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在梁城的宅子据说是在宽窄巷子里,这里住着的都是官宦人家,只是大部分的人都在军营里当差,只有等到休沐的时候再回,便有各家女眷相互蹿门拜访,一来二去也都熟识了。
见着裴府跟前停了两辆马车,便有人探头出来张望,瞧着驾车的人眼生得紧,不知道是不是裴大人的家眷来到了。
隔壁守门的张顺脑袋伸得尤其长,嘴中还念叨着,“若真是裴太太来了,沈姑娘可就不好处了。”
对面的王家门房小孟子屁颠颠地跑了过来,塞了一把花生到张顺生里,一便剥着壳,一边调侃到,“你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人裴大人都没说什么,你倒替沈姑娘操起心来,指不定裴太太也是个能容人的,见着沈姑娘可怜,这就大大方方地把人给收了。”
张顺一脸地惋惜和感叹,“是啊,咱们太太和沈姑娘处得也好,直说沈姑娘知书达理,管家也能干,这不把裴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娶媳妇就该娶这样的,若是早知道裴大人已经娶了亲……”
小孟子斜了张顺一眼,“你不也说早知道,裴大人救下沈姑娘那会儿,沈姑娘怎么知道他已经娶了亲?如今人都跟着裴大人回来了,说什么也会给个安置吧?!”
张顺摇了摇头,“只是要让沈姑娘做妾,到底可惜了!”
“哟,你看看,人下来了!”
小孟子踮高了脚尖,不住地向前打望着。
梁宽父子将马车在一旁停好了,季重莲让采秋下了车,采秋说话稳重人也细致,由她先去开这个口最适合不过了。
季重莲坐在车上抿着唇笑,脸上难得出现了一抹娇羞的欢愉,也不知道裴衍知道她已经到了自家的大门口会是个什么模样?
叶瑾瑜在一旁小声打趣着,对着季重莲揶揄地眨了眨眼睛,“姐姐,你是想姐夫了吧?”
“你这小丫头,不许乱说!”
季重莲嗔了叶瑾瑜一眼,眸中的笑意更深了。
裴府说大不大,说小也绝对算不上小了,门口两座石狮子威风凛凛,纵横九钉的朱色大门显出一股沉厚的气势,门前站着两名带刀的护卫,说是护卫可更像官兵,他们精神抖擞地站着,连目光都不没有斜上一下。
采秋理了理衣衫,这才踏步上了台阶,略一福身,这才浅笑盈盈地说道:“有劳两位大哥向内通禀一声,咱们太太到了!”
“太太,哪位太太?”
其中一名护卫有些不解,平日里来裴府蹿门的太太也不少了,多是指着沈姑娘来的,这次这位是……
这下轮到采秋有些诧异了,她凛了凛神,沉声道:“大人不在家吗?这里是裴府,咱们的太太自然是大人的妻子!”
另一个护卫“咦”了一声,像是有些好奇地向下张望了一眼有些拿不定主意,俩人商量了一阵,这才向采秋道:“大人去军营了,姑娘请在这里稍候,小的进去向沈姑娘回禀一声。”
“沈姑娘又是谁?”
采秋面色一变,握紧了手,心中一股危机意识油然而生,这是做为女人的一种直觉,她不禁为季重莲担忧起来。
一个护卫利落地进去通报了,另一个护卫这才回答了采秋的话,“沈姑娘你都不认得,如今管着裴府内务的就是沈姑娘,咱们大人对沈姑娘很是器重!”
采秋默了默,转身下了台阶,几步便走到马车旁,撩帘道:“太太,姑爷好似不在府中。”
“喔?”
季重莲眉头一挑,却又缓缓舒展开来,“想必军营中有事,无妨,咱们先进府再说。”
“可是……”采秋有些踌躇,见季重莲的目光望了过来,这才低声道:“护卫不认识咱们,说要进去回禀了沈姑娘再说。”
“沈姑娘?”
季重莲微微眯了眼,缓缓收敛了面上的笑容。
叶瑾瑜也是一脸狐疑,但她毕竟不清楚季重莲与裴衍之间的事情,所以此刻也不好多说什么。
“是,听说如今府里的内务就是这位沈姑娘在管着,婢子想那多半是个管事……”
采秋的声音越说越小,连她自己都有几分不信,若是想找个管家之人,要么寻经年的老管事,要么也会托了管事的妈妈或者是媳妇子,怎么会找一个还未出嫁的姑娘?
“这你也信?!”
林桃叫嚷了起来,一脸的愤慨,“指不定哪些人瞅着咱们太太不在,这就来府中钻了空子!”
季重莲看了林桃一眼,面色虽然平和,但话语却犀利,“不清楚事情之前别乱说,再管不住你的嘴,我便让人送你回彭泽去!”
“是。”
林桃赶忙闭了嘴,脸上却仍然有些忿忿。
桂英在一旁哄着孩子,间或抬头看一眼季重莲沉凝的脸色,却是抿紧了唇,什么也没有说。
不管那沈姑娘是什么身份和来头,季重莲这正室的地位不会变,即使男人有了什么二心,也要正室妻子点头才能纳得了妾。
若是季重莲明白这一点,将管家的权力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手中,男人在外怎么样也就随他了,桂英也算是在大宅门里呆了那么多年,这些道理早已经烂熟于心。
叶瑾瑜看向季重莲,也是一脸地担忧,“姐姐,那眼下咱们怎么办?”
季重莲牵了牵唇角,她对裴衍还是信任的,“先等等再说,指不定待会咱们便要先会会这位沈姑娘了。”
似乎少了马车的颠簸和摇晃反而有些不习惯了,豆芽咿咿呀呀地叫唤了起来,桂英在一旁哄着她,木家兄弟也被吵醒了,婴儿的啼哭声顿时响成了一片。
小孟子本就竖起了耳朵,此刻听到孩子的哭声,他面色一凛,转头拍了拍张顺的肩膀,“听到没,车里有孩子的哭声!”
“这连嫡子都有了,沈姑娘若是要进门那日子就更加不好过了。”
张顺摇了摇头,看见自家府里有个丫环经过,他立马转头对小孟子道:“这事我要快点禀报给咱们太太知道,她和沈姑娘要好,指不定就能帮着出面说和两句。”
“你去吧!”
小孟子点了点头,又慢悠悠地晃回了对街去,这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妻妾相处可是门高深的学问呢,反正他是不懂。
那个进去回禀的护卫不一会儿便快步走了出来,几步下了台阶,在马车跟前恭敬道:“太太,沈姑娘说了大人离开时对她有交待,请车夫从夹道的侧门把车驶进府里,沈姑娘在二门恭候太太!”
“好,有劳了!”
一个沉静的女声透出车帘,护卫也有些好奇,但想着车上人的身份,他到底没敢抬头,指挥着两辆马车向侧门而去。
马车直接驶到了二门口,采秋撩了帘子向外望去,二门前的宽敞空地上正次序井然地站着一堆的人,往后是一众丫环仆妇,而最前面的果然是一位婷婷玉立的女子。
马车停住了,立马有机灵的丫环上前来摆上了脚踏,又恭敬地退在了一边。
沈心悠目光恬静,唇边夹着一抹淡笑,这一天她早就知道了,只是没想到会来到这样早,见到马车停住了,只领着一众仆妇上前迎接,口中念道:“恭迎太太回府!”
采秋与林桃先下了马车,小心翼翼地扶着季重莲落了车,后面跟着叶瑾瑜、安叶,桂英将三个孩子依次递了出来,人也跟着下了车。
梁嫂子与梁芬已是快步走了过来,恭敬地立在季重莲身后。
“都起吧!”
季重莲抬了抬手,目光这才定在了当先的一名女子身上。
这女子穿了一件镂金挑线的湘妃色菊纹小衫,腰上系着一条淡紫色绢纱绣花长裙,头上挽着新月髻,斜插着一支掐丝玉兰花的头簪,白嫩的耳垂上是赤金的丁香豆蔻,她的皮肤白皙细嫩,五官算不得多漂亮,但却有种温柔沉静的气质,一身打扮更是素雅,一点也不像是仆妇丫环,反倒像是府中未出阁的姑娘。
“你是……”
季重莲的目光转向了沈心悠,含着淡淡的笑意。
沈心悠上前一步,倒是落落大方地行了一礼,“小女子姓沈,名心悠,得裴大人好心收留,如今暂管着府内一应事务。”
季重莲点了点头,至于这个沈心悠的来历她自会打听清楚,眼下却不是纠结的时候,想到这里,她又接着说道:“我来信时应该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不知道沈姑娘可准备了屋舍?”
“是,”沈心悠点头,微微扫过季重莲明媚如春光一般的俏脸,目光微垂,“大人离开时已经做了交待,太太自然住在正屋,余下的两位少爷可歇在东西厢房里,至于叶……”
沈心悠的目光转向了叶瑾瑜,唇角含笑,“心悠也单独为叶姑娘准备了一个苑落,就在正屋的背面,有条清幽小道相通,叶姑娘若是想去正屋找太太也十分便利。”
季重莲信中除了说明孩子的事情,自然也有道出结拜的姐妹叶瑾瑜,她本就起了要留叶瑾瑜住在一处的打算,想来事无巨细裴衍都一一交待了沈心悠。
“那就有劳了。”
季重莲淡淡地颔首,气度宜然,不仅是沈心悠,就连在她身后的一众仆妇丫环都是暗自估量着,原本以为沈姑娘能够一直当这个家,眼下正牌太太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相好处的人,众人心中都揣着一份小心,行事亦发谨慎起来。
林桃始终是一脸不服气地看向沈心悠,这还没嫁人的姑娘就跑到没有主母的院子里住着干嘛,就算她没有意图,别人也会怀疑她是不是有心染指男主人,这沈心悠就不怕人言可畏,还是早就名节扔到了一旁?
采秋倒没有林桃心中的意愤,她只是着意观察着沈心悠的举止,见她谈吐不俗,礼貌周到地接待他们一行,好像她才成了主子一般,反倒将他们放在了客人的位置,这一点让她微微有些不喜。
安叶倒没什么表情,抱剑在怀,一脸冷冰冰的模样,沈心悠身后有几个丫环偷偷看了她一眼,忍不住都心中打颤。
西北也不是没有女子习武,但是安叶周身的煞气不似作假,那很能吓倒一帮人。
沈心悠亲自领着季重莲他们向正屋而去,一路介绍府中的园林布置,因着季重莲更偏爱南方的园林风格,府中多见小桥流水,亭台楼阁,转过花树间还有一汪假山清泉,锦鲤碧荷相映成趣,那玲珑匠心连叶瑾瑜见了都不由夸赞。
只听沈心悠含笑道:“大人知道太太喜欢江南的风格,府里在规整修缮时特别请了江南的园林师傅,太太看那边的文竹,还是大人命人特意给移栽过来的!”
沈心悠说着话手便指向了假山池后,那里果然有郁郁葱葱的一片幽竹,在这炎炎夏日里,看着连人的心都清爽了几分。
季重莲浅浅一笑,也没有说什么,径直往前而去。
沈心悠脚步一顿,目光凝在季重莲的背影上,反倒有些幽深难明了。
她一个孤女,如今已经无依无靠,她留在裴府的目的很明确,所有人都知道,为什么裴衍偏偏就看不出来?
想到与裴衍相遇那一天的情景,沈心悠至今还难忘。
那是去年的初冬,前往西北的道路亦发难行,她陪着父亲想要回乡安葬母亲的骨灰,却不想半路遇到了盗匪,父亲为了救她毙命于刀下,想着逃不脱被羞辱的命运,她已经准备咬舌自尽了,却不想裴衍从天而降,那张冷峻的面容深深地烙印进了她的心里。
之后,她将父亲与母亲的骨灰好生安葬了便随着裴衍一起来到了梁城,她举目无亲,这个男人是她唯一的依靠。
这个时候,沈心悠才知道裴衍早已经成亲,妻子出自丹阳的名门望族季氏,而她不过是一个小小掌柜的女儿,与季重莲的身份天差地别,她自然不敢生出非分之想。
可只有那么一点,她想要留在裴衍的身边,就算是有个安身立命之所也好,可裴衍不明白她的心,她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季重莲的身上,若是当家主母愿意留下她,那么生为男主人的裴衍也就无话可说了吧。
将季重莲送入了正屋,沈心悠刚想踏进门槛,却被林桃一伸手给挡住了,她皮笑肉不笑地看向沈心悠,目光中带着几分轻蔑,“沈姑娘,咱们太太累了,有话请明天再说!”
沈心悠面色一僵,笑容顿时有些勉强了,脚步向后退了些,福身道:“那就有劳姑娘服侍太太了,待会我便命人送来洗漱的热水。”
林桃“嗯”了一声,却依然挡在沈心悠的面前,半点没有移开的意思,沈心悠只得告辞,林桃还不咸不淡地道了一声,“不送!”
转出正屋后,沈心悠身边的丫环仆妇早被她遣散了,只留下一个侍候她起居的芳儿。
芳儿走前两步,见着四周无人,这才低声道:“姑娘,如今太太真地来了,咱们可要想想办法!”
芳儿是到了西北后裴衍为府里挑人时一起让沈心悠选的,就专门伺候她一个,所以在季重莲来到梁城之前,沈心悠是裴府内宅里当仁不让的主事人。
只是如今……芳儿心里着急,都说正房太太手段最多,若是沈心悠不能保住自己在裴府的权力地位,反被新来的太太给架空了,那么她的地位也会直线降落,恐怕以后的日子便没有这般好过了。
沈心悠探了探头,眼看左右没有人才坐在了小道旁的大圆石上,目光低垂,眸中神色晦暗不明,“我能有什么办法,如今在府中的身份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太太出自丹阳季家,我这个掌柜生的女儿难道还能压过名门望族的女儿不成?”
沈心悠说着说着唇边便多了一抹苦笑,父亲从前做着掌柜,她的日子还算是过得不错,父亲望女成凤,甚至还专门去请了从大户人家出来的妈妈教她礼仪规矩、管家理帐等一应事务,不也是盼着她有朝一日能够鱼跃龙门嫁入大户人家,可这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姑娘,你可不能还没比过便先输了阵势,大人对你的看重咱们可是都看在眼中,你在府中都半年有余了,掌家理事谁不夸赞,就连邻居的几位太太都愿意与你结交,你……”
芳儿越说越来劲,却不想被沈心悠一口打断,她的目光垂在粉色的指间上,语气更加黯然,“那是她们还没见着太太,若是太太今后管着裴家的事务,她们便不会再想与我结交了。”
芳儿满脸诧异,却还是倔强地摇了摇头,“不会的。”
“有什么会不会的?”
沈心悠苦笑着摇头,“她们愿意与我结交,也是觉得大人看重我,若到时候我在裴家什么也不是了,她们还会向从前一样对我好吗?”
从小在铺子里看着父亲做事,沈心悠也是知道这些人情世故的,所以,她的想法和芳儿全然不同。
眼下不是要与季重莲作对,而是尽可能地讨好这位当家主母,消除她对自己的戒心,只有这样,在裴府她沈心悠才能有一条活路。
听了沈心悠的话,芳儿一时之间哑然。
沈心悠主仆谈了些什么季重莲自然不知道,眼下她只先顾着将几个孩子安顿好了,有采秋与林桃在一旁料理着,沈心悠还遣了两个丫环过来帮手,很快地便把东西厢房给理顺了。
叶瑾瑜被另外两个丫环引着去她暂住的苑子,准备一会收拾齐整了再过来与季重莲一同用膳。
忙妥了一切,季重莲坐在圆桌旁歇口气,她打眼四望,这正屋的布置尤其素净,说白了就像没有人料理过一般,与她去东西厢房见到的舒适真是两个样子,处处都透着股生硬。
这一点不仅是季重莲看出来了,几个丫环自然也有些不满,难道主母住的地方反倒比不上她们几个丫环住的地了?这沈心悠到底是怎么理事的?
季重莲遣了个府里的丫环来问,“屋内的布置可都是沈姑娘的主意?”
那丫环小心翼翼地看了季重莲一眼,这才垂了目光低声道:“是,其他房间的布置摆设都是沈姑娘吩咐的。”
“那这正屋里……大人平日里不回来住吗?”
季重莲的目光又四处转了转,食指轻轻地叩响了桌沿。
“大人公务繁忙,平日里很少回府里住,而正屋里的布置……”那丫环话到这里一顿,似乎在心里斟酌着用词,这才接着道:“原本沈姑娘是要布置的,可大人说了,这里要留给太太亲手布置摆设,太太要住的地方,自然要太太看得顺眼住得舒适才行!”
季重莲抿了抿唇,眸中笑意深深,“你叫什么名字?”
环儿眨了眨大眼睛,也跟着抿起一抹笑来,“回太太的话,婢子名叫环儿。”
“好,有赏!”
季重莲这样说着,采秋忙上前递了个荷包到环儿手中,环儿脸上一阵惊喜,立马便福身拜谢,之后便跟着退在了门外。
“这个环儿是个聪明的,待会你向她打听一下府里的情况。”
季重莲目含深意地望向了采秋,她立马会过意来,点了点头跟在环儿身后跨出了房门。
采秋亲热地挽住了环儿的手,笑道:“环儿妹妹,不知道咱们这个苑里有没有小厨房?”
“有的,当时大人特别吩咐给太太建了小厨房。”
采秋的热情让环儿有些受宠若惊,平日里沈姑娘虽然也宽待他们,但到底没有这样的打赏,刚才她偷偷打开荷包瞄了瞄,足足有两钱银子呢!
“那环儿妹妹带我去看看吧,要早些把炉子起了火,晚些时候我还要给太太熬燕窝!”
采秋一边说着一边挽着环儿走,瞧见不远处的廊角有个人影在那里探头探脑的,见她的目光望了过来,立马便又缩了回去,直到她们转过了廊角,那里早已经没有了人影。
采秋暗暗把这事记在了心上,一边和环儿闲话家常,一边小心翼翼地套着话,倒是把季重莲想知道的事都问了个七七八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