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二月皇室便要祭祖,在这之前,不仅后宫嫔妃的册封要下来,对所有官员的排查、任免或是调任也会有一个最终的结果。
也就是说在人心惶惶那么久之后,终于要有一个定论了。
为着这事,季重莲还特意与裴衍谈了许久,不管朝堂上局势怎么变化,只要裴衍不被人拉拢,始终心向皇上,这一波浪潮便不会将他牵扯在内。
裴衍行事向来有分寸,而且低调,除了在处置张继然的事情上他露了一回脸,其他事情也很少看到他蹭头,皇上对他很是放心。
看着霜姐儿安然入睡,浣紫抱了她歇在了西暖阁旁的梢间里,季重莲夫妻俩便窝在了内室的床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等着上京城的局势定了下来,我准备回丹阳一次,正好四姑母也想回去看看老太太,咱们便能一起同行了。”
季重莲挪了挪位置,轻轻地倚在裴衍肩头。
关于齐暖玉那点龌龊事她到底没有告诉裴衍,实在是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好在他也没有追问,东平伯也不算是他们的亲戚,今后不来往就是了。
“你大姐不一起回去吗?”
裴衍侧头在季重莲的额头上落下一吻,又将她拥紧了一些。
季重莲摇了摇头,“大姐姐要照看凌哥儿,若是她走了,大姐夫他们父子没个照顾的人,她也不能放心,索性我便不叫她了。”
“什么时候启程,我算算日子看能不能送你们一程。”
裴衍的唇边带着满足而幸福的笑容,怀中拥着他最爱的女人,西暖阁里睡着他们的女儿,安宁而祥和,人生似乎在这一刻已经得到了圆满。
“别了,你那么忙!”
季重莲撑起来一些,反身趴在了裴衍的胸口上,听到他强健的心跳声有种莫名的安心,说出的话语也变得轻缓,“横竖有安叶陪在我身边,再不济将谭护卫他们也带上,咱们一路从梁城走来都没事,丹阳离这边也不过一个月不到的路程。”
裴衍点了点头,“霜姐儿也是时候该去看看她的太祖母了,只是我走不开,你要给老太太告个罪,将来得闲了我一定去看她老人家!”
季重莲笑着应下,又道:“不过这几日大姐他们该来了,我还是等着他们来了后再回丹阳,也免得路途上错过了。”
裴氏曾来信说是年后带着两个孩子来看望他们,算算日子不是这个月底便是下个月初。
裴衍笑着点了点季重莲的鼻头,“到时候你好好陪陪姐姐,不过姐姐对上京城里该比你更熟悉,到时候指不定还要给你带路!”
季重莲唇角一翘,呵呵笑道:“那我也乐得清闲,就等着大姐带我四处游览一番!”
俩夫妻又说笑了一阵便歇息了,一夜无梦到天明。
日子到了正月二十八,大太太那厢突然便派人来请季重莲,说是许多年没年了,还请她务必上门一次。
传话的人是崔妈妈,她看着比从前苍老了不少,只是那双嘴唇依然厚实,穿着一身石青色的夹棉小袄,说话间极是谦卑谄媚,要不是季重莲早就清楚了她的底,指不定还被她这张嘴给胡弄了过去。
不过听季明瑶说起大太太好似卧病在床,于情于理季重莲也该过去看看,便问崔妈妈,“大伯母身子可是不好了?”
崔妈妈尴尬一笑,“也不是不好,就是心里头不舒服,也没个知心人陪她说话,整日窝在床榻上便有些虚软无力了。”
季重莲知道崔妈妈说的不是实话,目光沉沉地扫了过去,崔妈妈不由跟着一颤,头垂得更低了。
崔妈妈怎么敢说老实话呢,那不是搬起砖头砸自己的脚吗?!
大太太得的的确是心病,这病却还是因季重莲而起。
原本季芙蓉改嫁给赵紫阳,起初大太太还觉着不错,可久而久之见着身边的夫人太太们的女婿个个都做了官,唯独自己的女婿是个开药铺的,大太太心里便渐渐不是味道了,甚至还起了撺掇着季芙蓉再改嫁的念头。
如今新皇登基,裴衍又被封了正二品的忠勇将军,季重莲也是水涨船高顶着将军夫人的名头回到了上京城,大太太心里再对比一番,只觉得呕得快要吐血,她当初怎么就没有慧眼识英雄,若是把裴衍这个未来的金鬼婿给吊稳了,今天扬眉吐气的人不就变作她了吗?
大太太心里很是不甘,季芙蓉来看望她时便将自己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逼着女儿改嫁,季芙蓉自然不同意,俩母女大吵了一架后便各自散去。
而季芙蓉也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娘家了。
大老爷季明德那厢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整日精神惶惶,脾气也变得暴躁了起来,大太太原本还想在大老爷面前哭诉一番,没想到却换来一顿好骂,这才是真正地呕了心气病在了床榻上。
崔妈妈也不知道大太太是怎么想的,如今不去好好地与大姑奶奶和好,偏偏要让她来请五姑奶奶。
崔妈妈可记得她从前与季重莲的过节,相信对方也没有忘记,此刻被季重莲犀利的目光一扫,她顿时觉得后背蹿上了一股冷汗,只得硬着头皮道:“五姑奶奶若是没这空闲,老奴这就去回了太太,不敢耽搁五姑奶奶的时间……”说着便要主动退下。
季重莲却是出声唤住了崔妈妈,不冷不热地说道:“妈妈且在外等等,我去换身衣服便随你一起过去。”
崔妈妈惊喜地抬头,只感觉压在心上的石头猛地被人卸了去,顿时轻松不少,连连点头后便退出去候着了。
季重莲换了一身衣裳,又让采秋准备了些补品和药丸,坐着裴府的马车,跟在崔妈妈的平顶黑油马车之后,一路向东城驶去。
自从季明德在通政司任职后便在东城买了一栋小宅子,宅子不大,只是个三进的小院子,但住上季明德夫妻在加一个洪姨娘也是绰绰有余了。
马车直接进了外院,泊在了一旁的空坝子上。
季重莲扶着采秋的手下了车,随着崔妈妈一起往内院而去,沿途连仆佣都没见着几个,大冬日的萧索中更显得一片清冷。
到了正房后,季重莲已经隐隐听到屋内传来的一阵低咳,崔妈妈撩了帘子向内禀报了一声,这才将季重莲主仆让了进去。
屋内有一阵药味飘散着,季重莲闻着还不觉得什么,一旁的采秋却是捂着唇干呕了起来。
季重莲顺势给采秋搭了一把手,关切地问道:“这是怎么了?可是今日吃坏了东西?”
崔妈妈站在一旁看着,眼珠子转了转,不由笑道:“五姑奶奶,采秋怕是有喜了。”
“可是真的?”
季重莲目光晶亮,唇角也不由染上了一丝笑意。
采秋用帕子沾了沾嘴角,东西倒是没呕出来,就是胃里一阵翻腾难受,听见季重莲的问话,不由红着脸低声回了一句,“有两个来月了,本想等三个月身子稳了些才向夫人禀报,没想到还是被夫人看出来了。”
“太好了!”
季重莲真心地向采秋道了一声喜,牵了她的手道:“你身子重就要好生将养着,回去等林桃来了把活计交给她来做,没事陪陪我就行。”
崔妈妈说话间带着一股酸溜溜的味道,“采秋真是好福气,有五姑奶奶这么疼着,别人可是求不来的!”
季重莲目光淡淡地转向了崔妈妈,“采秋既然闻不得这药味,劳烦妈妈先带她下去坐坐,我自去见大伯母就行了。”
“这……”
崔妈妈有些迟疑,可看着季重莲脸色倏地沉了下去,心中一悚,赶忙便应了一声,“老奴这就带采秋下去!”
看着崔妈妈殷勤地扶着采秋向外走去,季重莲轻哼一声,转了身绕过雕着喜鹊登枝的红木屏风,洪姨娘已是快步迎了上来,对着她福身一礼,“婢妾见过五姑奶奶!”
“洪姨娘不必客气。”
季重莲抬手虚扶了洪姨娘一把,她顺势便站了起来,对着后面呶了呶嘴,压低声音道:“太太心里不痛快,就是发些牢骚罢了,五姑奶奶若是听不进去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多担待一些。”
季重莲笑着点了点头,又道:“二姐姐最近如何了?敏怡郡王府规矩严,咱们也不方便给她去信,若是她得空了,让她带着孩子们过来上京城玩玩,也当是看望大伯母和洪姨娘了。”
“五姑奶奶有这份心,婢妾回头就给二姑奶奶递个话,你们是姐妹不比平常,也是该多来往的。”
洪姨娘话语里有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激动,敏怡郡王府在江东,若是来上京城也用不了一个月的时间,再说如今季重莲的身份也是不同往日了,季海棠与她结交只有好处的。
娘家才是一个女子的倚仗,就算如今季海棠做了世子侧妃也是一样。
“五姑奶奶怎么这么久还不进来,难不成还要我亲自去请?”
东次间的炕头上传来大太太阴阳怪气的声音,洪姨娘满脸歉意地望了季重莲一眼,这才领着她往里走去。
大太太穿着一身蜜蜡黄的通袖大袄,头上带着墨绿色嵌玉石的兔儿卧,斜斜地倚在炕头上,身后枕着两个弹墨引枕,目光斜斜地扫了过来,对季重莲招招手,“五姑奶奶来了,坐近些我才看得清!”
季重莲笑着对大太太福了福身,这才坐在了炕头的一角,看着大太太并不怎么憔悴的脸色,再想想刚才那中气十足的揶揄,不由笑了,“大伯母看来精神还是不错的,累得我还担心一场,巴巴地来探望您,得知您身子安好,我便放心了!”
“哪里好?”
大太太挑高了眉,抚着额头“哎哟”了一声,“我觉得浑身都不舒服,从头到脚这骨头都是软的,撑都撑不起来!”
大太太这是无病呻吟,季重莲心中嗤笑一声,面上却是关切地问道:“可找大姐夫来看过了?”
大太太瞪了季重莲一眼,轻哼了一声,“他看了还不是一样,就一个小小的大夫,能治得了什么病?!”
“话不能这么说,”季重莲微微挺直了背脊,为赵紫阳辩驳道:“大姐夫出身杏林世家,也曾在宫中做过太医,连先太后她老人家的顽疾都给治好过,被誉为医道圣手也不为过。”
大太太讪讪地应道:“是又如何?还比不上如今的五姑爷,忠勇将军的名号多气派,五姑奶奶,你这是一下便将咱们所有人都踩在了脚底了!”
“大伯母这话我可不爱听!”
季重莲佯装生气地板起了脸孔,“一笔写不出两个季字,就算我夫君身居高位,我也是季家出来的女儿,胳膊肘绝对不会向外拐,只要季家有事,难道我还能撒手不管?”
“你能这样想就最好不过。”
大太太看了看季重莲,还是觉得心气不顺,那一身明晃晃的茜红色亮缎大袄将她的眼睛都晃花了,她不由瘪嘴道:“如今你是有权有势了,可也别忘了你大姐姐,她从前是如何对你的,你可要记在心里!”
“大伯母放心,侄女片刻也不敢忘!”
季重莲笑着安了安大太太的心,既然大太太没有什么毛病,她也该告辞了,横竖看起来也就是中年妇女的更年期综合症,脾气倔了些,心气难顺了些,过了这段日子也就该好了。
大太太又说了季重莲两句,见她没像从前一般和自己顶着干,知道她受教了,便也没再多作刁难,再嘱咐了几句便放她离开了。
走在正房的庑廊下季重莲还有些发笑,大太太如今竟然变成这般了,倒是比从前应付起来容易多了,她不过多让着一丝迁就一些,也当是为季芙蓉尽点孝。
拐出了正房,还没跨出内院的垂花门,便有个小厮候在了那里,见了季重莲主仆,赶忙过来请安,道:“五姑奶奶,咱们老爷有请!”
“大伯父找我?在什么地方?”
季重莲微微有些诧异,怎么大太太那厢才刚完,马上就轮到大老爷出场了,这夫妻俩都是一阵一阵的,倒是让人有些不适应了。
“在外书房里,五姑奶奶请跟小的来。”
那小厮做了个请的手势,便侧身让在了一旁。
季重莲想了想,还是决定去一上去,总之都来到了大老爷府上,不去拜见一下也说不过去,索性看看他有什么事吧。
林护卫派了两个护卫跟着季重莲主仆去外书房,自己和另两个护卫则守在马车旁等着,横竖这是在季府,也算是他们家夫人的半个娘家,应该出不了事。
这里的外书房是一明一暗两间房,内里议事,外间待客。
季重莲还未踏进书房,便已经见得季明德来回走动的身影,双手背在身后似乎隐隐有些焦躁,一袭褐色长袍穿在他身上累显得精瘦了些,颌下一捋长须,眼角已是生了皱纹,有几根白发夹在发鬓间,看着竟比从前苍老了不少。
季重莲心里暗自吃惊,留了采秋与两个护卫在门外,举步踏了进去,对着季明德福身行了一礼,“见过大伯父!”
季明德怔了怔,这才有些僵硬地抬了抬手,“起吧,自家人也不用多礼!”
季重莲这才抬起头来看向季明德,他的面容与季明宣其实只有两分相像,但季明宣养尊处优诸事不愁,颇有些越活越年轻的味道,可季明德操心过盛,却已是早早地生了华发。
“一别这么多年,没想到五姑奶奶已经有了这般造化。”
季明德很是感慨,虽然眉宇闪过一抹焦灼,但还是耐着性子问道:“今儿个五姑爷没随你一同来吗?”
“他公务繁忙,有些脱不开身。”
季重莲笑着回了一句,却发现季明德眼神一黯,神情也变得严肃了起来,他看了看屋外侍立的众人,“你跟我进来说话!”说罢便转身进了内间。
季重莲微一诧异,还是举步跟了进去,这是她的大伯父,虽然俩人也算不上多熟悉,但毕竟有那份亲人的血缘在里面,相信大伯父不会对她起什么歹意,顶多是有事相商,且不好让别人知道。
季重莲进了内间,季明德已经坐在了镶了山水纹大理石的紫檀木桌案后面,目光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晦黯,半晌后,才艰涩地说道:“大伯父今日请你来是有事相求!”
“大伯父有何事,不妨来说来听听。”
季重莲心下一滞,却是不敢一口应诺下来。
当初答应季明瑶那点事情是因为她知道这只是涉及到后宅,无关朝堂政事,即使被人捅破了窟窿也只会当作笑料传上一阵子也就罢了。
可季明德却是不一样,他是朝廷命官,他所求之事不说她能不能办到,就算能也要在斟酌衡量之下才能允诺,不然事没办成,反倒招了人怨,那才是得不偿失。
“这事……我也不好与你细说。”
季明德眸中神色挣扎,却是倏地站了起来,绕过桌案几步走到了季重莲跟前,动作之快倒是让她忍不住倒退两步。
可看着季明德眼中的乞求,季重莲却又生生止住了步伐,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伯父,你既不能与我说道,又要我如何帮你?”
季明德苦笑一声,却是摆了摆手,面容萧索,“说不得啊!这事咱们家里也就我知道……若是真地让你也知道了,指不定便要惹祸上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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