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重莲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间的小路上,鹿皮小靴上不时沾染上雪花,不一会便又散了开来……
琉璃撑着把花木油伞走在她身旁,目光向上望去,呵出一口的热气,“夫人,看见亭角的飞檐了,咱们再拐个弯上去就到了。”
季重莲停下了脚步,左右看了看,林间深处似乎还能见到树木枝丫的晃动,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早知道便不带霜姐儿出门了,这下真成了个野猴子!”
琉璃掩唇一笑,“夫人也别这么说,哪个小孩子不爱玩雪啊,若不是筝姐儿与元哥儿年纪还小,只怕您也带他们一道出来了,再说还有安叶在那里看着呢,出不了事!”
季重莲点了点头,继续往上走去,纷纷扬扬的小雪好像绵花一般从天而落,踩在山路上“嘎吱嘎吱”地响。
琉璃赶忙跟了上去,“也不知道蒋夫人是怎么想的,下雪的天还约您到山上赏景,若是这雪下得再大些,只怕马车都出不了城。”
蒋音兰虽然嫁给了东方透,但蒋家的势力也是不弱,再说她本身也是才名在外,所以大多数人都爱称呼她为蒋夫人。
季重莲笑了笑,她倒是好久没有登过山了,特别是在这种雪天,不过却别有一番趣味不是吗?
再说下雨不冷,化雪冷,眼下还不是最冷的时候。
季重莲一步一步地走着,头也没回地道:“难得蒋夫人约我出来,即使再远的路我也是要走上一遭的。”
琉璃摇了摇头也不再说什么,紧紧地跟在季重莲身后为她撑起了伞,挡住那飞扬的雪花。
山上的八角凉亭里坐着一姝颜丽人,一身雪狐大氅笼在她娇小瘦弱的身躯上,即使内里织着暖和的貂绒,她的脸色看起来也没有多好,甚至隐隐透出一丝苍白,岁寒三友的黄铜手炉被她捧在手上,凉亭四个角落都燃起了碳盆,似乎这样才能稍稍将寒气抵御在外,营造出一点恍惚的温暖。
“夫人,她们来了!”
有丫环在蒋音兰耳边禀报了一声,她这才回过神来,看着凉亭外缓缓走来的人,不由微笑地站起了身来。
季重莲在亭外抖落了肩头的雪,琉璃为她解开了大氅,她这才踏进了凉亭来与蒋音兰见了礼,“蒋夫人!”
“裴夫人!”
蒋音兰将手炉递给了一旁的丫环,这才上前握了季重莲的手,“今儿个下雪,还怕你不会赏脸来这一趟!”
季重莲目光微微一闪,蒋音兰的热情倒是让她有些诧异。
“难得蒋夫人相邀,我又怎么会不来呢?”
季重莲笑着看向蒋音兰,眼前女子的美貌的确是得天独厚,身后皑皑的白雪似乎都成了她的背景,仿佛只为衬托出那眉宇间的灵动与朱唇一点的冷艳。
蒋音兰笑着拉了季重莲坐下。
季重莲四处看了一眼,见着四角堆放的碳盆,不由诧异道:“若是蒋夫人怕冷,大可以让人在凉亭周围围了帷布,这岂不是要比单点碳盆来得更暖和?”
蒋音兰却是摇头道:“裴夫人有所不知,今日请夫人前来便是为了赏景,若是将这凉亭给围上了,又如何见得到美景。”
“赏景?”
季重莲挑了挑眉,眸中露出一点兴味,这座小山她倒是从来没有登过,也不记得这上面有什么美景,不过蒋音兰能这样说必定有她的道理,她静待其言。
“裴夫人随我来!”
蒋音兰抿唇一笑,起身向凉亭的一边走去。
季重莲也跟了过去。
这座小山甚至还没有名字,而山上的这座凉亭看起来却不老旧,想来是有人维护过。
季重莲来时已经注意到了,亭边的梁柱下甚至还落着一点新漆,证明这座凉亭才被人粉刷了一新,不知道是经常有人来保养,还是蒋音兰为了邀请她而特意为之。
不管怎么样,蒋音兰确实是个很有心的人。
人们常说慧极必伤,这若是用在蒋音兰身上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
季重莲的目光从蒋音兰的脸上一扫而过,转而望向了山下。
和她来时的路一般,算不得曲折婉转,当然比起平地来确实也不好走,何况又是在这下雪的天。
一路上并没有什么景色,或许林间有些虬枝盘结,枯叶纵横,或许还有躲在那树梢中的小动物,供霜姐儿玩乐一番还行,于她却生不起什么兴致。
季重莲刚想笑着摇头,目光却在不远处凝住了,她微微有些诧异地伸出了手来,“那里是……”
蒋音兰这才会心一笑,“那里是一片野生的梅林,因为是在山坳里,所以很少有人能欣赏到它的美景,而从这座凉亭里望去却是刚刚好。”说着转头看向季重莲,轻声道:“过去我每年都来这里赏景,今年特意请了裴夫人前来,也让我有了个说话的伴。”
那座山坳呈椭圆形,因为四周是松动的斜坡,间或会有碎石落下,所以那边应该少有人烟,想来才能维持着它原本的模样。
而山坳里的那丛梅林,其实也不算大,但是簇拥着腊黄与粉白的梅花挤在一处,看起来让人觉得是那么地生机勃勃。
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似乎清冷的空气中还隐隐能够飘来梅花的清香,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季重莲转过头来对蒋音兰微微颔首,真诚地说道:“谢谢蒋夫人让我看到这样的美景!”
蒋音兰微微一笑,目光又转向了那丛梅林,话语清淡,听在人耳中却又有说不出的深意,“有时候我在想,会不会哪一年我不来看它们了,它们便不在那里了?因为没有人栽种培育它们,会不会在哪一年它们就这样静静地枯死了过去?它们能够生长完全是自生的毅力使然,就算是在那座山坳里,就算没有许多人能够注意到它们,它们仍然没有放弃,生机勃勃,芳香四溢,一年又一年,总会有更多的人看到它们,欣赏到它们的美!”
季重莲笑着点头,“酒香还待识酒客,而花香嘛……不就让它等到了蒋夫人这位知音人!”
“千金易得,知音难寻!”
蒋音兰转过头来,一双明眸似乎浸润着冰雪,潋滟芳华,“不知道我能不能做裴夫人的知音?”
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的确很难让人说出拒绝的话语。
季重莲只是微微怔了怔,便爽朗地笑了起来,“我与蒋夫人虽然相交时日不长,但也知道夫人虚怀若谷,风光霁月,能被夫人引为知音那是我平生之幸!”
蒋音兰红唇一抿,笑容渐渐浸润到了眼底,“裴夫人的确是个爽直的性子,音兰能与你相交也算是无憾了!”
“那我今后就叫你音兰,你也唤我重莲吧!”
季重莲本就不是拘泥之辈,再说蒋音兰的性子确实也惹人喜欢,那样一个如冰雪般聪明的女子,谁能不爱呢?
想到东方透看蒋音兰时那一眼的惊艳,也不知道这夫妻俩是否在这短短的一个月时间建立起了感情的基础?
“好!”
蒋音兰大方地应了,又拉了季重莲的手重新坐下。
这时,林间传来一阵响动,众人的目光都转了过去,这才见到一大一小两名女子从树丛间蹿了出来,动作迅速地似乎就在眨眼之间。
季重莲自然认出了那是安叶与霜姐儿。
还来不及招呼一声,只见霜姐儿已经飞跃而起,双脚交叠着在一旁的树杆上一阵踩踏,整个人已轻灵如飞燕腾空而起,右手成爪,一抓一收之间一只小松鼠已经被她揽进了怀里。
可霜姐儿顾得了小松鼠却顾不得其他,脚下一空眼见就要落下地来,几个正守在凉亭外的丫环见到这一幕都止不住尖叫起来,甚至还有人捂着眼睛不敢去看。
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若是霜姐儿能够及时将小松鼠给扔掉,说不定凭借她的身手还不至于会摔倒,但这小丫头的脾气倔着呢,她好不容易抓到的东西又怎么能说放就放。
就连琉璃都为霜姐儿捏了一把汗。
季重莲却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端起茶水抿了一口,仿佛一点也不担心霜姐儿的安危似的。
蒋音兰诧异地看了季重莲一眼,接着便也抿唇一笑。
只见原本还站在一旁的安叶飞快地从霜姐儿身旁一掠而过,原本还有些失去平衡注定要跌个狗吃屎的霜姐儿在下一刻却是稳稳地落在了地上,就连她自己都有些不可置信,又想起刚才肩膀上似乎被人给轻轻地一拍,这才屁颠屁颠地跑到了安叶跟前,笑咪咪地说道:“谢谢师傅!”
安叶板起了面色,微微颔首,“下次再不可这般大意了!”
“是。”霜姐儿笑着吐了吐舌。
怀中的小松鼠挺有灵性地闭紧了眼,小身子瑟瑟发抖,以为自己摆脱不了当肉垫的命运,却不想一切竟然没有发生,再睁开眼睛时已经被霜姐儿献宝似地拎到了季重莲跟前,不由吱吱地叫个不停,“娘,快看小松鼠!”
“你这丫头,下次可不准这般逞强了!”
季重莲理了理霜姐儿有些毛躁的头发,这才拉了她到蒋音兰跟前,笑着道:“霜姐儿从小就皮了些,音兰可别介意,”又转头对霜姐儿道:“还不叫人!”
霜姐儿这才恭敬地对蒋音兰福身一礼,“蒋夫人好!”
“这就是霜姐儿啊,真是可爱!”
蒋音兰笑着牵了霜姐儿的小手,霜姐儿赶忙把小松鼠放进了腰间的布袋里,对着蒋音兰甜甜一笑,“这小家伙不老实,我怕它伤着了蒋夫人!”
“真是个乖孩子!”
蒋音兰摸了摸霜姐儿圆润的小脸蛋,“今后就叫我蒋姨吧,叫夫人多生分!”
霜姐儿转头看向自己的母亲,见季重莲点了点头,她这才唤了一声,“蒋姨!”
“好!”
蒋音兰乐呵呵地笑了,伸手便从脖子下解下一块血玉的挂件塞到霜姐儿的手里,“今日也不知道你母亲会带着你一同来,蒋姨都没有给你准备见面礼,不过这血玉是我从小带到大的,极有灵性,传说可以避邪,今日就送于你了!”
季重莲有些为难地看向蒋音兰,“音兰,这是你从小带到大的东西,那不是很贵重,就不要给霜姐儿了。”
蒋音兰却是笑着摆手,执意要给霜姐儿带上,“一份心意罢了。”
那块血玉的形态正好像一只眼睛,而且中间还有一条黑色的纹路,看起来尤其诡异,蒋音兰笑着解释道:“这块血玉形态奇特,在佛家里有云开天眼,可我带了这么些年却也没看出它的奇特之处,只怕它的有缘人不是我,希望霜姐儿是幸运的那一个。”
霜姐儿好奇地把玩着胸口上挂着的血玉,倒是分散了对小松鼠的注意,“这血玉好暖和啊,娘,它会发热呢!”
“还不快谢谢你蒋姨!”
季重莲无奈地摇了摇头,霜姐儿这才向蒋音兰道了谢。
“霜姐儿这孩子真是跳脱,果真是虎父无犬女,小小年纪身手竟也是不弱。”
蒋音兰说到这里,目光还特意转向了安叶,“想来这位便是霜姐儿的师傅了。”
季重莲对着安叶微微点了点头,她立马站出来对着蒋音兰抱拳一礼,“安叶见过蒋夫人!”
“安叶……倒是个好名字。”
蒋音兰笑着点了点头,又将霜姐儿拉到近前,有些爱怜地抚了抚她的乌发,一脸笑意道:“要是这次我也能生个像霜姐儿这般可爱的孩子也就知足了。”
季重莲怔了怔,略带诧异地看向蒋音兰,“莫不是……你已经有了?”
蒋音兰笑着颔首,眸中不觉绽放出了一丝母性的光辉,一手缓缓落在腹间,“才一个多月,孩子还小着呢!”
“那真是恭喜了!”
季重莲由衷地道贺,如今东方透已经远赴辽东,再次归京也不知道是何时,所以对现在的蒋音兰来说,生个孩子对她来说是绝对必要的,就算不能一举得子,有个女儿傍身也是一种安慰。
蒋音兰点头道:“谢谢!”
一旁的霜姐儿却是有些呆不住了,连连往旁边站了些,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蒋姨的肚子里怀了小宝宝,我还是离您远些,要不然待会我动作大了会伤着小宝宝的。”
蒋音兰掩唇一笑,“真没看出来霜姐儿还是这般细心。”
“她啊,是想到哪出是哪出!”
季重莲笑着摇头,又一脸认真地看向蒋音兰,“怎么不早说你怀了孩子,如今那么冷的天还上山来赏梅,若是哪里磕着碰着了可怎么好?”
“无妨的,”蒋音兰笑道:“一路上来我可都是坐的暖轿,还有那出门的马车,就连车厢底都铺了层碳,坐在里面一点都不冷,再说我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出门,习惯了!”
“头三个月可不能马虎,得把这胎坐稳了再说,还有你这身子也是,得多补补了,母体强壮,孩子才能更健康!”
季重莲这倒是说得实话,蒋音兰笑了笑,只是这笑容怎么看都有些牵强,“我这身子也就这样了,怎么补都是补不回来的,太医还说我不适合生育,可如今有了这孩子,我是怎么着也要把他给生下来的!”
蒋音兰说着两手便不觉放在了腹上,眸中闪着一抹坚毅的光芒。
季重莲在心底叹了一声,蒋音兰都这般了却还要坚持生下自己的孩子,若是……若是她自己都有了什么万一,那孩子将来又要怎么办?
季重莲私下里了解了一番,蒋音兰除了身子比常人弱些,好似心脏还有些毛病,这样的人想要生育后代,无疑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去搏,那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重莲,我比不了你……”
蒋音兰看了看霜姐儿,眸中闪过一丝羡慕,“你有三个孩子……虽然我没有见过筝姐儿与元哥儿,但他们一定也生得玉雪可爱……”
“有了孩子,血脉也就得到了延承,即使我不在了,我也会在天上看着他的……”
蒋音兰这话说得有些伤感了,季重莲对安叶使了个眼色,让她把霜姐儿给带了下去,这才劝慰道:“音兰,你还年轻,今后的路还长着,没有到那一步就不要想那么长远,咱们过好眼前的每一天才是最实在的,这才是我们能够把握的!”
“你看那一片梅林,”季重莲伸手向远方指了指,“你喜欢来看梅花,一定也欣赏梅的不屈和傲骨吧,永远不向命运妥协,即使身处在困难的绝境,也能绽放出最绚丽的花朵,有它自己傲人的风姿!”
蒋音兰怔了怔,忽而便笑了,“你说得对,是我自己想得太多了,或许当我意识到我要成为一个母亲的那天,整个人就变得有些多愁伤感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不管今后的路怎么样,我只要踏踏实实认认真真地过好每一天,那么这人生就应该是无憾的了……”
“孩子将来也会知道,他有一个坚强的母亲!”
季重莲笑着点了点头,有风吹过,鼻间的花香变得更浓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