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姨娘是怀着忐忑及不安的心情坐在将军府的偏厅里,倒是与她当初刚刚知晓季海棠消息时的急迫与关切判若两人,因为她不知道女儿是否愿意见到她,还有那未曾蒙面的外孙们,他们是否愿意有她这样一个做着别人妾室的外姨祖母?
季芙蓉就坐陪在一旁,看着洪姨娘那模样不由感慨地摇了摇头,轻声劝道:“洪姨娘,二妹妹如今已是变了许多,也不像从前回娘家时的模样,您不用紧张,待会见到人就知道了。说着还求证似的将目光转向了坐在主位上的季重莲,想得到她的肯定。
季重莲淡笑着点了点头,望向洪姨娘,“大姐说得对,二姐经历过人生的起伏,已经对名利看淡了许多,亲情的重要相信她如今已经深有体会。”
即使季重莲姐妹这样劝着,可洪姨娘紧张的心情并没有缓解多少,她只是牵唇笑了笑,可明显的面部肌肉还是有些僵硬,那样的笑容怎么看都有几分别扭。
季芙蓉试着想要缓和一下洪姨娘的情绪,转而聊起了大太太,“今日您出来,母亲也应该知道了吧?”
洪姨娘怔了怔,眸中掠过一丝晦涩的暗光,低垂着目光应了一声,“太太是知道的,不然我也不好出来。”
“若是母亲有什么不是的地方,我代她向您赔个不是。”
季芙蓉起身对着洪姨娘曲膝一福,“您知道她那个性子,自从父亲去世后便足不出户,性子难免有些偏激了,若是她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您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要与她计较!”
洪姨娘泪眼蒙蒙地抬起了头,却是笑着道:“大姑奶奶也别说这些,我伺候太太几十年了,她的脾性到底还是了解的,如今老爷也不在了,咱们虽然与宝哥儿夫妻住在一起,但那小俩口的生活也不好去打扰,也就咱们俩人做个伴,知道她的性子我让着她就是,又怎么会与她计较呢?!”
“您能这样想最好,我替母亲谢谢您了!”
季芙蓉笑着对洪姨娘点了点头,这才又坐了下来。
这时,瑛虹在外禀报了一声,“夫人,二姑奶奶带着表少爷表姑娘来了!”
洪姨娘蹭地一下便站了起来,几步奔到偏厅门口,又觉着不妥,回头见到季重莲与季芙蓉不过是站起了身来,季重莲道:“洪姨娘也别急,从前二姐是怎么对你的咱们都看在眼中,若是今儿个您还要再试试她的真心咱们也赞成,且先别这般热络,看二姐怎么说怎么做再行事,咱们自会为你做主的。”说着目光含笑地转向了季芙蓉。
季芙蓉附和地点了点头,笑道:“是这个理,洪姨娘快坐吧,我也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二妹妹是不是如五妹妹说得这般真是变了个人儿!”眸中满是笑意地对着季重莲飞了个眼风。
季重莲淡笑不语。
洪姨娘略微踌躇,还是退回了自己的位子边站着。
廊外,已经响起几人的脚步声,不重不轻,还有岷哥儿的说话声,断断续续地传了进来。
“娘,这里好漂亮啊,比咱们从前的王府还要大!”
岷哥儿的眼睛四处张望着,就快要歇不下来,严格来说他长得算不上漂亮,细眉细眼的模样很是文弱,可对人的态度却有些傲慢,下颌高高地扬起,就怕大家不知道他是郡王府的世子一般。
茵姐儿有些紧张地扯了扯衣角,这身簇新的嫩黄色夏衫还是昨儿个娘亲带他们到成衣铺里新买的,虽说五姨母请了针线上的绣娘给他们缝制新衣,可什么时候做好还不定,而他们总要见人的,娘亲便给他们一人买了两身夏衫,虽然比不得从前的贵重,可比他们住在乡村里穿的粗布衣裳要好得多了。
季海棠点了点头,低声叮嘱道:“待会你们可要记得叫人!”
“知道了!”
岷哥儿满不在乎地应道,“娘,我如今是世子,看在她们都是我姨母的份上我就不用她们行礼了。”
季海棠脚步一顿,瞪了岷哥儿一眼,低斥道:“我与你说过多少次了,如今和从前不能比,王府里的日子也不可能再回来,就算如今你做了世子,也要知道这世子之位是怎么得来的,若没有你五姨母,咱们眼下什么也不是!”
季海棠难得声色俱厉地对岷哥儿说话,茵姐儿微微怔忡,岷哥儿却是委屈地瘪了嘴,只咬牙道:“我讨厌你,我要母亲,我要去找母亲!”说着便要挣开季海棠的手,却被她紧紧给攥住了。
“母亲?”季海棠扯了扯唇角,眸中有些无奈和苦涩,“若是她真记得是你们的母亲,王府出了事她能对你们不管不问吗?如今她已经回到了娘家,只怕不久后就不再是王府的人了。”
“我不信,我不信!母亲最疼我了!”
岷哥儿胡乱地哭闹起来,又抓又踢地挣扎着,索性在这段日子里季海棠也领教了不少,双手只是一抄便将岷哥儿的手臂给反剪了起来,任他怎么闹腾也挣不出来。
“娘,当心别把弟弟给弄痛了!”
茵姐儿在一旁小声地劝着季海棠,她也没少受过岷哥儿的气,其实说真的她对这个弟弟一点也喜欢不起来,不仅生性跋扈,还惯会欺负弱小,也许真是被从前的世子妃给惯坏了。
那个女人,自从抛弃他们独自离开王府之后,她便再也没有叫过一声母亲。
反倒是自己的亲娘,她从前以为娘只爱护关心弟弟,可真正相依为命的日子过下来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在娘的心目中也有同样的地位。
茵姐儿很喜欢这样的转变,她宁愿不要王府的荣华富贵,就像眼前这样也挺好,还能和五姨母他们走得这样近,若是她想找表妹玩了随时都可以来将军府。
而这份轻松与愉悦却不是年仅四岁的岷哥儿可以体会的。
“好,今天看在你姐姐的份上,我便不与你计较了!”
季海棠这才放开了岷哥儿的手,看着儿子一脸的倔强和不服,她不由在心底叹了一声,“若是你还想去找她,赶明儿我便送你走,想来若不是她亲口告诉你,你是怎么都不会相信的!”
“去就去!”
岷哥儿仰下了下颌,小嘴噘得老高,一脸的桀骜不驯,“若是我到了母亲那里,一辈子都不回来找你们!”说着哼了一声转身便跑开了。
季海棠追了几步追不上,只得转身拜托了采秋,“多找几个丫环看着他,也别带过来了,回头咱们离开时再一并走就是了。”
这样让人头痛的孩子,待会见到季重莲他们还不定会说出什么气人的话来,眼下他自己跑开了也好。
采秋点头应下,这便急着去吩咐下面的丫环。
季海棠转过身时,远远地便见了季重莲的身影,她略微整理了衣衫,又牵了茵姐儿的手这才笑着走了过去,只离得近了才歉意道:“都是岷哥儿不懂事,眼下竟是自己跑开了,好在我拜托了采秋帮忙去寻,咱们暂时别管他了,进去说话吧!”
茵姐儿给季重莲见了礼,抬起一双眸子含着几分欢喜地看向她,“五姨母!”
季重莲对季海棠点了点头,这才怜惜地抚了抚茵姐儿的脸蛋,“好孩子,才多久没见都瘦了!”
刚才岷哥儿的话她们或多或少都听了一些进耳,不过是个被宠坏的孩子罢了,年纪还小可以慢慢再教导回来。
只这些话季海棠应该比她还懂,任何一个母亲都不会将自己的孩子拱手于人,送岷哥儿去前世子妃那里,也不过是想让他彻底地死了这份心。
“走吧,大姐和洪姨娘都在里面等着你们呢!”
季重莲一手牵着茵姐儿,一手挽了季海棠,听到她说到洪姨娘时,季海棠的身子微微僵了僵,只涩声道:“原本我想自己去看看大太太与姨娘的,只是没想到她竟然来了这里。”
季重莲笑着对季海棠眨了眨眼,“是我做主请洪姨娘来的,若是在大太太那厢又怕不方便,二姐可别怪我多管闲事!”
“哪里会呢?”季海棠赶忙摇头,“还是五妹妹考虑得周到,我谢你还来不及!”
俩人说话间已是跨进了偏厅的门槛,洪姨娘激动地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待看清季海棠母女时,还未说话那两行热泪已是流了下来。
“姨娘!”
看着洪姨娘憔悴中仍不掩担忧与关切的眼神,季海棠只觉得鼻头酸涩,已是快步奔了过去,扑通一声便跪在了洪姨娘跟前,低垂着头哽咽道:“姨娘,是女儿不孝!”
“傻孩子,快起来!”
洪姨娘有些手足无措地扶起了季海棠,那厢茵姐儿与季芙蓉见了礼后已是缓步走了过来,小手抹去了洪姨娘脸上的泪花,怯声道:“外姨祖母,别哭!”
洪姨娘连连点头,只是泪花仍旧簌簌地洒落,她一边笑着一边道:“外姨祖母这是高兴来着,第一次看到我家茵姐儿,来,让外姨祖母好好抱抱你!”
“外姨祖母!”
茵姐儿看了看自己的娘,见季海棠对她微微点头,这才慢慢地依进了洪姨娘的怀里。
也许是怕勒疼了茵姐儿,洪姨娘只是小心翼翼地将她圈住,尽管她很想紧紧地拥抱这个外孙女,却舍不得使下重力气,她怕孩子会疼。
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被人小心珍视呵护着,茵姐儿的眼眶一下便红了。
祖孙三代抱在一起嘤嘤地哭了起来。
季芙蓉与季重莲站在一处,拿帕子沾了沾眼角,“真没想到还有这一天,二妹妹果真是懂事了!”
“吃一堑长一智,她总会知道谁是真心为她好的!”
季重莲附和地点了点头,笑着调侃道:“可她们总这样哭也不是办法,若是把人都给引来了,指不定要说我们怎么欺负她们祖孙三人了呢!”
“瞧你说的,哪会呢?!”
季芙蓉掩唇笑了笑,这才和季重莲上前来将她们祖孙三人给劝住了。
季海棠抹干了眼泪扶了洪姨娘坐下,这才转向季芙蓉,有些愧疚道:“大姐,这些日子让你担心了,是我的不是。”说着又看向季重莲,“五妹妹不计前嫌地帮扶我,这份恩情我定会记在心上!”
“瞧你说的,都是姐妹还分那么清楚干什么?!”
季芙蓉嗔怪地看了季海棠一眼,想到从前的种种也颇有些感慨,“岷哥儿可没什么吧?刚才我听到他不乐意了……”
洪姨娘也一脸担忧,“小孩子要慢慢地教,二姑奶奶你切不可将他给逼急了。”
“姨娘放心,这个道理我懂的。”
季海棠点了点头,又握紧了洪姨娘的手,红着眼睛道:“姨娘,从前是我不懂事,没有体会您的一片苦心,今后女儿一定好好孝敬您!”说着便转向了季芙蓉,“大姐,我想将姨娘接来一起住,你能帮着我一起向太太说一声吗?”
“这……”
季芙蓉有些诧异,接着目光却是转向了洪姨娘。
这一刻她的内心也有些挣扎,私心里她自然希望洪姨娘陪着自己的母亲,可季海棠有这个要求也是人之常情,洪姨娘侍候了大太太一辈子,临到老了享享清福也是应该的事。
季芙蓉正在犹豫之时,却听得洪姨娘笑着对季海棠道:“刚才我还和大姑奶奶说起这事,如今我与太太在一起互相也能有个伴,若是我走了,她一个人岂不更是孤单寂寞了?”
见季海棠还想说什么,洪姨娘挥手止住了,含着一脸欣慰的笑意望向她,“姨娘知道你孝顺,如今看到你与孩子们都平安无事就是我最大的安慰了,好在如今大家都住在上京城里,互相来往也便宜,只要我想你们了便会来看你们,这与咱们住不住在一起也没干系的。”
季重莲悄悄碰了碰季芙蓉的胳膊,低声道:“大姐,回头你得劝劝大伯母了,对洪姨娘好些,她们母女若是经常往来也别给脸色看,洪姨娘这般念着大伯母,可不能让人寒了心啊!”
季芙蓉神色一凝,慎重地点了点头,“回头我会好好和母亲说说的,如今她就与洪姨娘能说得上话了,可不能将一心对她好的人往外撵不是?”
“就是这个理。”
季重莲含笑点头,看着洪姨娘与季海棠母慈女孝的场面,她感到了由衷的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