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里赶路天气炎热,季重莲一行又皆是女眷,唯一的男童季崇宇还只是个八岁的小豆丁,虽然随行的家丁里也不乏身强力壮的,但一行人到底多了几分谨慎,到达上京郊外的灵隐寺时已是七月末了。
七月流火,绚烂的晚霞已在天边勾出一片色彩斑斓,像少女的裙裾一般,洋溢着青春的浪漫。
几个季家姑娘刚一落车便被眼前的美景所吸引住了,重回上京,似乎连空气中都是兴奋的因子,季芙蓉脸蛋红扑扑的,就连季海棠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神采。
只季重莲淡淡地抿了抿唇,回头望向半山腰上那斗大的牌匾,“灵隐寺”三个朱红色的大字清晰可见,当初他们离开时可是逃之不急呢!
“姐!”
季崇宇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八岁的孩童长得眉清目秀,举手投足间都是一股卓然天成的雅致,并一股浓浓的书卷气,让见着他的大人没有不喜欢的。
季崇宇见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边的情景,这才扯了扯季重莲的衣袖,低声道:“咱们再不会遇到岭南王世子了吧?”
“应该没那么巧!”
季重莲也不是很肯定,只是见着季崇宇一脸的忐忑,这才轻声安慰道:“既然是世子,哪里有这般多的空闲关注咱们这些平民百姓,指不定那次之后他便回岭南了,咱们不要杞人忧天!”
季崇宇呼出一口长气,这才忙不迭地去马车前看着小厮给他搬拿平日的书本。
这次季崇宇是落下课业来的上京,沈氏迁坟跟前不能没有孝子,季崇天自然是免了,这样来回的奔波,季明宣与柳姨娘可都是舍不得。
好在杜维应承了季崇宇回到丹阳后会把他落下的课业都给补上,又在旅途中给他布置了好几份功课以防学业生疏,虽然人在上京,但季崇宇绝对不会将功课丢下,这孩子很用功,也没有抱怨,季重莲颇感欣慰。
“今儿个进不了城了。”
大夫人看了看天色,不由叹了一声,她是想马不停蹄的往上京奔去,可看这个天色,怕是还没赶到城门便已经关了,即使百般不愿意,也只能在这里将就一晚。
“是咱们姐弟拖累大伯母了。”
季重莲走到近前恰好听到大太太发的牢骚,不由福身一拜,倒将大太太弄得有些尴尬,忙掩了唇笑道:“瞧五丫头说的,咱们路过灵隐寺,哪能不去拜祭一下四弟妹呢,横竖明日也能进城,这可怨不得你们!”
被季重莲一双纯净清澈的大眼睛看着,大太太的笑容有些讪讪的。
谁不知道季家五姑娘如今是季老太太捧在掌心里的宝,从前也没见老太太这般对季芙蓉,说实在的大太太心中有些吃味呢,在她眼中自然谁都比不过自己的女儿。
可不得不说,经过季老太太这一调教,季重莲通身的气度优雅高华,连她都不敢不小觑,大太太早就收起了从前的那份轻视之心,四房若说今后谁能有大造化,那便非眼前的少女莫属。
季家几个姑娘若都能嫁得好,也有个互相帮衬的不是,大太太心里有了这份算计,待季重莲也比从前和善了许多。
众人在灵隐寺的后院禅房安置妥当时,暮色已深,用完晚膳便各自回房休息了。
季重莲正伏在桌案上翻看一本杂记,碧元将府里带来的干净被褥铺在了床上,门上突然响起了一道敲门声,季崇宇有些低哑的声音响起,“姐,你睡了吗?”
“是少爷,婢子这就去开门。”
碧元几下忙妥了手里的活计,双手在衬裙上一抹便快步走了过去。
打开门,季崇宇正站在门槛一步远,身后是打着灯笼的红英,碧元忙退了一步将俩人给让了进来。
“怎么,睡不着偏来折腾红英了?”
季重莲笑着嗔了一句,刘妈妈年纪大了不适合来回奔波,这次回上京他们姐弟只带了碧元与红英,刘妈妈照看着翡翠潭里的一应事务,他们倒不用担心。
眼下俩人虽都住在了季老太太跟前,但翡翠潭也是他们的根,大太太几次有意无意地想将这苑子要了回来另做他用,可都被老太太毫不留情地给驳了回去。
季崇宇立时红了脸,倒是红英解围道:“瞧姑娘说的,服侍少爷本就是婢子分内之事,姑娘这般倒是让婢子汗颜。”
“还是红英懂事。”
季重莲笑着点了点头,拉了季崇宇的手坐下,轻声道:“是不是有事同姐姐说?”
“嗯。”
季崇宇收起了窘迫,模样却是少见的认真,“姐,咱们三年不在母亲身边,这次回到灵隐寺我想多留在这里陪着母亲,等迁坟的日子定了再说……我想着咱们明日也不用立刻就随同大伯母进城去。”
城里的繁华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没有实质上的吸引力,季崇宇如今想的是怎么样学好功课出人头地,再来就是这次回京的目的,将母亲的坟顺利地迁回丹阳安葬。
季崇宇说完这话,便含着期待转向了季重莲。
季重莲沉吟道:“你这般孝顺,母亲泉下有知也必定欣慰……这次回到上京,大伯母是为省亲而来,大伯母的娘家亲戚与咱们始终隔着一层,倒是不去也罢。”
“姐,你同意就好。”
季崇宇抚掌一笑,今夜来的目的已经达成,他便站起了身来,“那你早些歇着,我便回去了。”
“嗯。”
季重莲站起身送季崇宇出了门,又嘱咐红英夜里好生看护着,将驱蚊的药包、半凉的开水茶点都准备着,夜里季崇宇有个什么需要也不至于什么都没有。
“姑娘,咱们真不回城里去?”
等着季崇宇与红英都离开了,碧元这才打了地铺,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有几分期待,毕竟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谁愿意一直待在寺院里,都巴望着去城里看看热闹呢。
“时候到了,自然会去。”
季重莲给了碧元一个高深的笑容,身子一侧便倒在了床榻上。
寺院里禅房的床榻及是短窄,若不是这般,季重莲定是拉了碧元一同来睡,好在如今已是夏日,天气不冷,又垫了厚厚的褥子才不担心会浸了湿气,可长久下去也是不行的。
季重莲是想陪着季崇宇在寺院里呆一阵子,若是他实在不愿意进城去,她便找个由头寻大太太他们去,寺院里的清静倒正适合季崇宇静心求学。
大太太这次会随着他们姐弟一同上京,季重莲总觉得是别有所图,当然,这图的自然不在她身上,只是让人有些好奇罢了。
季芙蓉转眼已是十四的年纪,连季海棠都十三了,两个姑娘像初绽的花苞,充满了少女的芬芳,花一样的年纪了……大太太不是想帮她们俩人物色对象了吧?
季重莲这样想着,可季老太太也瞧好了几户人家,就等着大太太回去议定亲事。
这若是婆媳俩不同的心思,倒真不好说了。
季重莲想着想着便进入了梦想,连碧元在她身后嘟嚷着上京有哪些好玩的哪些好吃的她都没听进去,只转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大太太身边的崔妈妈便来催促季重莲他们了,说是赶紧给四太太上了香,好赶着回城里,那头大太太娘家已是接到消息在城门口候着了。
季重莲也不好怠慢,飞快地梳洗着衣之后便与季崇宇一同去了,大太太果真很心急,已是带着两个女儿立在坟头边了,一应香烛纸钱被香菊和墨菊捧在怀里。
“五丫头,你们来得正巧,这坟头的杂草我一早便让人锄了去,咱们赶忙拜祭完便起程吧!”
大太太说着话已是拉过了季重莲的手,季芙蓉有些尴尬地嗔了大太太一眼,这才不好意思地转向季重莲,“母亲心急了些,五妹妹别见怪!”
大太太听了季芙蓉这话心头有些不悦,却是不以为意瘪了瘪嘴,难不成她一大早起来忙活着还是错了?
季重莲观人入微,忙笑道:“瞧大姐姐说的,我这还要谢谢大伯母为咱们考虑得这般周到,我与宇哥儿都不用忙活了。”
说到这里,季重莲已是对着大太太福了福身,她这才脸色稍缓。
季崇宇却在这时扯了扯季重莲的衣角,示意她说出昨晚他们商定的事,季重莲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这才又转向大太太道:“大伯母,咱们姐弟三年未归京,如今好不容易到了母亲坟前,想多陪着她几日,若是大伯母有事,不用顾忌咱们,只带着两位姐姐先去城里就是。”
大太太等的就是季重莲这话,柳眉一扬,面上的神色顿时喜不自禁,她这次带着季芙蓉上京本就是为议亲而来,至于也一同带着季海棠不过是个幌子,当然有合适的也可以看看。
如今季重莲养在季老太太跟前,大太太还就怕她回去在老太太跟前嚼了舌根,如今他们姐弟自请留下,那实在是太好了。
季芙蓉却是秀眉一竖,当先便不同意了,“怎么能将你们俩个孩子单单留在这里,若是回去后祖母怪罪下来,我找谁评理去?”
大太太收起了笑容,面色有些讪讪的,“大不了我多派几个人照顾着五丫头姐弟,你外祖那方已是派人在城门口候着咱们了,若是去的晚了……”
“大姐姐,你放心吧!”
这次倒是季崇宇扯住了季芙蓉的衣袖,拍了拍自个儿的胸口,扬起一个明亮的笑容,“我也是个男子汉了,有我护着姐姐,怎么样也不会出事的。”
“你个小鬼头!”
季芙蓉点了点季崇宇的额头,却是被他那认真的模样逗笑了。
“真的执意要留下?”
季芙蓉转身拉了季重莲的手,面上有一丝不舍,其实她也感觉到大太太这次回京的举动有些突然,可怎么样她也说不准,只是心里有些忐忑,若是季重莲能够陪在身边,她心里也能多一份安稳。
“就留几天罢了,到时候我再去寻你们。”
季重莲笑着捏了捏季芙蓉的手,以示让她放心。
这灵隐寺本就幽静,他们又不会平白地去招惹谁,想来还是很安全的,若是偶遇了什么达官显贵,他们也会尽量低调地绕着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五丫头都这般说了,你也该放心了吧,合该着好像你母亲我欺负他们姐弟似的。”
大太太嗔怪地瞪了季芙蓉一眼,“五丫头稳重懂事,这在老太太面前也得了夸赞的,你可别小瞧了她去!”
大太太这后一句倒是有几分酸酸的意味,季重莲扬了扬眉,季芙蓉无奈一叹,两姐妹的目光汇在一处,不约而同地笑了。
拜祭完沈氏后,大太太果然马不停蹄地带着季芙蓉姐妹离开,站在山腰上还能见着他们远去的马车,真是一刻不停歇。
季崇宇看在眼里,不由有一丝担忧,“大伯母赶得这样急,莫不是大姐姐外祖家催得紧,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瞧你这张嘴说的,坏的不灵好的灵,快吐掉!”
季重莲瞪了季崇宇一眼,揪了揪他的耳朵。
“知道了!”
季崇宇惨呼一声,却也不敢反驳,忙照着季重莲的话做了。
碧元与红英又在一旁收拾着拜祭完的东西,随着季重莲姐弟下山去了。
在上次偶遇岭南王世子李照的那片杜娟林里,季重莲不由停下了脚步,七八月份并不是杜娟的花期,整个林子空荡荡的,光秃的树枝空乏地伸展着,似乎也带着夏日里懒洋洋的疲惫,再见不到三年前那片姹紫嫣红的美景。
“姐,就是这里了。”
季崇宇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季重莲一分,整个身体却是绷紧的,目光四扫而过,警惕着周围的动静。
“这样的季节无景可赏,想来是碰不到的。”
季重莲笑着拍了拍季崇宇的肩头,当年的画面若是再回放一遍也足以叫人惊心,幸好她们姐弟没落入李照的手中,不然指不定眼下已是成了人彘,想想就让人胆寒。
一片杜娟林围绕中,隐隐有的坟头突起,没有牌位,也见不到纸帛冥香,季重莲目光扫了过去不禁微微皱眉,这里到底是埋了什么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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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得到岭南王世子李照的看护,这位已故之人来头却是不小,但却不能有牌位祭奠……季重莲脑中灵光一闪,似是想到了什么,却又快得让人抓不住。
她摇了摇头,所幸不再去想,总之与李照牵扯上关系对他们姐弟绝无好处,还是早早离开了事。
“姑娘,那方有人来了!”
碧元眼尖,已经见着另一头的小道上走来几人,当先的女子笼在一身青紫色的羽缎斗篷里,她低垂着目光让人看不清面貌,后面跟着几个服饰统一的俏丽女子,显然是她的侍婢。
“姐!”
季崇宇紧张地攥紧了季重莲的衣袖,待看清来人之时却暗暗松了口气。
见着杜娟林中停驻了几人,那女子微微有些诧异,这才嘱咐身后的一侍婢让她先行前去,自己则停住了步伐与身后几个侍婢站定不动了。
“这位姑娘打扰了。”
那侍婢面容姣好,眼角生了个颗红痣,见人便先问了好,这才客气道:“不知道几位能否让出地方,我们家姑娘要在此处祭奠故人!”
季重莲目光一凛,不由自主地向远处扫去,去恰恰和那抬起的女子目光相撞,双方皆是一怔。
那女子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鹅蛋脸,柳眉修长,唇色红艳,一双眼睛如水光一般潋滟,小巧精致的五官组合在一起,明丽得就像那耀眼的晶石,一刹那间让人移不开眼。
与此同时,那女子也在打量着季重莲,十岁上下的年纪,五官轮廓已是初具美人的特质,但最让人过目不忘的却不是她的美貌,反倒是那通身的气度,不卑不亢却又优雅端方,整个人挺直得犹如一颗松柏,好似带着与生俱来的傲骨。
且看她的模样,一身素白的衣衫,头顶还别着一朵小白花,身后丫环手中的提篮里也装着冥帛纸片,想来也是到后山祭拜亲人的。
这样想着,女子心中不由多了几分相同的感受,提起步子,缓缓走了过来。
“公……姑娘!”
那起初过来的侍婢惊讶地唤了一声,却在少女淡淡的一瞥中低下了头来,快步退在一旁。
“这位姑娘生得面善,不知道如何称呼?”
少女的目光在季崇宇有些红涨的面容上扫过,唇角滑过一抹淡笑,这才将目光凝向了季重莲,她双手静静地叠在身前,举止落落大方,微扬的下颌带着一种卓然天成的高贵气质,说话的声音却很是亲切柔软,让人心生好感。
“我姓季,姐妹中行五。”
季重莲回以淡淡一笑,眼前的少女与李照都知道这里埋葬了一位贵人,却又偏不署名立碑,这情景好生诡异。
但能和李照牵扯上关系的,这少女来头定是不小,她刚才好似听到那侍女唤了一声“宫”,是姓宫的“宫”,还是公主的“公”?
若是后者……季重莲没来由地心中一凛,或许这座孤坟牵扯到什么宫廷秘闻,若是无意被卷入其中,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季重莲垂在袖中的拳头微微收紧,此地果然不宜久留,还是应该早些离去免生事端的好。
“姓季?”
少女眼波婉转眉头轻蹙,上京的闺秀她都略有耳闻,怎么就没听说过眼前这一位季家五姑娘?
少女问询的目光转向了身后,立时便有一机灵的侍女上前附耳低声说了些什么,她这才恍然大悟,看向季重莲的目光不由多了一丝怜悯。
“想必季五姑娘是来拜祭亡母的,林间湿寒,本……我便不多留你了。”
少女唇齿间打了个旋,却还是让她给绕回来了。
季重莲如蒙大赦,与那少女镇定地告辞了一番,拉了季崇宇转身便走,拐过小道的尽头更是脚步飞快没有丝毫停歇,倒是叫红英与碧元在身后追得气喘吁吁。
直到回到他们落脚的厢房,季崇宇喘了口气后,这才敢问出他心中的疑问,“难不成姐姐知道她的身份,这才跑得这样急?”
“不知道。”
季重莲摇了摇头,神情肃然,“但能和岭南王世子牵扯上边角的,又岂是咱们招惹得起的,还是远远避开才好。”
“喔……”
季崇宇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脑中却浮现出那少女端丽的面容,她的美与姐姐的又不同,若是说姐姐是一朵幽然绽放的雪莲,那么她便是一朵俏丽明媚的牡丹,同样的美,却可以这般张扬和霸气,她的身份一定不简单。
就在季重莲他们走后,侍女们已经迅速地将一应祭品魂帛纸片搁置妥当,其中一人扶着少女跪在柔软的灰色蒲团垫上,她双手合十,目光中闪着点点泪光,“母妃,今日又是你的祭辰,女儿不孝,这么多年过去了,仍然没能为母妃洗刷冤屈,让您在天之灵都得不到安慰,女儿……呜呜……”
少女说着已是泣不成声,便有侍女上前劝慰道:“公主,娘娘的冤屈终有一日能得昭雪,咱们且耐心等着,好人有好报,坏人也必定逃不脱天理循环!”
原来这位少女便是皇帝与鹂妃之女朝阳公主,想当年皇帝与鹂妃极其恩爱,鹂妃貌美尤其一副歌喉更如黄鹂一般婉转清脆,皇帝最爱听她抚琴弹唱,鹂妃一时宠冠后宫风头无两。
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鹂妃的得宠早就换来无数有心人的嫉妒,层层算计,处处阴谋,鹂妃即使早小心提防着也着了他人的道,被皇帝亲眼撞见她与侍卫衣不蔽体地摊倒在床榻上。
皇帝龙颜大怒,当场便斩杀了那侍卫,之后还不尽兴令人将其五马分尸,而鹂妃也被赐鸠酒,一代美人从此香消玉殒,却连墓碑也不能立。
朝阳公主原本是皇帝的掌上明珠,可经过此事后也被皇帝给冷落了去,没有了鹂妃的庇佑,年幼的朝阳公主在宫廷中艰难求生,那些迎高踩底的嘴脸她见惯了去,若不是她懂事后亦发乖巧孝顺,懂得讨好皇帝,如今也得不到后宫中应有的尊荣。
朝阳公主叹了一声,缓缓敛去美眸中的泪水,看了看天色,好似有些失落一般,“今日照哥哥不会来了吧?”
按辈份,朝阳公主是李照的堂姑母,可她的年纪却足足小了李照三岁,私下里便唤他“照哥哥”。
“世子爷不是早已经让人送信给公主,就算今日不来,明日也会到的,当年世子爷受过咱们娘娘的恩情,可是一辈子不会忘呢!”
侍女说到这里眸光一转,将朝阳公主给搀扶了起来,笑道:“何况公主在这里等着,有美相伴,世子爷怎么舍得不来?”
“碧墨,你这张嘴越发没规矩了。”
朝阳公主咬了咬唇,粉嫩的面颊上立时浮上了一抹红晕,虽然是斥责的话语,却没有半分怒气,反倒带着小女儿的娇羞。
碧墨含笑不语,径直扶着朝阳公主,倒是那眼角边生了颗红痣的侍女目光中闪过一丝愤恨与不甘,只是她隐藏得很好,没有半个人发觉。
“红袖,待会回到寺院中去打听下那位季五姑娘,本宫倒是有心结交一番。”
眼角边生了颗红痣的侍女正是红袖,听到朝阳公主这话她微微一怔,忙上前应了。
碧墨扫了红袖一眼,眸中神情似笑非笑,但转向朝阳公主时又是一脸恭敬和逢迎,“那位季姑娘也是碰巧出现在这里,不过能得公主看重,那可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呢!”
朝阳公主抿唇一笑,显然对碧墨这话很是受用,侍女们利落地收拾好了东西,趁着太阳还未升到正午,一群人回到寺院禅房休憩了。
季重莲午睡刚醒,碧元已是忙不迭地向她禀报,说是今日遇到的那少女的侍婢来访。
听到这个消息,季重莲原本还有一丝回味的睡意也立时被惊得全无,心下不断思量着,她自问没有做错什么事,怎么还会被那少女惦记上了?
莫不是李照来了?
但她也没有见到李照啊,如今的她比起三年前的身量已是拔高了不少,容貌也有些变化,还有季崇宇整个人都白皙细静了不少,若是李照乍一见到,或许有点眼熟,但若是想个理由应该也能够搪塞过去。
指不定李照早已经忘记了这一茬,就他们姐弟在这里穷担心。
想到这里,季重莲镇定了心神,略一思量便让碧元将那侍女请了进来,看看她先说些什么再作定夺。
季重莲这下也顾不得梳头了,胡乱地在床头取了黑面珐琅的葵花盒,打开后迅速地在脸上抹了些白粉膏,不太明亮的光线下更是显得她肤色苍白一片,整个人似乎也是有气无力地靠在床榻上。
红袖被请进屋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不禁微微有些吃惊,今日早间见到这季五姑娘还不是这番模样,此刻莫非害病了不成?
碧元随在红袖身后,见到季重连这番模样也是吓了一跳,可她毕竟是知机的,有什么也不会当着外人的面问出口,遂小心翼翼地站到了季重莲身边去。
“季五姑娘这是病了?”
红袖微微皱眉,嘴上却是关切地问了一句,实在是她眼下身负朝阳公主之命,是来请季重莲前去一叙的,可看这姑娘如今的模样,怕是哪里也走不了。
“可能是早上去山间吹了风,回来睡一觉后这头便越发晕沉了……”
季重莲略微喘气地抚着额头,间或咳嗽上两声,那模样与感染风寒之人倒是没得差去,碧元忙倒了杯清茶递了上去,一脸的担忧。
“原本咱们……咱们姑娘还要请季五姑娘过去坐坐,可见得姑娘如今这模样怕是走不了了,婢子这就去回话,季五姑娘好生歇息吧!”
红袖略微福了福身,这便皱着眉头退了出去,就连碧元在身后的招呼也未听见,快步向前行去。
碧元谨慎地向外张望了一阵,这才飞快地关上了门回到季重莲身边,跳上跳下一脸担忧的模样,“好姑娘,你刚才不是还好好的,怎么一转眼就……”
“骗她的,你也相信?!”
季重莲拍了拍碧元的脑袋,坐正了身体,除了脸色看着有些苍白之外,面上一扫刚才的倦容,神情间更是多了几分凝重。
或许,他们也该早日进城才是,若是在这里碰到了不想碰的人,那可是后悔都晚了。
“碧元,你马上拿上老太太的名帖,请方丈大师给我母亲测算出这迁坟的日子,日子若是近咱们立马便做这事,若是日子还远就立刻进城去,此地不宜久留!”
离开季家时季老太太便给了季重莲几张烫金名帖,不也是顾念着他们姐弟张不开脸面,若是请人办事只管拿她的名帖去,总能有几分面子在,如今要派上用场了,季重莲是一刻也不想歇下。
“是。”
见季重莲神色郑重,碧元立马应了,从包袱里裹着的雕着如意纹的黄花梨木匣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季老太太的名帖,又拿了一包碎银,这便马不停蹄地去寻方丈大师了。
季重莲坐在床头,半点没有放松下来,趿了绣花鞋便下床收拾起随身的包袱来。
这次从季家出门带的东西也不少,大件的倒是被大太太的马车给一同拉走了,想着他们姐弟不过在此处停留几天,便只留了小件的包袱,此刻整理起来倒有轻巧。
忙妥了此间事宜,季重莲立马拐向隔了几间禅房季崇宇的住处。
彼时季崇宇正在窗下临摹字帖,季重莲二话不说便让红英收拾包袱,准备随时离开这里,若是那少女又来问起,也可借口说她回城看病去了,总之两厢都不得罪罢了。
“姐,咱们这就要走了?”
季崇宇满脸惊诧,昨儿个他们不是还说得好好地在这里住上几日,怎么才过了半天便要离去了?
“今早咱们碰到的那姑娘不简单,我心里总是有些发慌。”
季重莲有些莫明地焦躁起来,一双小手不由自住地抓住了自己的衣襟,“我已命碧元去请方丈定下母亲的迁坟之日,回到城里咱们再作计较,此地不宜久留!”
季重莲说了这话,已是握住了季崇宇的手腕,微微发力的手指压得他细长的手腕略微有些惨白。
季崇宇不过瞥了一眼,神情也凝重起来,“我听姐姐的。”
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功夫碧元便回转了,说了方丈大师算了日子,八九月不宜动土,最早也要等到十月初七,那才是吉日。
季重莲心下一算,这不是还有两个来月的功夫,不过既然已经回到了上京,总不可能空手而回,两个月就两个月吧。
上京那里可以住大伯父的宅院,若是实在不行,相信大太太的娘家也能暂时挤挤,大太太带着一对侄儿侄女进京,怎么样也不会把他们扔在一旁的。
既然已是定了日子,事不宜迟,季重莲决定眼下马上就起程。
碧元已是吩咐了留下的马夫套了车,那几个粗使婆子也被她唤了来,嘱咐了一阵后便起程往东直门而去。
时间还早,完全可以赶在关城门之前进得城中,若是来不及寻到大太太,至多在城里寻间客栈将就一晚,季重莲总觉得心中忐忑,好似再多留一分就会出事一般,直到马车终于安全地驶离灵隐寺,她这才放下心来。
马车在路上哒哒地跑着,虽然所有人都有些莫明其妙,搞不懂这五姑娘怎么半天的功夫就改了主意,若是真要进城,早上的时候与大太太一同不就好了,弄得眼下如此匆忙,不少人心中已经有了抱怨。
但抱怨归抱怨,谁也不敢当面说破,谁不知道五姑娘如今是季老太太跟前的红人,若是不小心得罪了,怕是没什么好果子吃。
季崇宇跟季重莲同坐一车,看着她紧张得始终不敢放松的模样,心中却是有些不忍,低声劝道:“姐,咱们已经离了寺院,再怎么样也不会碰到那人了。”
这件事情季重莲当初只是模糊地提过,所以两个丫环并不清楚当日里他们碰到的是谁,只当是走错了路的贼人宵小,哪里知道是堂堂的岭南王世子?
此刻见季重莲忙着离开,真像是在躲避什么人时,两个丫环才觉得事情有些严重。
“姑娘,你可别吓咱们,如今你有事也不说破,婢子们心里慌得很!”
碧元与红英都跪坐在马车里,神情郑重,但目光中却又夹杂着一丝忐忑,那是对未知的茫然与不确定。
“姐!”
季崇宇的目光转向了季重莲,说与不说都在她一念之间。
季重莲默了默,垂下的目光缓缓抬起,在两张真挚的脸庞上一一扫过,良久后才是低声一叹,“告诉你们也无妨,当日咱们离京时,我与宇哥儿下山时一身的狼狈,你们可知是为何?”
“姑娘当日说是遇到了宵小贼人……”
碧元与红英对视一眼,倒是红英开口说了话,只是话到最后连她自己都不确信了。
“当日季家是那样的情景,我怕横生枝节就让你们瞒下了这事,可事情的真相却不是这样。”
季重莲话音一落,两个丫环都是一脸震惊,垂在膝上的手掌不由攥紧了裙摆,碧元甚至夸张地咽下了一口唾沫,舌头有些打结,“那……那是……”
“岭南王世子!”
季重莲神情一凛,抿紧了唇,“当日宇哥儿不过无故摘了几丛杜娟给我,他便要斩了咱们的手,我们又不是傻子,自然不可能任他处置,于是便逃走了,这梁子也就结下了。”
话到这里,季重莲轻声一叹,季崇宇也是一脸无奈的表情,若不是当日他犯了调皮劲,也不会有今日的担忧和谨慎。
“今日的那位姑娘……”
季重莲在脑中斟酌着字眼,半晌,才沉吟道:“既然她与岭南王世子都认识被埋在杜娟林中之人还特意前来祭拜,那么这姑娘的身份怕是非富即贵,我不想与她有牵连,也是怕再遇到岭南王世子,勾起了往日的恩怨……如今季家又是这副光景,到时候又有谁能护得住咱们姐弟?”
季重莲的眸中滑过一丝忧伤,这时代权势当头,平头百姓在当权者的眼中不过蝼蚁,如果李照狠下杀手,他们是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
季崇宇悄悄滑过了小手,握紧了季重莲的手,两姐弟对视一眼,眸中俱是一股沉沉之色。
“那姑娘……咱们虽然进了城,没事也别出府了,等着四太太迁坟之期一到,办妥了事情立马便走,也省得遇到不该遇的人。”
红英双手都在身前绞紧了,脸色稍稍有些苍白,但神情还算镇定。
碧元却已是张大了嘴半天吐不出一句话来,脚下更是一软,跌坐在了自己半跪的小腿上。
“瞧你这点出息,还是红英镇定得多!”
季重莲一指点在碧元额头,难得露出了一抹笑颜,“好在咱们如今已在进城的路上,上京城那么大,想要遇到那个人何其困难,你又瞎担心什么?!”
也不知道李照如今是否还在上京,或许那一年给太后祝寿完便回去岭南了也不一定,可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