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季重莲让裴衍去打探朱管事的意思,他却是没有正面做答,只说要请一段日子的长假,等他回去拜祭亲人后再做决定。
当然,这也是人之常情,季重莲能够体谅,也就将这事告诉了采秋,采秋更加觉得朱管事重情重意,是个可托终生的好男人,就连那受伤的腿在她眼中也成了他勇敢无畏的标志之一。
朱管事是安排了送年礼的事宜后才启程的,却是到了来年三月开春才回的裴府。
一回到府中,朱管事立马就来季重莲跟前回话了。
采秋为了避讳躲在了屏风后面,林桃正立在季重莲身边,满脸好奇地盯着他看。
“这一趟奔波,朱管事辛苦了。”
季重莲开口寒暄,也着意观察着朱管事的表情,只觉得这次再回府后他整个人精气神都不同了,他个子本就生得挺拔,只是因伤了腿走路间便不觉带了几分佝偻,可如今他坐在那里,背脊挺得直直的,似乎连唇角都有了一分淡淡的笑意,原本生硬的五官看起来也更柔和了。
朱管事拱了拱手,“有劳太太挂念,一切都好。”然后目光不经意地在四处梭了一圈,等瞄见了屏风后露出的一截秋香色衣角,他的唇角微微勾了勾。
“采秋的事……大人已经与我提过了。”
朱管事开了口,留意到屏风后的衣角微微动了动,这才继续道:“回到家乡,原本以为该是满目疮痍,没想到在咱们原来的村落上又建了新村,家家户户新修了房子,看起来热闹又温馨……原来人人都在往前看,也只有我这般冥顽不灵。”
朱管事的话说到这里有些微微的自嘲,眸中流露出一丝追忆和感怀,季重莲也不急着催他,轻轻抿了口茶水,又听他道:“然后……我去了父亲妻儿的坟前拜祭,告诉他们我现在很好……也找到了一个愿意和我过下半辈子的好姑娘……”
“呀!”
屏风后发出一声轻呼,连林桃这般大大咧咧的人都红了脸,只有季重莲乐得笑了,“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定个日子吧!”
“日子由太太做主就好!”
朱管事这时才浅浅一笑,那温润谦和的态度让人如沐春风。
季重莲叫林桃拿了黄历来,翻了翻后笑道:“我看四月十二是个好日子,宜嫁娶,采秋那丫头的嫁妆银子我也是早就给她备着了,也不急,就看你那边如何?”
朱管事沉吟道:“大人本就将后巷的一个四合院拨给了我住,如今还有一个来月,粉刷修缮一下即可!”
“那敢情好!”
季重莲抚掌一笑,颇有些嫁女儿和婆家人讨论婚庆婚房的喜悦和欢欣,俩人又讨论了一些细节问题,朱管事这才告辞而去,只这次送他的人换作了林桃。
季重莲说得口干舌燥,就着粉彩的汝窑瓷茶蛊足足喝了有半蛊的茶水这才搁下,对着屏风后唤了一声,“出来吧!”
采秋红着脸,慢慢移着步子出了屏风。
季重莲对着她招了招手,“来!”
采秋行到跟前,对着季重莲福身一礼,感激道:“有劳太太为婢子多方操持打点,婢子心里……”
“咱们的关系这般亲厚,你何须与我说这些客气话?”
季重莲笑着摆了摆手,牵了采秋起来,笑道:“我准备拿五百两银子为你置办嫁妆,再让人去后巷的屋子量量尺寸,打一套合适的黄杨木家具,到时候将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太太,这怎么使得……”
采秋的眼中已是激起点点泪光,她是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福气,不仅要嫁给个举人,主子还这般真心实意地为她操持婚礼,这一辈子她能跟着这样的主子果真是修来的造化。
季重莲佯装生气地嗔了采秋一眼,“只要你过得好,有什么使不得的。”
“那婢子以后还能在太太跟前当差吗?”
这才是采秋一直挂心的事,若是她嫁了人,再不能像大丫环那样日夜都守在季重莲跟前了。
“怎么不能?”
季重莲笑了笑,道:“我本就打定主意让你嫁了人后还给我管着屋里的事务,到时候就提了做管事媳妇,月例银子翻倍,林桃嫁人后也会帮我管着内苑,你们俩人我可都不打算放了走,你可要想好!”
“那敢情好!”
林桃已是撩了帘子进屋,满脸的笑容,对着采秋眨了眨眼,“太太到时候若是要撵咱们,咱们也铁定死赖着不走,一辈子跟着太太!”
采秋握了林桃的手,抿唇笑了。
接下来的日子,季重莲忙得不亦乐乎,主仆几个去梁城里的“素宝阁”选首饰头面,季重莲给采秋打了套纯银点碎玉簪花式样的头面,配上几对耳珰、几个指环,还有一对羊脂白玉的手镯,一对绞丝镂空的银镯,鎏金宝石的发簪打了一套五种花样的,样式别致,手艺精湛。
林桃在一旁看着眼热,季重莲遂也让她选了相当的首饰头面,算是提前给她攒着嫁妆了。
林桃自然高兴得合不拢嘴,就这些首饰算下来只怕也超过了五百两银子,更不用说那些绸缎绫罗妆花面料大红尺头。
季重莲嫁个丫环对外说是嫁妆五百两,实际上置办下来,连着那些家具家什,也是近千两银子的手笔了。
梁嫂子看在眼里心里激动不已,不住地叮嘱梁芬,要她今后一心一意地侍候季重莲,采秋与林桃的今天就是她的明天,只要季重莲高兴了,漏个指缝的银子都够她一辈子吃穿不愁。
梁芬胆子有些小,可听梁嫂子这一说,她也不免有了憧憬,又知道季重莲待下人本就宽厚,亦发坚定了要做好一个合格大丫环的决心。
转眼间就到了四月十二,府里的人都知道朱管事取的是太太身边的大丫环,不看僧面看佛面,纷纷都来随了礼,后巷里那间小小的四合院里摆满了席,府里当值的和不当值的都轮流着去吃席,一时之间热闹非凡,连别家的仆役都伸长了脑袋满脸的羡慕。
林桃早早地去吃了席,换了梁芬与梁嫂子一同去,此刻她正在季重莲跟前讲着四合院里的热闹场景。
季重莲笑着捻了个核桃酥放进嘴里,“到你出嫁时也会这般热闹的。”
林桃点了点头,眼睛笑成了月牙,“嗯,哥哥说会带着嫂子一同来观礼,姐姐那里便来不了了。”
林梅管着彭泽宅子里的事务,听说裴母亦发倚重她了,轻易是不能离开的。
听说碧元要来,季重莲坐直了身子,拍了拍手上的点心屑,“碧元也要来吗?带不带家里那大胖小子?”
算算日子,碧元的孩子也快两岁了,到时候四个小孩凑在一起,那才可乐呢!
林桃道:“要带的,小棍子离不得他娘,再说把孩子放在上京城里也看顾不过来。”
孩子的名字是林楼取的,大名林棍,小名就唤作了小棍子,林家人取名字似乎都喜欢带个“木”字偏旁,木能生火,火旺,人旺,是有这么个意头。
“那好,若是他们到时候不急着走,就好好在梁城玩一玩!”
林桃出嫁,总不能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林楼夫妻来也算是给她撑腰做主了。
说到林桃的婚事,季重莲也不免想到林梅。
彭泽那边她是去了信的,可裴母说不想林梅那么早嫁,说是嫁了人心就在自个儿家上,管起事来没那么尽心,她还要多留林梅几年,若是真要把林梅嫁了,就季重莲自己回来管家,或是再给她找个合心意的管家人。
季重莲心里呕得慌,裴母这是拐弯抹角地埋汰她呢!
当初放她去西北时,裴母就有些不甘不愿的,若不是为了子嗣着想,只怕还要留着她在跟前尽孝。
可如今季重莲已经逃出了那个牢笼,想要她再回去,哪有那么容易,她又不是傻的。
这事只有慢慢再议。
若裴母不帮着林梅留心,季重莲想着在这边看着有合适的人家,到时候再把林梅弄过来得了,总不能为了管个家,耽搁别人一辈吧。
真是这样的话,只怕林森家的会在心里埋怨她。
“嫂子性格活泼,娘说她的性子与婢子最像,这才能讨了太太的欢心,可见咱们一家子都是有福气的。”
林桃那张嘴就像抹了蜜似的,越来越会说话了,逗得季重莲又乐了起来。
桂英和安叶抱了几个孩子过来,因是采秋的大喜日子,几个孩子也做了身簇新的夹袄,头上顶着个大红色的虎头帽子,看起来尤其喜庆!
季重莲就问桂英,“你们可是去后巷里吃了喜酒?”
“就带了孩子去转转,沾沾新娘子的喜气,那里太闹腾了,安叶姑娘便让咱们先回了。”
桂英手中抱着豆芽,安叶却是抱一个,背一个,林桃上前将木长风接了过来,笑着递给季重莲看,“长风少爷的眼睛都笑眯了,太太看他真是可爱!”
季重莲就牵了木长风的小手,软软糯糯的小孩手,手背上还有几个嫩嫩的小肉窝,别提有多可爱了。
再看木原野,已是在安叶背上睡熟了,她利落地解了背围,将孩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炕头上。
季重莲一边逗着木长风,一边道:“等采秋的婚事办完了,让梁嫂子找个牙婆来,咱们苑里也该添人手了。”
林桃就笑着点了点头,“到时候让采秋姐帮着调教,她好歹也要升级成管事媳妇了。”
众听了又是一笑,梁芬撩帘子进了屋,双手递了封信上前,“太太,说是您外祖家的来信。”
“喔?”
季重莲倒是颇感诧异,她如今远在西北,已不太和沈家的人联系,倒是季祟宇和沈家还保持着往来关系,时不时地都通着信或是去上一回。
季重莲接过信,只觉得手中的信笺沉甸甸的,她与沈家的人谈不上多亲厚,但那始终是她母亲的娘家,上次姐弟俩去沈家时,沈老太太欢喜得跟个什么似的,两位舅母待她也是客气有礼,几个表嫂更是乐得在她跟前凑趣。
唯一不好的便是沈老太爷,那个时候便已经缠绵病榻,大夫说就看他熬不熬得过那个冬天,之后她在彭泽,并没有接到沈家的人来报丧,想必是沈老太爷挺过去了,然后她便前往西北了。
如今又是一个冬天过去了,眼看已是开了春,难道沈老太爷他……
想到这里,季重莲心下一滞,连神情都多了几分肃然,飞快地拆开了信封,一目十行地看了过去,越看她脸色越是苍白,薄薄的信纸在指间抖个不停。
桂英最先发现了季重莲的异样,不由关切地问道:“太太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季重莲茫然地看了看眼前立着的几人,心中说不出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淡淡的酸,浅浅的涩,鼻头一红,还是落下了泪来,“广陵来信……我外祖父过世了……”
“啊!”
林桃回过神来,捂唇惊呼了一声,接着便极快地反应过来,众人都向着季重莲曲膝行礼,口中道:“太太节哀!”
季重莲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沫,略有些疲惫地挥挥手,“你们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众人相视一眼,抱起了孩子无声地退了出去。
季重莲又将那信细细地看了一篇,是沈家大舅舅代的笔,字迹端正,中规中矩。
信笺下面是一叠地契和身契,说是沈老太爷身前留给他们姐弟的,季崇宇的已经寄往了丹阳,收在季老太太那里他们也很放心,至于她这个已经出嫁的表姑奶奶,自然是她人在哪里,东西就寄到哪里。
地契上已是过了她的名,大舅舅还说管着庄子农田的那几户人家也拨给了她,今后就由她来安排,若是暂时顾不上,他也可以代管上一阵,等季重莲他们什么时候想接手了,尽管来找他要就是了。
捏着那一叠纸,季重莲的眼泪无声地滑落。
她到沈家时,沈老太爷甚至都已经说不出话来,昏睡的时候比清醒的时候多得多,可就是这样,老太爷生前还念着他们姐弟,死后更没有薄待他们,季重莲想到这里怎么能不难过?
这信是二月底写的,依着日子,想必沈老太爷已经下葬了,她如今回去也奔不了丧,但她就是想要回去,想要看看沈家的人,看看沈老太太,看看舅舅舅母。
季重莲就这样静坐了一下午,直到华灯初上,庑廊下点起了缀着红穗的八角宫灯,星火在琉璃灯罩里忽明忽暗,林桃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端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南瓜粥,劝道:“太太,您一下午都滴水未进了,婢子特意让厨房熬了点清淡的南瓜粥,您就着喝一口吧?喝了粥后有了胃口,婢子就去厨房传菜,今儿个的菜色都是做好了的,正温在炉上呢!”
季重莲看了林桃一言,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疲倦道:“先搁着吧,我暂时不想吃!”
“太太……”
林桃还想再劝,那边厢梁芬已在外报了一声“大人回来了”,她赶忙侧身,对着匆匆进来的裴衍行了一礼。
裴衍解了外衣,挨着季重莲坐在临窗的炕头上,捂了捂她冰冷的指间,心疼道:“外祖父的事我也听说了,你别难过,好歹吃点东西。”
还未进门前,裴衍便听梁芬说起了沈家的事,自然知道季重莲为何而心忧,看着妻子这般模样,他心里也不好过。
“我没事。”
季重莲的声音略微有些嘶哑,却还是对着裴衍勉强一笑,回握了他的手,“这么晚回来,可吃东西了?厨房里还温着饭菜。”
“还没吃,你陪我一起用!”裴衍转头对林桃吩咐了一声:“传膳吧!”
荤素搭配的几样菜一会便摆在了炕头的梅花圆几上,裴衍每样都给季重莲挑了一些,“菜心对皮肤好,鱼肉吃了内补,再喝碗鸡汤,看看你这段日子都忙得瘦了!”
裴衍给季重莲夹了一盘菜,又将象牙筷塞进了她的手里,轻声哄道:“就算是陪着我,多少也用点。”
季重莲便抬了眼睛看他,那一双黑眼睛像是会说话似的,盈满了关切、担心和期待,她看着便觉得心中一暖,回复了几分笑容。
是啊,生老病死是人之长情,谁都逃脱不了,看淡了也就好了,她将来不也会有那么一天吗?
只是亲人逝世,到底觉着有几分伤感罢了。
季重莲默默吃着甜白瓷里的菜心,味同嚼蜡,只是本能地吞咽着。
她不忍心辜负裴衍的好意,又将那挑了刺的鱼肉放进了嘴里,当那淡淡的腥味在舌间漫延时,她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哇”地一口便吐了出来。
裴衍一直在留心着季重莲的动静,见状赶忙扔了筷子,一把扶住季重莲,又向外唤了一声,“来人,太太吐了!”
林桃与梁芬手忙脚乱地奔了进来,先拿了棉布帕子给季重莲擦嘴,又取了温水给她漱口,再将地上的狼藉收拾了一通,便立在一旁紧张地守着。
“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裴衍就坐在季重莲身旁,一边小心地给她抚着背,一边关切地问道。
“没有,”季重莲摆了摆手,只觉得胸中闷得慌,“就觉得那鱼特别腥,我吃着难受!”
“是吗?”
裴衍皱了眉,用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放进嘴里细细咀嚼,半晌才道:“我没觉着有腥味啊?!”
林桃赶忙上前道:“太太,厨娘就是怕这鱼有腥味,蒸煮之前是反复用料酒洗泡了的,应该不会再有腥味。”
梁芬在一旁听了也直点头。
季重莲抚了抚胸口,“或许是我的味觉出了变化吧……”
这话一说出口,连季重莲自己都怔住了,她转而吃惊地望向林桃,开口便问,“我上个月的小日子是多久?”
林桃闻言微微红了脸,又看了一眼裴衍,见他仍然是一本正经的模样,想来并不介意,这才轻声回道:“回太太的话,是三月初一。”
三月初一……如今都四月十二了。
季重莲只知道她停了避孕的汤药后前三个月小日子都有些不准,有时提前,有时推后,但都是来了的,她也没有放在心上,若是她……
若是她真地有了,那依日子算算也是四十多天了。
“莲儿,你是说……”
裴衍就算再迟钝,眼下也回过味来,一脸惊喜地看向季重莲,目光转而垂落在了她依旧平坦的小腹上,那里已经开始孕育着一个小生命了吗?
“我也不知道,就怕是小日子不准。”
季重莲咬了咬唇,有些不知所措地摇着头。
有孕了虽然是好事,但若是赶在这个时候,她不是便不能远行了吗?
“快,快让人去请个大夫来瞧瞧!”
裴衍吩咐了一声,梁芬立马便欢喜地应下,脚步不停地转了出去。
也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大夫便被请了回来,细细地搭脉、诊脉后,最终是确认了季重莲怀孕的喜讯。
裴衍高兴不已,让人封了十两银子的红封给那大夫,大夫笑得合不拢嘴,也就不计较那么晚还被拉来出诊,并且推荐了梁城最好的妇科大夫给季重莲,又细细说了孕妇怀胎初期的保养事宜以及林林总总的注意事项,这才被人恭恭敬敬地送了出去。
季重莲看着身边的人都欢喜不已,似乎冲淡了一些沈老太爷去世带来的哀伤情绪,她垂着的双手缓缓地抚上了自己的小腹,原来她是真地有了,怎么确认了反倒有些不可置信的感觉?
“阿衍!”
季重莲唤了裴衍一声,他立马坐在了她的床前,一副她有任何吩咐他上山下海都绝不推脱的表情,反倒让季重莲忍不住笑了起来。
但笑容过后,她又慢慢地敛了唇角,轻声道:“外祖父过世,我想沈家的人一定很难过,原本是想回广陵看看,但如今……如今怕是去不了了。”
裴衍也敛了面色,又想了一阵,才道:“要不写封信给宇哥儿,他倒离得近些,休沐之日便能代你去沈家看看,咱们这边便让人快马送去一千两银子的丧仪,顺道也将你的喜讯带回去,想必沈家的人知道也能安慰了。”
“也只能这样了。”
季重莲淡淡地牵了牵唇角,一时之间感慨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