇头,脸色沉了下来,“若是让我知道是谁下的毒,我定然不会放过!”
“怪不得大姑奶奶的病情总是没有好转,竟然是中了毒。”
胡氏也是一脸惊骇,原以为东阳伯府还能顾忌着几分脸面,没想到竟然是如此地不堪,这种藏污纳垢的地方,再呆下去那定是会要人命的。
“那大夫能解这毒?”
季重莲握紧了季芙蓉的手,一脸焦急和担忧。
季芙蓉点了点头,“赵大夫取了我的血回去试验,说是配好解药就给我送来。”
“万幸,真是万幸!”
胡氏抚了抚胸口,还有些后怕的感觉,这么多大夫都未觉察出这种毒来,可见这毒的厉害,季芙蓉这次遇到的怕不只是寻常的大夫。
连季重莲都有些好奇了,“这位赵大夫是何许人也,医术这般高明?”
“我也不知。”
季芙蓉想了想,脑海中又浮现出赵凌可爱的模样,眉间不觉染了一丝笑意,“他叫赵紫阳,有一个儿子叫赵凌,想是经常来普济寺义诊的大夫。”
“喔?”
季重莲秀眉一扬,看着季芙蓉的模样,却是陷入了深思,看来她要好好打听一下这赵紫阳的身份和来历了。
三日之后,赵紫阳带着赵凌来到了普济寺,竟然还是由文远师傅亲自带着他们父子来的南院,除了相熟外更见一份尊重。
赵凌的到来却是意外地受到欢迎,趁着赵紫阳为季芙蓉诊治之时,胡氏便将赵凌带到了自己的房里,拿出些饴糖、点心、瓜果给孩子吃,倒是将赵凌给哄住了。
季重莲陪了赵凌一会儿,又转回了季芙蓉的东厢,
此刻,赵紫阳正在给季芙蓉针灸,两只如白藕一般的手臂上插着明晃晃的银针,看着便让人心颤不已。
季重莲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上前轻声问道:“赵大夫,我大姐姐要多久才能完全康复?”
赵紫阳今日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葛布长袍,乌发束在头顶,只缠着条青绸布巾,他长相俊秀,薄唇微微抿起略带了些严肃,听到季重莲的话,他微微抬了眼,缓声道:“连续给令姐针灸上五日,再配合着药吃,身上的毒素就应该尽数清除了,之后再慢慢调养身子,相信一个月就能完全康复过来。”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季重莲眸中含着惊喜,与季芙蓉对视一眼,终于放下了心来。
“针灸的疗效还要维持半个时辰,不要动作,我去给你煎药!”
赵紫阳略微收拾了药箱,不急不缓地起了身,转向墨菊道:“你随我一起来,第一次我煎给你看,以后你都要照我这样的做法煎药。”
“是。”
墨菊看了季芙蓉一眼,见她对自己点了点头,方应了一声,跟着赵紫阳出了门去。
“那凌哥儿真是可爱!”
季重莲坐在一旁,目光尽量不往季芙蓉的双臂上瞄,转而与她闲聊分散注意力。
“是啊,那天若不是我救了凌哥儿,怕是也引不来赵大夫。”
季芙蓉笑了笑,虽然面色依旧有些憔悴,但眸中更多的却是希望的光芒。
与赵紫阳也算有过两面之缘,季芙蓉对他有些了解了,这个人看着冷漠,但若是没有一副热心肠,怎么能经常来为百姓义诊呢?
说到底,赵紫阳该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赵大夫这个性倒是特别。”
季重莲想到什么,不禁莞尔一笑,“大姐姐可知道他的身份和来历?”
“想必你是打听清楚了。”
季芙蓉眉头一挑抿唇笑道,一副了然的模样,她知道季重莲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赵大夫也是不放心的,若不了解,断然不会让他为自己诊治,这虽然是一份小心,但也是为了她着想。
“什么都瞒不过大姐姐。”
季重莲笑着眨了眨眼,“这位赵大夫可是大有来头呢!”
“喔,说来听听。”
季芙蓉好整以暇正了正身子,一副准备认真聆听的模样,季重莲的笑容不由更深了,她怎么觉得这赵大夫和大姐姐有戏呢?
虽然季芙蓉如今还没有和离,但这只是迟早的事。
季芙蓉是在童家中的毒这是明摆着的,说什么东阳伯府也要给他们一个交待,若是不然,要告上官府她也不惧。
“赵大夫出身杏林世家,他的父亲便是当朝的太医令赵世聪赵大人,听说赵大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年轻时也曾在太医院任职,但没过多久便四处游学去了,如今在上京城里开了个医馆,也算是青年才俊小有薄产,妻子亡故,数年未娶,膝下只有凌哥儿一子。”
季重莲说得一本正经,却在不着痕迹地留意着季芙蓉的反应,只见着她眸光闪了闪,却不知是不是心中有了意动。
“你倒是打探得清楚。”
季芙蓉笑着嗔了季重莲一眼,感叹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话语到这里一顿,半晌后才悠悠道:“我是有些喜欢凌哥儿,但我现在根本没心情再想这些,你明白吗?”
再说赵紫阳那冷冰冰的模样她可还没有适应,再说人家是医者之心,也不见得对她就会有想法,季重莲虽然是为她好,但却是多虑了。
“我知道大姐姐的心情。”
季重莲叹了口气,缓缓地点了点头,“来日方长,咱们不急!”
再说还有日久生情这一说,季重莲看得出来季芙蓉很喜欢赵凌这孩子,也许是源于对自己痛失孩子的一种怀念与安慰,赵凌这孩子也粘她,这样的感情可不是寻常人能够代替的。
不过一切的发展还是顺其自然地好,她就在一旁看着。
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药就好了,这时赵紫阳早已经拔除了银针,墨菊侍候着季芙蓉喝了药便让她先行歇息了。
季重莲却是有些问题想要问明白,这才特意送赵紫阳出门。
这次赵紫阳带了个药童到寺庙里,眼见季重莲有话要说,他便让药童带着赵凌先上了车,赵凌有些不舍地拉着季重莲的衣袖,轻声道:“五姨,我姨姨真地没事了吗?”
季重莲半蹲着身子,笑着刮了刮赵凌的鼻头,“你姨姨没事,她只是累着了,休息几天就好,再说你父亲的医术你还信不过吗?”
赵凌眨着大眼睛,那模样机灵又可爱,他看了赵紫阳一眼,吐舌一笑,“父亲的医术自然是极好的,大家都叫他神医呢!”
“那是自然。”
季重莲笑着点了点头,又揉了揉赵凌的额发,笑道:“下次你再来,五姨给你准备面藕泥人好不好?眼下先上车去等着你父亲!”
“好!”
赵凌乖巧地应下,小跑着向马车而去。
“季五姑娘有什么话想说,但说无妨。”
赵紫阳的眉眼很是细长,只是平时他一本正经惯了,面部表情有些冷硬,自然便给人一种疏离的感觉。
“我要谢谢赵大夫为大姐姐解毒。”
季重莲退后一步,郑重地裣衽行了一礼,姿态娴雅,落落大方,一看便是受过良好的教养。
赵紫阳目光闪了闪,却是面无表情地说道:“我是收了诊金的,季五姑娘无须客气。”
“本分是本分,人情是人情,赵大夫这个情,我是记下了。”
季重莲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才道:“还有一事,我想请问赵大夫。”
赵紫阳点了点头,“你说。”
“不知道赵大夫有没有办法找出这下毒之人?”
季重莲眉眼微凝,那些人想要的是季芙蓉的命,这次的事情不会这样简单地就揭过,她一定要揪出那个下毒之人,严惩不殆!
赵紫阳看了一眼季重莲,微微垂下了目光,半晌后,才沉吟道:“缠绵之毒不是轻易便能掩埋掉的,甚至最易附着,若是有人接触过这个药,便一定可以查得出来。”
“当真吗?”
季重莲眸中闪过一抹惊喜,季芙蓉中毒已久,若是那下毒之人精明,早已经想办法销毁了证据,她原本还有些担忧,但眼下赵紫阳这一说,她倏地放下心来。
“不知道赵大夫怎么才能查得出?”
季重莲不得不细心一问,这次与童家人对质,必须一拿一个准,要做好万全的把握,不然打草惊蛇想要再抓住下毒的人便难了。
赵紫阳抿了抿唇,沉声道:“我有一宠物专辨气味,它跟在我身边多年,要想分辨出谁人曾接触过缠绵之毒不是难事。”
“如此,我与大姐姐回府之时能否请赵大夫同去?”
季重莲恳切地看向赵紫阳,眸中沉淀着一抹愤恨,“那家人害我姐姐不浅,还望赵大夫能够做证,还我姐姐一个公道。”
“好吧!”
赵紫阳犹豫良久,还是点了点头。
端看季家姐妹的行事作风便知道非富即贵,他原本不想与这些世家名门再扯上关系,但却又不忍心拒绝季重莲的请求,再想到季芙蓉那份柔弱中又带着坚强与倔强的目光,他只觉得心中一颤,理智告诉他应该拒绝,可是他仍旧点了头。
也许,在潜意识里他也希望季芙蓉能够走出过去的阴影,她还那么年轻,理应有更美好的将来,过去的阴霾就让它永远地埋葬在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