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重莲已经过了十四岁的生辰,眼看着再过一年便要及笄,就算她自己不在意,身边的人却不免紧张了起来。
季老太太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怎么对于季重莲的婚事一点动静都没有?
刘妈妈愁得白头发都多长了几根,红英与碧元自然也是焦急的,她们是怕自己已经陪不了季重莲许多时日了,若是这之前能够得到确切的喜讯,她们就是离开也能放心。
这一日,季重莲照便处理完了日常的庶务,再去看望了一次季老太太,这便转回自个屋里窝着。
季重莲将自外院田管事手中拿来的一本黄册子稳稳地搁在了红木桌案上,碧元凑过来看了一眼,有些不明所以,照例说帐本的册子不该是这个样子,册子外竟然连名目也没有,她不由有些纳闷了。
";是不是有些奇怪?";
季重莲看了碧元一眼,唇角抿起一抹笑来,只是碧元没有细看,所以不知道这笑怎么着都有几分不怀好意。
";姑娘,这难道不是帐本?";
碧元这才抬头看向季重莲,后者则顺着点了点头,双手交叉在胸前搁在了桌案上,唇角的笑容带着几分兴味,";你自己翻开看看。";
碧元微微翘了唇,想了想,却没能拗得住心中的好奇,真地翻开看了,一边翻了几页,她立时如烫手一般丢了开去,脸色倏地通红一片,不依地嘟起了唇,满脸娇羞,";姑娘坏死了,竟然让婢子看这些……";
";这些怎么了?又不是……";
又不是春宫图,季重莲自然没说出这几个字眼,暗自吐了吐舌头,随手拿过那本黄册子,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人物图像道:";我看这景德挺不错的,鼻直口方,仪表堂堂,如今在外院领着三管事的差使,年纪不过二十,发展潜力巨大!";
季重莲瞥了碧元一眼,又继续翻了一页道:";还有这个,高雷,年纪才十八,力气大人也活泛,虽然在庄子上,但没有宅院里这么多的管束规矩着,嫁给他定然自在!";
";姑娘,你都在说些什么呢,婢子才不要听了!";
碧元跺了跺脚,红着一张脸奔出了屋外,只季重莲在屋内抿了抿唇,缓缓绽开一抹笑来。
这本黄册子是她让田管家整理的,囊括了季家宅院及庄子上所有未婚的男青年,包括他们领的差使、年龄、家中近况,甚至还附了简单的画像,实在是一本相亲必备的良册。
虽然季重莲的初衷是为了给碧元与红英挑个好对象,但细细数了数,季家到了年龄未婚配的男女不在少数,就季老太太屋里三个大丫环也该嫁人了,再拖下去可真成了没人要的老姑娘。
但是新旧交替要一个过程,真把几个得力的大丫环放出去婚配了,这新提上来的丫环也需要一番教导。
自己这边季重莲已是相中了葛儿,这丫头聪明伶俐,又和自己一般大小,即使将来她出嫁了,也能带到夫家去。
至于林森家的两个丫头林梅与林桃,一个内敛一个活泼,季重莲已经打定主意将林梅提上来送到季崇宇身边伺候着,林桃则跟着自己。
碧元奔出了屋去,却也不敢走得太远,正拉了红英在屋外悄声说着话,季重莲不过打眼望了望,便又笑着埋头在那本黄册子里了。
其实她倒觉得林森家的儿子不错,如今是在上京的铺面里帮手,她曾经隔着纱帘远远看过一次,是个精神的小伙子,听说人也稳重,倒是能压住碧元那跳脱的性子。
";姑娘,林桃说有急事禀报。";
碧元再次跨进了屋里,只是面颊上却难掩羞红。
";让她进来。";
季重莲点了点头,合上了手中的黄册子。
红英带着林桃进了屋,不知道碧元有没有和红英说起这事,反观她还是一脸镇静,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这般沉得住气,季重莲看着不由暗暗点了点头。
林桃一身粉色的薄衫,脸蛋尖尖的,一双眼睛尤其大,整个人跳脱而又灵动,进了屋后忙不迭地向季重莲行了礼,这才抬头道:";姑娘,婢子刚才从宣宜堂那里经过,灵芝姐姐见了便让婢子给你捎个话。";
";什么事?";
季重莲敛了神色,灵芝在季老太太身边伺候了多年,是个谨慎的人,平日里虽然不见得和自己有多亲近,但进退有度大方得体,是老太太身边不可多得的得力人。
";灵芝姐姐说,有一位秦公子来拜会老太太,老太太还特意请了大姑太太一起过来。";
林桃脑中想着灵芝交待的话,她自己也躲在一旁看了一眼,想到那个场景,脸上顿时有些羞红,";听说秦公子是新科探花郎,长的一表人才,玉树临风。";
";新科探花郎?";
季重莲微微一怔,想着自己今年看过的那一期纪录有新科进士的邸报,终于回想起探花郎是何许人也,好似叫做秦子都……
但秦家与季家能有什么关系,为什么秦子都来到季家,季老太太还特地叫了季明惠一起来,她总觉得其中透着什么蹊跷。
";是啊!";
林桃忙不迭地点头,目光晶亮,满脸希冀,";姑娘,会不会是老太太要给你……";
";瞎说什么?!";
红英瞪了林桃一眼,她忙不迭地住了口,不禁瘪着嘴有些委屈地低下了头。
";好了,今儿的厨房做了盘糖蒸酥酪,我觉着太甜了也没怎么吃,碧元带林桃下去尝尝,若是合味道便用油纸包了去吧。";
季重莲挥了挥手,碧元忙拉着林桃退下了,红英这才走上前来,轻声道:";姑娘,林桃这丫头太口没遮拦了,婢子怕她将来留在姑娘身边少不得要惹事。";
";嗯,我自有分寸。";
季重莲默了默,转而抬头看向红英,";刚才碧元都与你说道了,这册子你也拿去看看,若是有合意的就告诉我。";
红英咬了咬唇,脸上这才泛起一抹红晕,双手有些颤抖地接过季重莲递来的册子,只低声应道:";婢子谢姑娘关心,这册子婢子拿下去,看了后再给姑娘还回来。8";
";好。";
季重莲笑着应了一声,转头却陷入了沉思……那个探花郎秦子都来季家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不会真像林桃所说的一般吧?
不知怎的,季重莲心里直觉地一阵排斥,不是她看不起出仕的书生,只是潜意识里她的少女情结会更向武将靠拢一些,认为那样的男人才是顶天立地,能护得一家妻儿老小周全。
也或许是是受了裴衍的影响吧,虽然离开了多年,但这个人的影子却在不知不觉间浸进了她的心里,挥之不去。
宣宜堂的正屋里,季老太太正满脸笑容地打量着坐在下首的秦子都,一身墨绿色的衣袍将他衬得身姿挺拔,俊郎不凡。
季明惠却没有季老太太这般的欢喜,只是眸色深沉,带着审视地打量着秦子都,再与自己儿子一番比较,心底不禁连连叹气。
";那我老太婆就托大唤你一声子都了。";
季老太太聊到高兴处,不自觉地便想加深彼此之间的亲近程度,秦子都笑容温润,举止更是谦和有度,再加上仪表堂堂,这样的后生自然能够搏得老人家的喜爱。
";自然应是如此。";
秦子都笑着拱了拱手,嗓音清冽如泉,";季、秦两家本是世交,如今能够结为两姓之好,那可是别人羡慕不来的缘分,今后老太太便是我的祖母,子都更应该好生孝敬才是。
季重莲安静地看着石勇,这样的窘迫不是没有发生过在他身上,似乎只有面对自己才会这般,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一点都没有变呢?
";五表妹!";
石勇终于鼓起勇气看向季重莲,十四岁的少女婷婷玉立,娇颜似花,红唇似火,一举手一投足之间都是那样地优雅端方,让人沉醉其中不能自拔。
从哪一年开始,他的目光便在追随着她的脚步而行,渐行渐远,再也停不下来。
就像贡嘎雪山上最圣洁的雪莲,这样的季重莲远不是他可以肖想的,甚至站在她面前他都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她的美好又岂是他可以染指的?
可他仍然还有那么一点希冀,哪怕是万分之一的机会,哪怕明知道会被拒绝,至少要让她知道他心里对她的感情,隐埋了那么多年,又埋得那样深。
季重莲抿了抿唇,她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只是面对着石勇那么认真的表情,她已经不想去逃避了,有些事情,也该到了了结的时候。
";五表妹,我喜欢你,从很久很久以前……";
石勇的声音很轻很静,就像落泉滴入石眼里,虽然没有掀起波涛,但也足以熨烫人心,他在用他的方式述说着他的情意,或许并不需要回应,只是平静地说出他久埋的心声。
在这一刻,他的眸子异常晶亮,却又透着一股澄澈与清爽,就像那湛蓝的天空,有一种无垠的美。
季重莲沉默了片刻,忽然便勾起了唇,浅浅笑道:";大表哥对我的情意我很感动,只是在我心里,永远将你当作最敬爱的哥哥!";
回忆像剪碎的片段一般在脑中一一闪过,与石勇的初见,俩人一同阅读邸报时的默契与欢欣,他送给自己生日礼物时欲言又止的神情,还有久等她不至时落寞而又孤单的背影……种种的一切拼凑成一张完整的图片,这些是她童年时的喜怒哀乐,也许石勇只是占了很小的一部分,但若没有他的存在,这一切都是不完整的。
她感激他,感激他给予的宽容和爱护,感激他给予的细心与温柔,可随着年龄的渐长,他们终将有不一样的人生,会渐行渐远,走向不同的道路。
也许,此刻便到了与过去真正道别的时刻。
";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石勇低垂了目光轻声一笑,眼底却并没有悲伤,反而唇角染上了一抹浅笑,他慢慢地踱步到窗边,推开了虚掩的棂窗,午后的阳光透过叶片洒下斑驳的光影,他张开了手指,看着一抹一抹光尘在指间跳跃着,伸手一握,却是什么也抓不着。
";大表哥……";
季重莲的声音有些迟疑,这样的时刻她不知道是应该安慰他,还是只安静地呆在一旁便好。
";重莲,你是我少年时的一个梦,梦都是美好的,让人心生向往……可梦,也终会有破碎的一天……如今梦醒了……我们都该长大了……";
石勇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点沉闷的沙哑,就像回音响在耳畔,季重莲总觉得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及至很多年以后她想起当时的场景,却也忍不住深深地缅怀。
她不知道,这个伟岸的背影竟是石勇留给她最后的印象,他负手立在窗边,细碎的光芒染上了他的鬓角,带着一种神圣的光辉,他像一棵青松挺拔昂扬,不屈且坚强,带着他的一腔热血奔赴疆场,却永远地埋藏在了西北的荒漠上,开出了一树荼蘼的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