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怡郡王府虽然离得远了些,但季海棠却是比季幽兰更先一步回到丹阳,郡王府长长的队伍旖旎而至,倒是让沉寂了许久的丹阳如烧沸的滚水一般骤然沸腾了起来,看热闹的人将季家老宅门外都围了个水泄不通,比苏侧妃当年回乡省亲的阵容都还要庞大。
季重莲与季芙蓉在二门口等着迎接季海棠,洪姨娘也耐不住心头的那份激动,特意央了大太太允许她到二门来迎上一迎。
郡王府的桐油马车上雕着卷草纹,纹里涂了银漆,透着一股低调的奢华,车顶的四角飞檐上都挂着八棱角的琉璃风灯,有风时便会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若是夜里还会透出一股莹润的亮光,很是漂亮。
等马车停稳后,有个黄衣丫环利落地撩了帘子,马车里伸出一只素白的手掌,柔韧而纤细,仿若无骨一般搭在了丫环伸出的手臂上。
季重莲与季芙蓉对视一眼,这才看清楚了步下马车的丽人,那熟悉的眉眼分明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可那份气度却是完全不同,隐隐有种让人仰望的感觉。
季海棠样貌本就不差,姝颜丽色,如今这一打扮更是光彩照人,头上赤金的满池娇分心散发着莹莹亮光,各色镶嵌的宝石都足有莲子米大小,她穿着一件紫色渐变的高腰长裙,行走间便如同折射了万千霞光,竟然照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季重莲定睛一看不由微微诧异,因为她知道这样的布料属于御宫的锦缎,听闻是用极薄的金银丝线与蚕丝一同织就,远远望去金银双色的暗光夹杂在其中,走动起来更是如披了层霞光,美得让人惊叹。
敏怡郡王府坐拥江南富庶之地,想来确实是有些底蕴的。
季海棠扶着丫环的手款款而来,先是对着季芙蓉微微颔首,又看向季重莲笑道:“大姐,五妹,咱们可真是好多年不见了!”
季芙蓉也感叹了一声,“那可不是,二妹真是变得不一样了。”
“二姐!”
季重莲向着季海棠端正地行了一礼,而她只是还了半礼,世子侧妃的品级摆在那里,季海棠也渐渐有了高傲的资本。
季海棠身后却有一个打扮严谨的妇人行出一步,她梳着光洁的头发,皮肤白皙细腻,举止得体地对着季芙蓉等人叉腰一礼,肃声道:“咱们世子侧妃顾念着姐妹之情并没有依着那些礼仪规矩,赵太太虽然是长姐,但如今却也没有品级,依礼是该向咱们世子侧妃行礼的,就连裴夫人都懂得这个理,赵太太自然也不该忘记才是。”
这妇人一席话说得季芙蓉涨红了脸,从前在娘家几个姐妹中她向来都是头一份,如今竟然被逼着向庶出的妹妹行礼,私下里还好说,姐妹几个笑笑就过去了,可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让她的颜面如何过得去?
是,虽然她季芙蓉如今再嫁了个平头百姓,身份地位上再没几个姐妹出挑,可她没有想到再见到这个曾经的二妹妹,竟然一碰头就这样下自己的面子。
而她一时之间却还不能分辨这到底是季海棠的主意,还是这个妇人的一意孤行?
季重莲也微微皱了眉,目光扫过那妇人,却又直直地转向了季海棠,不禁掩了唇轻声一笑道:“二姐,这可就是你们敏怡郡王府出来的仆妇?主子们还在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一个下人插嘴了?!”
那妇人闻言眉头一竖,目光犀利地射向了季重莲,季重莲昂起了头颅丝毫不惧地望了回去,冷笑一声,“奴大欺主,若这就是敏怡郡王府的作派,素咱们季家招待不起!”
季海棠这才轻咳了两声,看了一眼那妇人,缓缓说道:“这是咱们王妃身边的妈妈,从前是在宫里头执礼仪的,王府里的人都敬着重着,难免轻狂了些,五妹别和她一般见识就好!”
“世子侧妃!”
那妇人有些急了,季海棠却是狠狠瞪了她一眼,“汪妈妈,这里没你什么事了,你先下去吧!”
季海棠说着对身旁的一个丫环使了眼色,立马便有几个丫环走了过来,半推半攥地将那汪妈妈给带走了。
季海棠这才走到季芙蓉跟前,笑着拉了她的手道:“大姐莫怪,这汪妈妈也是在王府中张狂惯了,王妃纵着她便亦发拎不清了,回头我向王妃好好说道一番。”
找回了几分颜面,季芙蓉的脸色这才好了几分,只是看向季海棠的目光到底是不一样了。
也许只有她还傻傻地想着这份姐妹之情,可季海棠的做法明明是让汪妈妈来下下她们的锐气,这才出来收拾残局,姐妹几个近五年没再见面,没想到这一见面竟是这样的心思算尽隐含机锋,季芙蓉一时之间觉得有些齿冷,看着自己被季海棠拉着的手,不由缓缓地收了回来。
“既然二姐来了,就快进去拜见祖母她老人家吧,大家可都在等着你呢!”
季重莲笑着上前来挽住了季芙蓉的手,不动声色地对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不管汪妈妈是真地张狂,还是季海棠暗地里的纵容,今天的这一出自然是在给她们提个醒,如今的季海棠是不同的了,若从前的她还只是个仰人鼻息的庶女,今天的她已经是高高在上的世子侧妃,若她们还想拿以前的那种姿态和眼光来看她,那就是大错特错了。
季海棠不甚在意地收回了手笼在身前,轻轻笑了笑,“五妹还是这般善解人意!”
说着便越过了巴巴要上前来的洪姨娘,头也不转地向里行去,身后的丫环婆子跟了一路,让人想插都插不进去。
洪姨娘满心的热情只换来了季海棠的熟视无睹,心都不禁凉了半截,眼眶倏地红了起来,就只差那泪水没有滑落了。
季重莲不由轻叹一声,季海棠对她们姐妹几个凉薄就算了,洪姨娘可是她的亲生母亲,只恐那姨娘的身份到底是让季海棠不耻了,所以见着了也当没有看见,哎!
季重莲给身边的琉璃使了个眼色,她赶忙上前扶了一把洪姨娘,而自己则挽着季芙蓉的手缓缓向前行去。
“五妹妹……你说她怎么就变化怎么大呢?从前的海棠不是这样的。”
季芙蓉说起话来还有几分难过和失落,从小到大她都护着这个庶妹,也许有时候方法没有用对,但到底她的心是好的,却没想到如今再见面姐妹竟然是这般生分了。
“大姐姐,你想啊……二姐一个人敏怡郡王府,她可是从妾室熬出来的,中间有过多少艰辛她从来没写信向咱们诉过苦,如今好不容易爬了上来,世子的一双儿女可都是她所出,扬眉吐气了,便想在人前找回些尊严和自信,这也是人之常情。”
“咱们且由着她吧,只要不过分,忍忍就算了。”
季重莲这话季芙蓉倒是听进去了,不由感慨地拍了拍季重莲的手,“还是你看得通透,我差点就钻进牛角尖了,她是我的亲妹妹,我又是长姐,让着她一点又能怎么样呢?横竖她日子过得好了,我们也能少操一分心!”
“大姐姐能这样想就最好了。”
季重莲笑着点了点头,又瞄了一眼被琉璃扶着略有些失魂落魄的洪姨娘,缓缓摇了摇头,只怕有人要看不开了。
到了季老太太的宣宜堂正屋时,大太太、三太太、四太太连同着季明瑶和曾姨娘都在座,季海棠只端端正正地给季老太太行了个福礼,其余几位太太也只敢受她半礼,胡氏便笑着请她入座了。
季重莲与季芙蓉后面迟来一步,却还是被季老太太挥手招到了跟前挨着坐下,洪姨娘则是立在了大太太身后,只是一双眼睛仍是隐含着期盼地看向季海棠,眸中似有泪光闪过。
季海棠虽然坐在季老太太下首的第一位,但见着这样的情景目光也是微微闪了闪,袖中的手缓缓收成了拳头,似乎无论什么时候她都不是老太太心头最喜爱的那一个,即使她今天已经贵为世子侧妃,季芙蓉与季重莲在老太太心目中的地位仍然一点也没有动摇。
“二姑奶奶没带着孩子回来吗?”
胡氏笑着看向季海棠,目光微微扫过季重莲,“咱们五姑奶奶的霜姐儿可都回了老宅,老太太喜欢得不得了!”
季海棠牵了牵唇角,淡淡地说道:“敏哥儿是咱们王府里的宝,王妃和世子都舍不得他在外奔波,华姐儿起初是跟着我走了一道,可半路身子有些不舒服,我便让人将她给送了回去。”
“原来是这样。”
胡氏的笑容淡了几分,目光却是转向了季老太太,“看来老太太这次是见不到这两个重孙了。”
季老太太笑了笑,“无妨,有霜姐儿陪着我也是一样的。”
大太太坐在另一旁的椅子上,她看了看季海棠,再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季芙蓉,心里很不是滋味。
曾经,季芙蓉也是伯府的媳妇,若不是童经年太不是东西,她的女儿也不会落得改嫁给了一个开医馆的大夫,赵紫阳人是不错,可是没有前途,将来怎么能够封妻萌子?
可季海棠却已经从区区一个妾室爬上了世子侧妃的位子,若是将来她的儿子有出息了,指不定还能封个什么一品夫人之类的,大太太想着心里就呕。
如今大老爷季明德不在了,大太太能够仰仗的就是这一双儿女,女儿嫁了那样的人家,儿子又这般没出息,她只觉得前景一片灰暗,说什么也提不起劲来了,只斜斜地瞥了一眼洪姨娘,心中暗恨,嘴上说话也有些不客气了,“洪姨娘,你去跟在二姑奶奶身边,看她有什么需要,随时侍候着,也免得人家说咱们怠慢了敏怡郡王府的世子侧妃!”
洪姨娘怔了怔,却还是立刻应了一声,匆忙地走到季海棠身后,刚要执起汝窑的天青釉茶壶给季海棠的杯里蓄水,却被她陡然抬起的凌厉眼神给吓了一跳,手下一抖,茶壶里的水洒在了自己的手背上,也将季海棠那身华丽的锦缎给浸湿了一块。
“你!”
看着自己湿濡的裙裾,季海棠的脸色骤然一变,一手习惯性地抬起,就要对着洪姨娘给狠狠扇了下去,可看着洪姨娘那双难掩震惊的双眸,她心中微滞,手上的动作一下便顿住了。
大太太这时才呵呵地笑了起来,却是横了洪姨娘一眼,斥责道:“洪姨娘,我看你平日里也是个机灵的,怎么此刻偏偏这般手笨,若是惹得世子侧妃不快了,一巴掌还是小事,那等贵人,可是抬手间就能捏死你这个小小的姨娘!”
洪姨娘反应过来,也顾不得手背的红肿,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季海棠的跟前,战战兢兢地垂首道:“是婢妾手笨,二姑奶奶可有烫到哪里?”
季海棠倏地站了起来,面色不善地看向大太太,眼珠子一转,忽而一笑,“母亲,女儿不过几年未回娘家,瞧瞧您这满头白发的,看着可比三伯母生生老了十岁不止,就连站在洪姨娘身边,人家可还以为你们差着辈份呢,正好我这次回娘家带了两支何首乌,正好给母亲补补,看看能不能将你这白发给重新变黑了去,年岁越大,母亲可更要好好体重身体才是!”
“你……!”
大太太一时之间脸色涨红,却又被季海棠这番话噎得说不出一个反驳的字来。
在外人看来,季海棠并没有做出忤逆她的事来,偏生还这般孝顺地给她送来何首乌,可言语间的冷嘲热讽,句句都刺在了她的心房!
女人最在意的什么,无非是容貌和衰老,她如今才四十几岁,却因为大老爷的去世生生熬白了头发,就算有何首乌又怎么样,想要白发变黑,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季海棠这是明里暗里地嘲讽她呢,偏生还拉了三太太姚氏与洪姨娘作比较,大太太怎么能不恨得咬牙?!
季海棠却是不甚在意地用绢帕沾了沾嘴角,对着季老太太道:“祖母,孙女要去换身衣服,就先少陪了!”
季老太太将这一切看在了眼里,不由敛了神色,点头道:“宋妈妈早便命人将你从前的苑子收拾了出来,你就先去歇息吧!”
季海棠略微福了福身,便转身而去,看也没再看上大太太一眼。
洪姨娘抬着一双泪眼凝着季海棠离去的方向,眼泪止不住地扑扑掉落,怎么过了这些年再看到这个女儿,连她都有些不认识了?
这还是从前那个温婉怯懦的季家二姑娘吗?
那样凌厉的锋芒,那样能将大太太呛到无法反驳的口舌,是因为生活太艰辛不得已变得强悍,还是她真地已经变做了另一个人?连从前的一丝影子都再也不见……
“祖母,我去看看母亲。”
季芙蓉转头对季老太太说道,老太太点了点头,“去吧,让你母亲别往心里去,此一时彼一时,该低头时就低头,生气反倒是呕了自己。”
季老太太倒是看得很通透,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大太太若以为如今的季海棠还能够任由她拿捏,那可是打错了主意,只有吃过了亏才知道醒悟。
季芙蓉应声而去,顺道唤起了洪姨娘,俩个人扶着大太太就先退下了。
曾姨娘在一旁看够了戏,只捂着唇低声笑着,三太太姚氏瞪了她一眼,曾姨娘这才收敛了一些,俩人遂也起身告辞。
胡氏在心底里叹了一声,面上却是不显,借故要去厨房看看今天的宴席安排也跟着出了门去。
季明瑶坐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将目光转向了季重莲那方,仔细听着她与季老太太说些什么。
季明瑶知道自己与季老太太的母女关系到底是疏远了些,要想回到从前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做到的,不过她有的是时间,若是齐家人不盼着她回去,她永远呆在季家也是好的,省得回了上京城还要面对齐暖玉那些糟心事,她可就更难过了。
季老太太看了季明瑶一眼,却是拉着季重莲的手拍了拍,有些感慨地说道:“好在我的五丫头没有变,你是个有福气的,咱们全家都记着五姑爷的好!”
“祖母说的哪里话?”
季重莲嗔了季老太太一眼,依在她肩头撒着娇,“他是季家的女婿,自然就要为咱们家好,祖母这样说孙女可不依,没得让人觉得生分了!”
季老太太笑了起来,捏了捏季重莲的脸蛋,“你这丫头都是做母亲的人了还躲在祖母怀里撒娇,看霜姐儿瞧见了笑话不笑话你!”
季重莲笑着眨了眨眼,一脸的灵动,“我年岁再大那也是祖母的心肝宝贝,您说是不是?”
“你这丫头……”
季老太太无奈而又宠溺地摇了摇头,伸出的手臂却是将季重莲又揽紧了一分,她活了这般大的岁数,也就只有这个孙女真正合了她的心意。
季明瑶在一旁看着不无羡慕,胸中还浮上了几丝心酸。
许多年前,她也曾和季老太太这般亲密过,可这样的日子到底是一去不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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