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氏与季芙蓉正坐在院子里闲聊,五月的天气不冷不热,山间的空气又格外清新,沐浴在这样的山水之中,连心情也不觉好了几分。
胡氏建谈,为人也亲和,季芙蓉只初时觉得有些陌生不好多接近,但相处下来却能感觉到胡氏的真挚,虽然俩人隔了辈份,但年纪毕竟相差不大,很快便聊在了一起。
“五妹妹这婚期就要近了,再不能因为我的事情耽搁了。”
季芙蓉笑着笑着唇边便多了几许涩意,她的精神是好了不少,但容色还是那般青黄,大夫开的药照吃,可却是不见效果,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可不能因为这事便耽搁了季重莲的婚事,她心里已经过意不去了。
“重莲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若不好,她怎么能够放心离开?”
胡氏笑着拍了拍季芙蓉的手,对于季家姐妹之间深厚的感情她也很是羡慕,从前在胡家是她一人撑着,长姐如母,弟妹虽然懂事,但表现出的也只是对她的敬爱,万万没有这种相互扶持不离不弃的浓厚深情。
“我这不是已经好了很多吗?”
季芙蓉笑着摇了摇头,神色一时之间有些黯然,“我这身子怕是小产时伤了根本,也不是短时间内能养好的。”
“要不……再换个大夫?”
胡氏想了一想,沉吟道:“这药你已经吃了几个月了,若是真能治也早好了,要不让大伯去宫里请个太医给你瞧瞧?”
宫里的太医自然是荟萃了民间医术的精华,是医学界最具权威的代表,胡氏理所当然地想到了他们。
“这……再看看吧。”
季芙蓉叹了一声,垂下了目光,她住在普济寺后,母亲也只是来看望过一次,而父亲根本没来过。
大太太来到这里后见到她精神好了不少,也愿意与人交流了,竟然立马就让她回东阳伯府去,丝毫不顾忌她心里的感受,母女争执了一番后便不欢而散,到今天,大太太都没再来过。
这样的父母,季芙蓉心底也觉着有几分发寒。
从前那样地疼爱她,怎么如今像是完全变了似的,就因为她不能维持住童、季两家的情谊,甚至生出了和离的想法吗?
是的,和离!
她已经想明白了,她一生要走的路,绝对不能就这样葬送在了童家。
大太太知道她这想法后,当场便给了她一个大耳光,还声声指责说是季重莲诱导了她,说季重莲是不安好心,见不得她好!
她这样能算好吗?
季芙蓉听后只是苦涩地摇了摇头。
大太太根本不知道她想和离的根源在哪里,只会胡乱加责在别人身上,季重莲虽然没有劝过她,可她能明白妹妹的心中定然也是这样期望的。
与其终生不幸福,不如勇敢地跨出那一步。
在童家,她连唯一的孩子也失去了,还有什么好值得留恋的?
院门被人“嘎吱”一声推开,将季芙蓉从思绪中惊醒过来,她与胡氏都转头看了过去。
季重莲跨进门来,见着俩人时目光也微微有些诧异,她迅速地调整了面部表情,笑着走了过去,“母亲,大姐姐!”
胡氏笑着点了点头,季芙蓉却是嗔了季重莲一眼,“这一大早的你就去哪里了,害得我们好等?!”
季重莲目光一闪,却又不着痕迹地说道:“一早便觉得胸闷,没有等着大姐姐便出去走了一圈,怎么,大姐姐想我了?”
季重莲说笑间已经挤着季芙蓉一同坐在了长凳上,亲热地揽住了她的手臂,将头靠在季芙蓉的肩膀上蹭了蹭。
“这丫头,都要嫁人了,还像个孩子似的!”
季芙蓉无奈地看着季重莲,笑着握住了她的手。
季重莲不以为意地翘起了唇,“就算嫁了人,你还不一样是我姐?!”
季芙蓉笑了笑,半晌才道:“五妹妹,回丹阳去吧!”
“嗯。”
季重莲轻轻应了一声,抬头认真地说道:“大姐姐和我一同回去!”
“我倒是想,可是……”
看着季重莲诚挚的脸庞,季芙蓉觉得眉心又痛了,她也想回到丹阳,但一定要把这里的事情给了结了,她要心无旁骛地回去,让童家彻底成为往事!
“这事咱们再想想办法,也不是不能解决的。”
胡氏叹了一口气,目光转向了季重莲,“大嫂如此固执,连女儿的意愿都不放在心上,若是想要她改变主意,很难!”
“这和离之事也不是大伯母能说了算的。”
季重莲淡然一笑,季芙蓉既然已经出了嫁,便是童家的人,只要能让童经年点头同意就行,就怕童家的其他人死倔,不想要和离担负着不好的名声,只有休妻才能将男方的名声给保全了。
这是个问题,她要好好想想,怎么样才能逮住童家的痛脚,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同意和离。
“你说得对。”
胡氏与季重莲一个眼神交流,俩人在一瞬间便明白了对方所想,看来还要从童经年身上下手。
这时林桃外面蹦了回来,满脸笑意地走了过来,“太太、大姑奶奶、姑娘,今日庙里举行布施,婢子见着庙外排了好长的队伍,寺庙里的师傅问咱们要不要去看看,他说行善便是积德,功德无量呢!”
“喔,这个热闹倒是要去凑凑!”
胡氏挑眉笑了笑,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裙,顺势搭上了阿箩递来的手。
“大姐姐,咱们也去瞧瞧热闹。”
季重莲笑着眨了眨眼,季芙蓉哪有不应的道理,几人略微整理了一番便带着丫环往寺庙前院而去。
五月初五,寺庙布施,自然吸引了周边穷困的民众,其中有乞丐,也有流民,还有日子异常拮据的乡邻,寺庙除了发放粮米粗布,更有义诊的大夫专门坐诊,可谓是造福乡里的一番善举。
季芙蓉早知道今日有布施,所以提前便叫墨菊去准备了米粮粗布,这些人只为了温饱,并不会介意那么多,若是你给他们山珍锦缎,他们反而会不习惯了。
站在寺庙门口,看着庙前站着黑压压的一片,这些人依次排好,虽然有小声的交谈议论,但并没有高声喧哗,看起来秩序井然。
寺庙的师傅人手不够,季重莲看了一会儿,便蒙了面纱,带着采秋与林桃去帮忙。
胡氏也有些坐不住了,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本也就是二十出头的姑娘,虽然个性沉稳,但心地也是良善,见着季重莲一边发放粮食,一边抹着额头的细汗,她不由转头对季芙蓉道:“大姑奶奶,你在这里等着,我也去帮帮忙!”
“要不我……”
季芙蓉刚想开口,胡氏就摇了摇头,按住她的手道:“你的身体还没康复,远远看着就好,真要过来,咱们还要留心照顾着你,可不是添乱嘛!”
胡氏一番话说得季芙蓉微微红了脸,她何时变得如此柔弱了,也怪这身体不争气!
胡氏又笑着对墨菊道:“好好照顾你家奶奶!”
“是,四太太。”
墨菊笑着应了,扶着季芙蓉退回到走廊边的美人靠坐下,满脸笑意地轻声道:“四太太也是为了奶奶好!”
“我知道。”
季芙蓉淡淡地点了点头,唇角却泛起一抹苦笑,她这般令人操心,想想真是没用!
若不是这身子……季芙蓉摊开了自己的手掌,目光低垂,掌心的纹理有些斑驳,她记得从前不是这样的,不觉心里有些沉沉的,就像压了块石头,连喘气都有几分不畅了。
“墨菊,陪我走走。”
季芙蓉撑着站起了身来,墨菊有些惊讶地上前扶住了她,“奶奶,咱们别走远了,不然五姑娘瞧不见咱们定是要着急了。”
季芙蓉点了点头,她也不过就在寺庙前走走,不会走远的。
墨菊扶着季芙蓉步下走廊一侧的石阶,远远见着有个孩子正在石阶上跑上跑下地玩耍着,孩子不大,估摸就三四岁的样子,是个男孩,穿着灰蓝身的丝绸袍子,头上扎着总角,眼睛大大的,皮肤白皙,衬得那嘴唇红艳艳的,是个可爱的孩子!
季芙蓉看着看着,目光便凝住了,渐渐流过一丝伤感,若是她的孩子能够保住,将来也会生得这般伶俐可爱吧?
孩子蹦蹦跳跳地步上台阶,很快地与季芙蓉擦身而过,她叹了一声,刚刚收回思绪,便听得身后那孩子一声惊叫。
季芙蓉转过身去,竟然见着那孩子不小心踩滑了脚,身子一歪,就这样从石阶上滚了下来,她脸色一变,想也没想便扑了过去,抱着孩子一同滚下了台阶,墨菊连声惊叫,可她反应慢了一拍,到底没拉住季芙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季芙蓉抱着孩子滚下了台阶,脸色一时之间变得煞白。
“奶奶!”
墨菊只觉得腿都发软了,却强撑着追了下去,这寺庙侧的台阶不多不少正好四十九阶,而她们只走到了中途,就算只剩下二十多阶,但翻下去磕磕碰碰也不是好受的。
季芙蓉将孩子护在怀中,尽量保护着他的脑袋不被石阶碰到,整个身子微微弓起减少与硬石相碰的力道,但背部与手脚不免受了些擦伤,疼得她不禁拧起了眉。
季芙蓉抱着孩子翻出了台阶好几米远,这才堪堪稳住去势,墨菊已经奔了下来,一把便跪在了季芙蓉的跟前,面色一片煞白,“奶奶,你吓死婢子了,有没有受伤?”
“把……把孩子抱住。”
季芙蓉勉强地撑起了身子,看了一眼墨菊怀中受惊的孩子,轻声问道:“可有摔着哪里?”
孩子一双大眼黑白分明,这时才带着惊惧和后怕看向季芙蓉,长长的睫毛扇了扇,还有一点泪莹挂着,他瘪了瘪嘴,想哭又不哭的模样倒是将季芙蓉惹得笑了起来,她捏了捏孩子柔嫩的小脸蛋,笑道:“不怕乖乖,姨姨保护你!”
“哇!”
孩子这才哭出声来,一把就扑到了季芙蓉的怀里,刚才他也是吓坏了,只觉得天旋地转,一时之间都慌了神,可转眼之间他便被搂进了一个馨香的怀抱,这个姨姨怀中没有那种甜腻的香味,反倒有些药味的清香,就像自己的父亲一般,没来由地让他感觉到安心。
“乖,不哭!”
季芙蓉还来不及站起来孩子便扑了过来,她只得坐在地上伸手将他抱住,一边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一边细声安慰着。
“奶奶,你受伤了!”
墨菊在一旁却是焦急地看着季芙蓉,春日里穿着薄衫,季芙蓉的袖子已经被刮烂了,隐隐透出一丝暗红的血渍,定然是受伤了。
季芙蓉偏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胳膊,摇头道:“不碍事的,待会擦些药便好了。”
“凌哥儿!”
远处有个男人急急地跑了过来,口中呼喊着这个名字,季芙蓉明显感觉到怀中的孩子抬起了头来,有些惊喜,但又有些惧怕地看向来人,咬唇道:“姨姨,那是我父亲!”
“凌哥儿!”
男子一身石青色的长衫,走得近了,季芙蓉这才看清他的样貌,细长的眉眼很是斯文俊秀,只一双唇抿紧了,看向孩子的目光隐隐已是带着不悦。
“过来!”
男子停下了脚步,目光微微扫了一眼季芙蓉,旋即看向孩子,拧眉道:“凌哥儿,你又惹了什么祸事?”
“我……我没有。”
孩子的目光有些躲闪,却是更向后退了一分,贴在季芙蓉的身上不愿意过去。
此时墨菊已是上前扶起了季芙蓉,为她略微整理了衣衫,季芙蓉低头看了孩子一眼,又转向那男子,沉声道:“这位公子,既然凌哥儿是你的孩子,你便应该好生看护着才是,若是今天他有个什么意外,你心里必定是要后悔的,眼下一切都过去了,你又何必拿这副冷脸相对,生生吓坏了孩子!”
“是啊,若非我家奶奶相救,这位小公子此刻定然已经有损了。”
墨菊也在一旁帮腔,这男人是谁啊,怎地长得一表人才,说起话来却这般生硬冷漠,孩子不怕他才怪。
“是你救了凌哥儿!”
男子的目光这才转向季芙蓉,口气稍稍缓和,不同于初时的一瞥,反而深深望了她一眼,眸中的惊诧一闪而过,他的面上反倒有些犹豫了。
“是。”
季芙蓉点了点头,牵着孩子的手递给了男子,看在这男子没有反驳她刚才的话,她口气微微缓和了一分,“孩子本就顽皮,你是他的父亲,更应该精心照顾才是,他一个人在这边玩耍很是危险,下次可得要小心了。”
男子点了点头,伸手牵过了孩子,可这孩子另一只手却是握着季芙蓉,留恋地不肯放开。
“你叫凌哥儿是吗?”
季芙蓉略微蹲下了身子,目光与孩子平视,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姨姨就住在这寺庙里,怕是要住上好长一段日子,你若再来寺庙里玩,记得到后面南院来找我就是。”
“真的吗?”
孩子眼中立时暴出一抹惊喜,旋即小心翼翼地看了自己的父亲一眼,这才高兴地笑道:“每次父亲来这里义诊都会带上我,下次我一定来找姨姨玩!”
“你是大夫?”
季芙蓉挑了挑眉,看向面前的男子,他略微有些不自在地侧了侧身,这才不情不愿地拱手道:“在下赵紫阳,的确是一名大夫。”
季芙蓉笑了,能经常来普济寺义诊,看来这赵紫阳心肠不坏,只是故意绷着一张脸,平白地吓坏了孩子。
“父亲看诊,你就更应该乖乖的,不然和母亲呆在一起也好,下次可不准胡乱跑了!”
季芙蓉刮了刮孩子小小的圆润的鼻头,她是真地有些喜欢上赵凌了,或许也是发自一种母性的本能。
“我没有母亲。”
赵凌的神色有些黯然,就连赵紫阳也有些不自在的模样,季芙蓉突然惊觉自己说出了话,脸颊微红,有些抱歉地说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不碍事。”
赵紫阳吐出一口气来,面上的神色不知道是沉重还是解脱,只淡然道:“凌哥儿出生后,他母亲便去世了,他是跟着我长大的。”
可怜的孩子!
季芙蓉咬了咬唇,眸光微微泛红,双臂却是不自觉地揽向了赵凌,在他耳边轻声道:“姨姨喜欢凌哥儿,记得要来找我喔!”
“嗯!”
赵凌笑着应了一声,露出一口小米般的白牙。
“走了,凌哥儿!”
赵紫阳扯了扯赵凌的小手,这孩子倒是甚少对陌生人这般亲切,也许是因为眼前的女子救了他的缘故吧。
赵紫阳的目光扫过季芙蓉被划破的衣袖,那里隐隐透着一丝暗红,照料说一般男子不应该这样看去,但他是一个大夫却又不同,医者的本心让他开了口,“这位娘子,你的手受伤了,不若让我给你包扎一番,也算是谢谢你救了凌哥儿!”
“是啊,姨姨,我父亲医术可好了!”
赵凌也摇着季芙蓉的衣袖,一双眸子闪闪发亮,灿若星辰,又带着一丝渴盼,倒是让人不忍拒绝。
“这……”
季芙蓉有些犹豫了,理智告诉她应该拒绝,可看着赵凌那期盼的模样,她又说不出口,再说赵紫阳是来义诊的,她也不想耽搁了别人。
“那边已经有人接手了我的活计,耽搁一会儿不碍事的。”
赵紫阳一眼便看出了季芙蓉的顾虑,口气虽然还是有些生硬,但已经不像初时的淡漠了,而且他对眼前的女子还有一些疑惑,他想要确认他的猜测而已。
“奶奶,就让赵大夫给你看看吧!”
墨菊再看了一眼赵紫阳,已是觉着顺眼多了,这人看起来虽然有些傲气,但到底还会知恩图报,也不是那么不可取的。
“这……好吧。”
季芙蓉想了想,终于点了头,她这模样回去,怕会吓坏了季重莲他们,眼下先处理一下也好,全身的伤也就手臂处严重些,脚和背虽然有些痛,但大抵是青肿,回去抹些药油就好。
墨菊扶着季芙蓉在一旁的石块上坐下,赵紫阳已经从自己的袖袋中摸出了两个瓷瓶和纱布,这些小巧的东西他倒是随身带着,若是还要用到其他,他也只能回去取药箱了。
墨菊小心翼翼地挽起季芙蓉的一边衣袖,露出藕臂上一道擦痕,约摸有寸长,皮被擦破了,露出内里腥红的血肉,就像一条赤红的毛毛虫伏着,看起来有些狰狞。
“啊,姨姨竟然伤得那么重,都是我的错!”
赵凌见到季芙蓉手上的伤痕又不由开始抹泪了。
“没事的,凌哥儿!”
季芙蓉笑着安慰着赵凌,却也不敢再看手臂上的伤,她虽然觉着有些痛,但没想到伤痕还不浅。
“得罪了!”
赵紫阳看了季芙蓉一眼,那全然是大夫作业时的表情,淡漠、冷静,没有夹杂一丝其他的感情,这让季芙蓉紧绷的思绪微微放松,她还真不习惯在男人面前露出手臂,即使对方是个大夫,但事急从权,这伤若是等到他们从上京城里请来的大夫诊治,只怕已是一两天后了。
赵紫阳一手抬起季芙蓉那只受伤的手腕,指间在她的脉搏上轻轻滑过,凝神了一会儿,眸中渐渐显出一股惊疑之色,但他将自己的情绪控制得很好,恁是等到给季芙蓉清洗了伤口,又上药包扎后,这才神色凝重地开口道:“刚才我无意间为你诊治了一下,发现你中了一种慢性的毒。”
“什么?”
季芙蓉脸色一变,震惊地看向赵紫阳,就连墨菊也瞪大了眼,中毒了,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