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阁里一片寂静,季重莲坐在窗下的长条椅上,看着玉屏一针一线地缝着荷包。
季幽兰侧歪在不远处的软榻上看着书,间或瞄上她们一眼,没有出声。
金箔上来换了冷掉的茶水,拉上碧元一同退了出去,两个丫头守在这里也没事,索性在屋外嗑牙去了。
“今年的秋闱也快到了……”
季重莲突然冒出这一句来,玉屏纳闷地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地“嗯”了一声,便继续着手里的绣活,横竖季家的几位少爷还没有谁敢去应试的,最大的季崇泽与季崇亮连秀才都没有考过,离这举人之路还差着老远呢。
季幽兰听了这话,手中的书一个没拿稳掉在了软榻上。
季重莲目光闪了闪,不以为意地笑着走了过来,捡起书来拍了拍,又递回给了季幽兰,轻嗔道:“三姐姐怎地这般不小心,连书都拿不稳了。”
季幽兰赶忙低头,掩饰住自己失态的表情,只那握住书的手指却在轻轻发颤着,无声地泄露了她的心事。
“玉屏且先下去,我与三姐姐说会话。”
玉屏怔了怔,忙起身行礼退了出去,季重莲这才拉了季幽兰的手,轻声道:“三姐姐还在担心他吗?”
这个“他”指的是谁俩人心知肚明,若是时间上不差,周郁应该是在京中参加秋闱了,若有幸中榜,便要等着来年的春试,十年苦读,出人头地便看今朝!
季幽兰转过了头去,垂下的一缕乌发恰好挡住了她受了伤的右颌下,粉色的疤痕在青丝下若陷若现。
若照季重莲所说,这伤痕隔远了看得并不真切,即使近看,那也只是一条淡淡的粉痕,并未影响季幽兰原来的容貌,只是却让她的自信打了折,人也变得更加沉默孤僻了。
“三姐姐!”
季重莲又拉了拉季幽兰的手,扯得她不得不转身面对季重莲的目光,她咬了咬唇,面容苦涩,“五妹妹,你想让我说些什么?”
难道她还能指望着周郁不成,以她如今这副模样?
季老太爷去世,大老爷季明德回乡丁忧,季家算是真正地败落了,如今更是分了家,她一个商户的女儿,怎么配得上周郁?
若是他中了进士委了官职,多少名门千金趋之若鹜,那就更是她不敢想的存在。
季重莲牵了牵唇角,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在想……这世间有多少人是会知恩图报的?”
“若周公子是这样的人,那么三姐姐还在担忧什么?若他不是这样的人,三姐姐更应该放开胸怀才是,为了一个和自己没有干系的人而将自己困在了囚牢里,那是多么不值得!”
季重莲一口气说了这些话来,季幽兰一时目光有些怔怔的,也许有些希冀,但那样的晶芒只是在眼中一闪而过罢了,这世界毕竟是现实的,她不敢存有过多的美丽的幻想。
“三姐姐该开阔眼界,看看外面世界的美好,总是窝在自己的小苑子里,人都该关傻了。”
见季幽兰的神情有所松动,季重莲趁胜追击,这三年来她总是时不时地来陪季幽兰坐坐,只是季幽兰很少言,似乎是将自己关进了一个结里,任凭别人怎么样都打不开。
好不容易挨到这三年之期,周郁在上京应试,想来只要和他有关的才能牵动季幽兰的神经了。
果不其然的,她一说,季幽兰便有反应了。
“丹阳就那么大,能去到哪里呢?”
季幽兰牵了牵唇角,露出一抹苦笑,她如今就像一个驼鸟,巴不得用层层羽毛将自己给包裹起来,谁也见不到她。
“带上曾姨娘四处散散心,大宁国那么多的美景,你难道都走遍了吗?”
季重莲眉眼一弯,露出一个俏皮的笑容,自从季明忠带着容芷离开后,曾姨娘的日子也不好过,如今也是没了气焰与三太太姚氏斗嘴争权,整个人看上去老了许多。
“姨娘她……”
季幽兰有些迟疑,曾姨娘的变化她看在眼里,心中怎么会不难过?
女人一辈子的幸福就系在一个男人身上,若是这个男人念情还好,若是不念,那女人的下场便注定了悲惨。
做为一个父亲,季明忠也算不得差,至少对她从来便是疼爱的,即使眼下不在身边,时不时地还会收到他捎来的东西,华服美饰不说,还有专门褪疤的灵药,不管是否有效,但也足以让人感动了。
“年华易逝,莫要在自哀自怜中度过,三姐姐,你好好想想!”
季重莲说完这些便不再言语了,季幽兰却是陷入了反复的深思中。
三日后,季幽兰便携了曾姨娘前来辞行,说是季明忠在徐州有一座庄子,她们准备一路游玩着过去,那里山清水明,空气怡人,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季崇亮也一同跟着去,他直觉自己不是读书的材料,还是寻到父亲季明忠学着怎么做生意来得好。
季重莲自然没有阻拦,又叮嘱她们沿途多注意着,该带的东西带齐整了,钱不可外露,宁可多请几个镖师跟着,人平安才是第一位的。
季幽兰都笑着一一应了,又去向季老太太告了别,母子三人便一同离开了。
季幽兰他们这一走,季家老宅顿时有种空落落的感觉,三太太姚氏又是个足不出户的,只守着儿子过活。
大太太病了许久总不见好,季重莲索性免了崔妈妈的活计,让她专心侍疾,崔妈妈恨得咬牙,却又不能在这关键的时候不表忠心,只能守在大太太跟前,表现地任劳任怨,再时不时给上些眼药,让大太太对季重莲的误会与不满再多上一筹。
三沙镇在大宁国的最南方,那里挨着四沙群岛,是贫苦的边境小镇,还有未开化的野蛮部族,那里的人以打渔为生,民风尚算淳朴。
季明宣与柳姨娘带着一双儿女赶到三沙镇时,那个两进的庄子里只有一个老苍头看守着,连粗使婆子与丫环也没一个。
季明宣伤了头,在路上的三个来月,大半时间是昏睡着,所以根本不清楚状况,直到一觉醒来到了陌生的地方,他才欲哭无泪。
柳姨娘转述了季老太太的话,如今季老太爷已经去世,怕是没有人再敢来忤逆这位老太太,所以他们的命运一经定下,便是很难再改变了。
少了锦衣华服珍馐美味,柳姨娘与季紫薇很不适应,再说跟前竟然没有个伺候的人,什么事都要他们亲力亲为,顿时觉得苦不堪言!
那个留守的老苍头又聋又哑,除了能做这看门的活计,其他根本上不了手,所以洗衣做饭便成了两母女的活计,柳姨娘操持着后厨,三年多的时间便从一个如花美妇熬成了黄脸婆,那双手伸出来都不敢见人。
季紫薇尚且要好些,柳姨娘心疼女儿,自然揽下了最重最粗的活计。
柳家少爷虽然跟着一起来了三沙镇,但明显也是个百事不做的,除了每天闲逛着消磨时间,根本不知道要干些什么。
而季崇天没书可念便跟着季明宣四处鬼混,两父子竟然都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将家里能当的东西都当了去,生活更是拮据困苦,每每思及此,便让柳姨娘悔不当初。
若是她安分一些,那么如今在季家的日子尚可,总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凄惨。
也好在季老太太没有绝了他们的活路,每个月定时有银子捎来,但那也只是尚能维持生计,若不小心被季明宣抢了去,那么这一个月便是捉襟见肘了,她还不得不为街坊邻里缝缝补补以赚取些微薄的生活费。
季紫薇起初还是哭闹不停,之后不得不认了命,心里却将季重莲诅咒得体无完肤,凭什么他们一家子要到这里来受苦,同样是四房的女儿,季重莲却能享尽疼爱?
季紫薇也怨起了季明宣,是他气死了季老太爷,却连累着他们一同被罚,真是好不冤枉!
冬去春来,春末夏初的时节,三沙镇的海风特别暖人,连气候也热得早了些。
清晨的堵坊里,熬了一夜的赌徒们纷纷散场,季明宣打着呵欠出了门,摸摸腰上鼓鼓的荷包,顿时满意地笑了。
昨天的收获不少,回去他少不得交几两银子给柳姨娘,这一个月的生活便是不愁了。
所以说这赌博有输有赢,他哪里会总是那么倒霉了?
“爹,咱们今天买条肥鱼回去让娘烧了吧!”
季崇天在一旁搓着手,满脸艳羡地盯着季明宣腰间的荷包,他虽然也喜欢赌博这玩意,可有季明宣看着,每次不过也只能得几十个大钱的赌资,哪里能玩得尽兴?
此刻他巴不得季明宣趁着高兴赏他一些,让他荷包丰厚些,底气便也足了。
“你个小鬼头!”
季明宣笑着拍了拍季崇天的头,灰色的袍子一撩,便从腰间荷包里取出一块碎银子扔了过去,笑着喝骂道:“买了鱼后剩下的归你,可要省着点花,若是输了去,可别怪你老子我没给过你!”
季明宣满脸的胡茬,眼窝都泛着深青色,一身灰色布袍上斑斑点点的渍印,哪里能见从前的风流潇洒,就是个不修边幅的邋遢中年大叔。
季崇天接过银子一脸欢喜,应了一声后一转头便跑得没影了。
季明宣笑看了一阵,这才转身坐在了一旁的街边小铺,要了两个肉包子,一大碗稀饭,再并一小碟酱牛肉,乐滋滋地吃着这顿丰盛的早饭,没吃完的还可以打包回去给柳姨娘母女,这里稀饭可是管饱,他便有些后悔忘记在怀里揣个羊皮袋子,到时候倒进去两大碗便又省了一顿饭钱了。
早间的三沙镇慢慢热闹了起来,挑担的,卖菜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季明宣一边撕着包子,一边听着隔桌的两个男人说着荤段子,不外乎是哪个楼里的姑娘温柔多情,哪家的寡妇又偷人了,三沙镇里挨着几个蛮族部落,民风也要开放不少。
就连季明宣自己也网络了一个娇俏的小寡妇,暗地里给些钱花花,偶尔留宿,只是柳姨娘不知道罢了。
他不是对柳姨娘负了情,只是看着她日渐苍老的面容,他实在是提不起什么兴趣,连原本那身紧致弹性的皮肤也松驰了去,女人到了这份上,还让男人有什么想头?
喝了一碗稀饭下肚,季明宣突然有些感慨了,想当年的他也是风流俊俏,温柔多金,哪个姑娘不爱慕,什么时候也沦落地要与这些贩夫走卒三教九流一般,吃着路边摊的小食也觉得是人间美味了。
他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哎!
季明宣重重地叹了口气,刚要取了荷包结了饭钱,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他举目望去,却是猛然怔住了。
远处的中年男子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华袍,面容清瘦,但目光精透,足下蹬着大宁朝官员才能穿着的方头青履,不经意间撩开的衣袍内微微露出只有五品文官才能刺绣的鹭鸶图案的一角。
而在中年男子身旁还有一俊逸的少年公子,那位公子穿着一件湖蓝色的织锦罗袍,头上束着金玉冠,华美的衣料衬着他俊朗的五官,在日光下显得神采奕奕,有种让人止不住想要仰望的风采。
有什么在季明宣脑中一闪而过,快地他几乎抓不住。
那个中年男子看起来是那么眼熟……是的,他一定是认识的,只是突然之间想不起来他是谁?
“小二,来!”
季明宣转头招来了铺子里的伙计,塞了几个小钱在他手中,目光瞄向了那一头,试探着问道:“那边那位大人和公子是什么身份,你可知道?”
那伙计目光一动,不动声色地将那几个小钱卷进了袖袋里,这才顺着季明宣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片刻后笑道:“那是盐运司副使秦大人,旁边那位是他的公子,他们都来三沙镇好几天了。”
盐运司副使秦大人……秦大人?
季明宣瞪大了双眼,一手重重地拍向自己的大腿,突然之间便咧嘴笑了
怪不得他觉得那人眼熟,竟然是当年与他一同落榜的秦佐俊,忆起当年俩人不得志时一同饮酒作乐的场景,季明宣只觉得喜不自禁。
那次之后他们便各奔东西,自己当时也没怎么在意,原以为只是个落魄书生,没想到十年过去了,秦佐俊竟然还能有这份造化。
盐运司副使那可是从五品的差使,别人想也想不到的肥差啊!
季明宣知道秦佐俊为什么会出现在小小的三沙镇了,三沙镇旁就是四沙群岛,这可是大宁国的几个大盐场所在,他来到这里巡视也就不稀奇了。
“小二,你再多给我讲讲秦家的事……”
季明宣按捺住心中的激动,眼珠子一转,又与那伙计低声说着什么,探问到秦佐俊父子落脚的地方,他这才忙不迭地赶回了家去。
一回去便是翻箱倒柜地找着东西,柳姨娘正好刚做完早饭,见着季明宣风风火火地赶了回来,什么话也不说就进了屋去,她心里奇怪着,两手在围裙上一抹便跟了进去。
“你在干什么?”
见着满室的狼藉,柳姨娘心里略有些火气,季明宣一边在那里翻腾着,柳姨娘跟着就在一边收拾。
“你别忙那些没用的!”
季明宣回头看了柳姨娘一眼,焦急地问道:“快帮我找找当年落第时留下的那个箱子,最老旧的那个,你放在哪里的?”
“落第时留下的那个箱子……。楠木雕如意纹那个?”
柳姨娘皱了皱眉,那个箱子那么沉旧了,若不是看着里面还有些文房四宝和应考书籍,她才不会带上,那些东西也是从前季老太爷赏给季明宣的,她只当留着给季崇天用,谁知道这孩子那么不上进,竟然看都不看一眼。
“对,那个箱子在哪里?”
季明宣眼睛一亮,忙赶了过来握住了柳姨娘的手,情绪那叫一个激动,直让柳姨娘疑惑不已,“莫非那箱子里还有什么宝贝不成?”
季明宣拍手叫好,喜形于色,“宝贝,那可是天大的宝贝啊!”
柳姨娘瘪了瘪嘴,自然不相信季明宣所说,那个箱子她早已经翻了一遍,可没见过什么宝贝,虽然这样想着,但她还是依言给找了出来。
箱子不大,不过两尺见方,平日里便被她搁在了床角下,很久没用过,上面都铺了一层厚灰。
柳姨娘用粗布抹了一遍,季明宣这才扑了过来,如获至宝一般地打开了箱子,三下五除二地翻出了一本泛黄的书本。
柳姨娘正在纳闷,已见得季明宣小心翼翼地从书本里取出一张薄薄的有些泛黄的纸张,从背面看纸上有着墨迹和印章,像是契约书之类的。
“什么东西也值得你这般大惊小怪?”
见季明宣找到了想要的,柳姨娘便开始收拾屋里乱了一摊的东西,一脸地不以为意。
季明宣摊开那张薄薄的纸,递到柳姨娘面前,如同献宝一般地神秘,“有了这个东西,咱们家便能飞黄腾达了!”
柳姨娘瞪了季明宣一眼,显然是觉得他异想天开了!
“你别不信!”
季明宣噘起了嘴角,“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柳姨娘抽空瞄了一眼,突然便愣住了,不可置信地抢了过来,“婚约契结书?”
季明宣得意洋洋地坐在了圆桌旁,伸手便给自己倒了杯温水,抿了一口,不急不慢地说道:“这可是我跟秦佐俊定下的儿女亲,你知道秦佐俊是谁?那可是如今的盐运司副使秦大人!”
“盐运使副使……这可是真的?”
柳姨娘拿着薄纸的手抖了抖,只觉得脚步飘浮,犹在梦中的感觉。
“那可不是,我今天亲眼见到的!”
季明宣昂起了头颅,似乎与有荣焉一般。
“快跟我说说,你和那秦大人叙旧了,那他也认下了这门亲事,薇儿的婚事有着落了?”
柳姨娘赶忙拉了一张圆凳坐到季明宣跟前,急得摇晃着他的手臂,眸中现出一抹热切。
若是他们真能与盐运司副使做上姻亲,那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咳咳……”
季明宣被柳姨娘这连珠带炮似地问话给呛住了,捂住唇猛咳了几声,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这才与柳姨娘说了他打听到的事。
秦佐俊的盐运司副使听说也是才上任不久,从前在哪里当差倒不得而知,但重点不是这个,他的儿子秦子都,便是他今日见到的翩翩少年,竟然是新科进士,还是皇上亲点的探花郎,前途不可限量!
季明宣自己没能科举出仕,但如今能做上探花郎的岳父,他这辈子还想什么?
柳姨娘激动地全身都在打颤,紧紧地抓住了季明宣的手腕,面上的表情简直是欣喜若狂,“那这么说……将来咱们薇儿便是探花郎夫人?”
“那可不是!”
季明宣肯定地点了点头,双臂环在胸前,一脸地得意。
“不过……咱们眼下的情景,秦大人还看得上吗?”
柳姨娘低下了头,看着自己一身朴素的打扮,再看看满屋简陋的家具和摆设,官场中人向来是迎高踩低的,现在他们又这般落魄,难免不会被人看低了去。
“他敢?!”
季明宣眉毛一竖,“我手中还有这一纸婚约,若是他不想毁了自己与儿子的前程,势必要履行当年的承诺。”
这纸婚书虽然是当年俩人不得志时一同饮酒作乐后立下的,但白纸黑字,还盖了印信的,岂容抵赖?
季明宣早已经想到了种种的可能,这才招了柳姨娘附耳过来,低声商量着,“如此……这般……咱们不怕他不就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