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天空一望无垠,朵朵白云像绵花似的缀在蔚蓝色的天幕上,裴衍仰面躺在略微高出沙地的小丘上,双手枕着后脑,看着天空微微发怔。
在他身后五十米远的地方便是燕王麾下骆无峻将军统领的前锋营,前锋营虽然是最危险的所在,但也是最容易建立军功的地方,若非如此,他也不能在短短几年中一路高升,就连他手下的几个兄弟如今都能独挡一面了。
六年过去了,季重莲如今是什么模样了呢?
有些时候,她的模样在脑海中渐渐模糊,他能忆起她孩童时的灵动,却无法想像她少女时的娇美。
但若是他见着了,一定能一眼就认出来。
那个张牙舞爪的小猫,如今是否已经藏起了她的利爪?
裴衍牵了牵唇角,抿出一抹浅笑来。
“阿衍!”
东方透的声音由远及近,裴衍坐起了身来,一片尘土飞扬中,东方透的身影已经跃至眼前,手中还抓着一封信。
“我的?”
裴衍挑了挑眉,眸中泛出一抹笑来,伸手便将信件给取了过来。
“你这小子,真是让人妒嫉,每个月都有家中来信,又是你姐姐写的吧?可怜我出门这么久,我父亲便只给我捎来过两封信!”
东方透瘪了瘪嘴,一脸艳羡地看着裴衍拆掉了信封,拿出了里面的信笺,随手捡了根枯草叼在了嘴里。
其实东方透也有些奇怪,裴衍的家信从来都是他姐姐写来的,但裴母好像从未寄过一封来,他这个母亲早亡的人得不到关怀自然不介意,裴衍可是有娘的却也这般不闻不问,他直觉里有蹊跷,却怎么也问不出口。
裴衍瞥了东方透一眼,那神情似笑非笑,信笺捏在指间还不及看,“你不是也有姐姐,羡慕个什么劲儿!”
“我那些姐姐怎么相同?”
听了裴衍这话,东方透更是连连感叹,“你那是亲姐,我是庶姐,同父异母还怎么亲?!”
裴衍笑了笑,没有再理会东方透,而是拿着信笺认真地看了起来,姐姐的来信除了讲述家中近况,还会顺道捎来季重莲的消息。
裴氏与季重莲交好,一个月至少能聚上一两次,要知道她的近况便不难了。
所以,虽然俩人隔着老远,但看着这些信笺,他仿佛看到了她一般,她的成长,她的经历,她的烦恼,她的欢喜……
东方透吐掉了口中的枯草,西北这地,连草根都带着点涩味,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地方!
东方透偏头看了裴衍一眼,见他从初时的喜悦渐渐沉静下来,眸神暗沉,似乎聚集了风暴,让人没来由地感到心惊!
“怎么了,是不是家中有变故?”
东方透也收起了玩闹之心,肃色以对。
裴衍亦加沉默,只是手中的信笺却被他捏成了一方纸团,竟然趁着他不在的时候……好大的胆子!
裴氏信中说,季家来了一位贵客,还是当朝的探花郎,她也是好不容易才打探到,原来竟是与季重莲有婚约的。
裴氏大惊,自然要为弟弟着想,这才急急写了信来。
裴衍恋了季重莲这丫头这么多年,最后怎么能竹篮打水一场空呢?
“怎……怎么了?”
裴衍缓缓地站了起来,全身无端地散发出一股煞气来,这是长年血腥与杀戮练就而出,东方透只觉得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看着这样的裴衍,东方透知道这是他发怒的先兆。
“没什么!”
裴衍抿紧了唇,面色沉郁,双手负在身后,转身便往军营的方向走去。
看来他要回丹阳一次才行,再这样任季重莲独自在哪里,指不定就成了别人的媳妇!
不管那是探花郎还是什么,想从他裴衍手中抢女人,没门!
“喂,等等我!”
东方透跟着跑了过来,却还是一脸担忧地看向裴衍,“你没事吧?今晚咱们还要夜袭古云寨呢,你可不能这副模样!”
西北这地块最大的蛮族便是西凉,这次西凉王主动向燕王示好,更是将自己的女儿送到燕王府为妾,便是希望燕王助他拿下古云寨。
这西北能在一股力量下得到压制,也好过四分五裂频繁搞出事端。
燕王略一思忖下便同意了这事,这才交给了骆无峻去办,做为骆无峻手下爱将,裴衍自然当仁不让!
裴衍脚步一顿,东方透也跟着停了下来,只听他的声音幽幽传来,却无端得让人觉着一股深寒,“今晚我必定端了他们的老巢!”
东方透叹了一声,不由抚紧了额,为古云寨的命运担忧起来。
上一次裴衍有这样的怒火是什么时候,好似是在围剿一帮马贼吧,那些烧杀抢掠的坏东西,裴衍可是一个没留下,残肢断臂四散在沙丘上,他那浑身浴血的模样不就是地狱的修罗。
裴衍又怒了,虽然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但东方透已经可以预见,古云寨今日要惨了!
听着红英转述完长春传来的消息,季重莲眉眼挑了挑,果然狗改不了吃屎,这回到家里还没几天就开始打算退路了,怕是担心着四房再由她当着家,将来的嫁妆上定是要缺斤少两的,这才趁热打铁,想要一举敲定自己的婚事。
齐湛是什么人,季重莲早就心里有数,若是真让季紫薇谋算到了,也不过是臭味相投,不过他们能呆在一起也好,那世间便能少个人被坑害了。
至少能解脱了石强,这下大姑母也能少操一分心。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石勇从军的关系,季重莲总觉得季明惠如今避着她,就算见面了也是不冷不热,再没从前的热络劲。
就算石勇从军不是她怂恿的,至少也是因她而起,大姑母如今怨上了她也是情有可原。
季重莲虽然心里有些难过,但却也绝对不会因为这件事情就和季明惠较上劲,大姑母从前对她的好还历历在目,她绝对不是黑心的白眼狼。
“让长春长喜仔细听着了,若是那边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季重莲起身走到窗下的长条案台旁,伸手取过一旁的水壶,往一盆绿油油的盆栽里浇了些水,花红柳绿的虽然美,但她还是更喜欢这种清新的感觉。
红英跟着走了上来,犹豫着问道:“姑娘,那位秦公子真地是……”
“哎……”
季重莲叹了一声,搁下了手中的水壶,她多么不希望这一切是真的。
若是她真地嫁给了秦子都,那裴衍要怎么办?
不知不觉间这个男人已经在她心底烙下了印记,她是想要忘掉的,可偏生抹不去,虽然六年不见面了,但裴衍总会捎东西回来,如今都堆在裴氏屋里呢。
季重莲每次去裴氏那里便会看到,虽然她都没有拿走,但裴衍的心意她是看在眼里的,又有裴氏不时地在耳边念叨着,她只觉得对这个人已经万分熟悉,熟悉到她根本没想过今后还会有另外的人代替他的位置。
可是,季老太太这样说了,难不成她真地会嫁给秦子都吗?
“不说这些了。”
季重莲略有些烦躁地摆了摆手,深吸了一口气后,转身坐在了一旁的软榻上,目光盯着青石地面,微微有些发怔。
红英看在眼里,虽然心中堆着疑问,但到底没有开口相问。
那位探花郎秦公子她也无意间看到过一眼,确实是个翩翩少年郎,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配得上他们姑娘。
可她不明白的是,季重莲眼中写满了抵触,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难道当真是年龄越接近,越不想嫁,是舍不得家里的亲人了吧?
红英双手绞在手前,她何尝不是这样的,季重莲让她和碧元挑自己合适的人,可她们却迟迟没有决定,心里还不是舍不得离开姑娘。
“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
季重莲低垂下了目光,轻声呢喃道:“难不成真要等到我及笄那日吗……会不会已经晚了……”
红英已经悄声退了出去,自然没有听到季重莲这番自言自语。
起风了,吹落了些许枯叶卷着飘过窗台,季重莲的目光忍不住追逐而去,越飘越远……
季紫薇终于收到了齐湛给她捎来的消息,约她在茶楼一见,这个消息让她欣喜若狂,来不及禀报柳姨娘,她收拾整理了一番便带着长喜出了门。
季紫薇前脚刚一走,长春后脚便跑去季重莲跟前禀报了。
“姑娘,这六姑娘也太没轻重了,男子相邀都敢独自前去,若是出了什么事……”
碧元在一旁气得嘟起了嘴,她自然巴不得季紫薇这个祸害能够消失,但若是因为她的失误而影响到了季重莲的名声,那可是万般不值了。
“在什么地头长春也说了,咱们也收拾一下即刻出门。”
季重莲凝眉深思了一会儿,也只能这么办了,季紫薇如今已是出了门,再将她拉回来不现实,只能在旁边看着,若是真捅出漏子,她也好补漏。
碧元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咱们也去?”
季重莲已经转身进了内室,轻飘飘的传来一句话,“叫红英在家里守着,若是宇哥儿与刘妈妈问及也好有个应对。”
这个时段季老太太快午休了,也不用她在跟前侍候着。
季重莲一般早上忙着,下午倒是清闲,如今她又掌着家中庶务,这出个街也不用特别给谁报备着,但季紫薇就不一样了,若是没有人知道她便私自离了家,这之后若是追究起来……
季重莲一边梳理着头发,眸色微沉。
柳姨娘虽然重新回到了季家,但这段时间也特别低调,根本不敢出什么风头,索性趁着这事给他们一些教训,老老实实地呆着就好,直到给季紫薇选了合适的人家出嫁,到时候不用再为女儿费尽心机算计着,柳姨娘自然会消停了。
碧元得了季重莲的吩咐,便转出门去找了红英告知了这事,再回到屋里给季重莲挑了身简单素净的衣裙,两让仆这便出了门去。
二门上的婆子见着季重莲主仆自然很是热情,点头哈腰地说着恭维话,又向前院传话套好马车等着五姑娘来。
季重莲抚着鬓发给碧元使了个眼色,碧元会意,随意问了那婆子一句,“今儿天也算是热的,若不是要出去选个物件,咱们姑娘也不会轻易出门。”
婆子立马殷勤地附和道:“那可不是,今儿个就真没人迈出过二门,虽然夏天去了,但这秋老虎也厉害着,五姑娘可要千万当心,别累坏了自己。”
季重莲微微点了点头,碧元撑起了青花小伞,将婆子甩在了身后,慢慢地向着前院而去。
“看来不是走的二门。”
季重莲转头看了碧元一眼,“这婆子不敢骗我,六妹妹定是买通了哪个守角门的婆子,回来你带着人查查,逮出那只老鼠,但不要轻举妄动打草惊蛇,留着我最后定夺。”
“是。”
碧元点了点头,看向前院迎来的二管事,忙把头昂了起来,如今跟着季重莲身边那可是一种荣耀,别的丫环都羡慕不来,她不想得意都不行。
季重莲嗔了碧元一眼,唇边蕴开了一抹浅笑。
“有来阁”被誉为丹阳消费水平最高的一座茶楼,历来是这里的名门富绅们青睐之地,除了一楼的普座,二楼的雅间,后院里还单独劈开了好几座独立的水榭,用植物花草给隔了开来,互不干扰,因为有这样的隐蔽性,别人也绝对不会知道里面坐着的是什么人。
季重莲赶到那里时,便让碧元也包了个水榭,且正与齐湛包的“雅茗轩”隔着一纵紧密缠绕的青藤,虽然看不见人,却也隔不断音,这地点齐湛有在信中提及,长喜偷偷瞄了一眼,这才告诉了长春。
季重莲已经在水榭里落座,四处扫了一眼,这里的布置的确雅致,软榻长椅,几个雕刻精美的红木小方几连在一起,当然也可以根据客人的需要任意拼凑或圆或方都是可行的,水榭高出平地三尺,其下有流动的活水,飘摇在水面上的花瓣散发出一阵幽香,实是个闲适慵懒的好地方,若是能在这里消磨一下午也是不错的选择。
碧元在外绕了一圈,接过侍从送上的点心瓜果,见所有人都退出了水榭,这才肉痛地对季重莲诉苦,“姑娘,这水榭的消费可真贵,十两银子一个时辰。”
“回去后咱们在六妹妹的嫁妆里记上,到时候一并扣除。”
季重莲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伸手便捻过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这桂花糕甜而不腻入口即化,味道不错。
“记在六姑娘的嫁妆里?”
碧元一愣,随即眼前一亮,她们姑娘虽然大方,但对上那些讨厌的人,也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吃亏的。
“自然。”
季重莲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我这个做姐姐的是在为她的婚事把关,这才不惜血本包下这里,若是这事真成了,费用自然算她的。”
碧元“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才是她们家姑娘,害得她还以为她们吃定了这个大亏呢。
“嘘,有人来了!”
季重莲一指竖在唇间,连动作也轻了不少,这个地方虽然互不干扰,但你说话若是大声了,自然也是不隔音的,或许能包下这里的人都比较文雅自持,大家也就没有那么介意了。
“我去听听是谁来了。”
碧元小声地说道,又比了个手势,指了指青藤那方。
季重莲点了点头,她心中也在纳闷,季紫薇可是比他们还先出门,怎么此刻竟是还未赶到,难不成是临时改变了地点?
主仆俩对视一眼,虽然心中都有相同的疑问,但此刻却是竖起了耳朵静静聆听。
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听着像是长喜,“姑娘,走慢些,婢子扶着你。”
要登上水榭还有几阶小石梯,季紫薇随意将手一搭,便扶住长喜的手腕摇曳而上,目光还飞快地向四处扫了扫,的确是个清静之地,她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
季紫薇坐定后便对长喜吩咐道:“这事回去后谁也不准说,不然我撕了你的嘴。”
“是。”
长喜低头应了一声,但声音却没有以往对季紫薇的胆怯,正因为知道她们身后站着季重莲,所以心里有了底气。
“长春那丫头你也叮嘱一声,若是谁泄漏了这事,看我不轻饶了你们!”
季紫薇训完了长喜,又转头看了一眼手边摆着的黑漆雕花镶金边的木匣子,这是她刚才特意为齐湛挑的东西,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
“姑娘,有人来了。”
长喜听到动静之时,齐湛的小厮已经在不远处恭身站定,他脚踏黑色绣云纹的锦绸履,一身海水深蓝的织锦长袍,袖口与襟边还绣着翻覆的波纹,随着行走间的摆动,远远望去,当真像激起了一片蓝色的浪潮。
长喜行了礼后,已是自觉地退出了水榭。
季紫薇羞红了一张脸,袅袅地站了起来,福身一礼,口中娇声道:“齐公子有礼了。”
“季六姑娘,我可真怕你不来了。”
齐湛的投向季紫薇,眸中是掩不住的惊艳。
今日的季紫薇是特意梳妆打扮了一番,着一身明媚的水红色对襟金丝绣彩蝶的上衣,腰上系着一条遍地撒花的粉蓝色长裙,红与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衬得她亦发娇丽可人,少女玲珑的身姿被服饰紧紧包裹着,散发着水蜜桃一般的诱人香甜。
齐湛看着看着,竟然喉头一动,下意识地咽下了一口唾沫。
自从十四岁有了通房开始,他可是尝遍了女人的滋味,季紫薇的身段样貌都是不差,特别是那股介于清纯与妩媚之间的少女幽香,真正是让人垂涎不已。
齐湛暗暗握紧了拳头,这个女人他一定要得到!
“齐公子相邀,我怎会不来呢?”
季紫薇娇羞地扫了季湛一眼,复又垂下头来。
“好,快请坐!”
齐湛笑了一声,也不避讳地便坐在了季紫薇身旁的椅子上,俩人不过隔着一人宽的距离。
季紫薇咬了咬唇,犹豫着还是缓缓落了坐,今日里她敢来这里就是打定了主意的,眼下再装作扭捏不是徒增矫情。
“紫薇!”
谁知齐湛却是猛然伸出了手来,季紫薇吓了一跳,只感觉到小手被他炙热的大手紧紧包裹着,她根本挣扎不出,更是羞得满面通红。
“齐公子,请自重!”
季紫薇红着脸将头撇向了一旁,柔软的声音欲拒还迎,这可是她第一次和男人有这般亲密的接触,让她心里如小鹿乱撞,想要躲开去,却偏生又舍不下这样的感觉。
“紫薇,我知道你心里有我。”
齐湛的眸子晶晶亮亮,看向季紫薇的目光亦发炙热,其中似有火光在跳动。
“你……”
季紫薇咬着唇,回头看了齐湛一眼,目光潋滟,含着一层让人心荡的迷离水光,“你待如何……”
齐湛只觉得呼吸一紧,身下一片燥热,激动的话语脱口而出,“我要娶你做我的妻子!”
“你……你可是说真的?”
季紫薇心下狂喜,她不就是打的这个主意,没想到齐湛竟然也与她心意相同。
“自然,君子无戏言。”
齐湛信誓旦旦地保证着,整个人已是站了起来,顺势一带便将季紫薇拉扯进了他的怀抱中,少女柔软的身体嵌了进来,他只觉得全身一阵颤栗,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
季紫薇本来还欲挣扎一番,可在齐湛的怀中她只觉得四肢发软,整个人已经柔成了一滩水,哪里还有反抗的力道?
季重莲与碧元在一旁听得面红心跳,对视一眼,眸中是掩不住地惊诧,似是没有想到季紫薇与齐湛竟然是这般一拍即合,这难道就是老天爷说的孽缘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