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又动了起来,只是这一次不是缓慢地跟随,而是快速地奔跑了起来……
随着马车的颠簸,季明惠的泪水也洒在了衣襟上,她飞快地抹了去,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高兴一些,面对季重莲不解的目光,她只是摇了摇头,道:“我已经见过勇儿了,他现在很好,我也知足了,若是再见他,只怕会影起别人的注意……”
季重莲感叹了一声,轻轻依在季明惠肩头,“您这样也太为难自己了。”
“只要孩子们幸福就好!”
季明惠垂下了目光,唇角闪过一丝欣慰的笑容,“从前我就是太小心,总以为每个孩子都是一只未长成的雏鸟,可今天我知道他已经成为了一只展翅高飞的雄鹰,再也不需要我来操心了!”
“您能想开那自然是最好的。”
季重莲撑起了身子,目光向回望去,晃动的车帘随风撩起了一角,她见到了石勇不舍的目光,难言的惊讶,以及那到了唇边还未唤出口的一声——母亲!
石勇就那样站在街道上,他急追了几步,却是缓缓停下了步伐,目光随着马车远去。
或许到了这一刻,他已经能够体谅母亲的心了。
想念他,却又不想打扰他,更不愿意给他带来丝毫的麻烦和危险。
石勇只觉得心里泛着酸,垂在身侧的双手缓缓握成了拳头。
难道这一辈子,他都要顶着另一个人的身份活下去吗?
抛弃自己的名字和姓氏,抛弃自己的亲人?
这样的一个人,还是他吗?
石勇转头向回走去,面色变得深沉了起来。
回到将军府后,季明惠也在这里安顿了下来,至少在石勇离开上京城之前她也不想离开,指不定哪一次他们还能偶遇呢?
若是石勇再回到西凉之后,想要再次相见,恐怕已是很难了。
季重莲有些担忧,“若是姑母不回丹阳,那柔表妹她……不出三个月她便要生产了,您若是不在……”
“这个,”季明惠也有些为难,“要不我写信告诉他们实情?”
“不妥!”
季重莲缓缓摇了摇头,“若是柔表妹想要见上大表哥一面呢?她挺着这么个大肚子实在不宜远行,还有姑父,他也不能丢下手中的差使跑到上京城来啊!”
“可我真的不想……不想在这个时候离开上京城。”
季明惠眼眶微微泛红,“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勇儿,虽然咱们不能相认,可是能在一处多呆上一会儿,我也觉得他好像回到了我身边一样。”
“那要不编个理由吧,”季重莲想了想,才道:“就说我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有时候实在脱不开身,姑母在我身边也能有个照应,就怕柔表妹会在心里怨我……”
季明惠眼睛一亮,忙道:“柔儿的性子你还不了解,她不会这么想的,再说还有她婆婆再照看着,横竖等这边的事情一了我便回去!”
儿子和女儿都是季明惠的心头肉,只是儿子即将一去不回,可女儿她还能随时见着,今后相处的日子多着呢!
这样一比较,季明惠心中的天平在此刻自然就倾向到了石勇那方。
季重莲点了点头,“那就这么办吧!”
自从考上了庶吉士之后,季崇宇的生活也变得有规律起来,除了十天一日的休沐之外,每天要到放馆了才能回到将军府里,所以季重莲时常见不到他也是正常的。
而这一日,季崇宇回来的特别晚。
服侍季崇宇的小厮并不是特意监视他的行踪,只是在发现他有异样时才会禀报给季重莲知晓。
不为其他,也仅仅是一份关心。
“可见到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隔着一道竹帘,季重莲的声音幽幽的响起,带着几分清冷,却又有掩饰不住的关切流露。
“舅少爷的袖角好像被什么东西划破了,他不让咱们看,所以……”小厮很尽责地回忆着。
“好,你这几日小心留意着,若还有其他异常再来向我禀报!”季重莲转头吩咐琉璃,“赏他一两银子!”
“谢夫人!”
小厮在屋外叩谢,这便跟着琉璃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是夜,灯光烛火中映照出季崇宇一张俊逸的脸庞,只是此刻他面色沉沉,搁在桌上的手紧握成了拳头,想起今日发生的事情,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也不知道是哪个宫里的小宫女错跑到他当差的地方,为人跋扈不说,竟然还敢咬伤了他!
若不是他分心让她跑了,眼下早已经揪住这丫头了。
细细回想着那丫头的模样,季崇宇不由瘪了瘪嘴。
他不否认那丫头长得很漂亮,一双水润葡萄似的大眼睛亮闪闪的,又充满了灵动之气,她的眼窝很深,倒有些番邦女子的感觉,红唇嘟嘟小巧可爱……
当然,若不是她脾气太坏,俩人也不会相见不欢。
可更窘的是他竟然在追人的途中衣袖让树枝给划破了,这一拖一滞才让那丫头跑没影了,他也闹了个丢人无趣的结果。
若是下次让他再碰到那丫头……季崇宇握紧了拳头,他一定不会轻易饶了她!
好在被咬的伤口在手臂上,季崇宇见左右无人,这才取来了床头柜上的药箱,撩起袖管上了些伤药,又好生包扎了起来。
伤口还有些隐隐作痛的感觉,不过也更能提醒他那个小丫头犯下的过错。
第二日第三日过去了,那个小丫头竟然没有再出现,季崇宇有些纳闷,不是怕了他吧?
可为什么他心里有的却不是一种欢喜,而是失落呢?
直到第五日,他特意比那些同僚晚一些下馆,他心里有个预感,似乎今天她一定会再出现。
黄昏掌灯了,他不得不离开。
在磨磨蹭蹭地走到花园时,他终于见到了那个小丫头!
昏黄的灯光下,她穿着一身粉色的宫裙,头上梳着双环髻,别着的珠花串在灯光中散着莹莹的光亮,她就站在那里看着他,仿佛受了委屈的人是她一般。
季崇宇这个时候也无从计较俩人之间曾有过什么过节,只是再见到她的欢喜已经冲散了多日来的郁郁寡欢,他按捺住激动的心情,缓缓走到她面前,故意板起脸道:“今日你终于知道过来了,告诉你,若是你好好与我道个歉,本大人就不怪罪于你!”
“阿福,我叫阿福!”
小丫头瞪着一双眼睛看向季崇宇,那眼眶周围红红的,显见是哭过了。
“阿福……”
季崇宇在口中慢慢咀嚼着这两个字眼,颇有些窃喜的意味。
这丫头长得那么可爱,却又憨得让人无可奈何,这样的人也算是有福气的人,只能气别人,绝对不委屈自己。
可阿福今天这模样,季崇宇微微皱了眉,“可是宫里有人欺负你了?”
这么个单纯可爱的丫头被人欺负也不奇怪,连他都有这种想法,更遑论是其他人,可这丫头明明不是这般乖顺的主,从他们初次见面时她对他做出的恶行便能知道一二,如今还能被什么人欺负?
“你是哪个宫的?”
季崇宇上前一步,越近阿福一分,他便能闻到一阵幽幽的花香,虽然不是很浓郁,却浸人心脾,在这个夏日的夜里让人感觉尤其舒爽。
阿福咬了咬唇,“我是永福宫的!”
季崇宇“喔”了一声,“原来是贵妃娘娘宫里的,虽然我不定能说上什么话,但你若是受了委屈,我也能帮你稍稍打点一下,你……要不要告诉我?”
阿福狐疑地看了季崇宇一眼,“你是几品官?”
季崇宇怔了怔,却是如实回答道:“某不才,如今是正七品的编修。”
阿福在心中默了默,不由叹气道:“你才是个芝麻点大的七品官,你帮不到我啦!”
季崇宇脸上一红,没想到他堂堂状元郎,被誉为本朝最有前途的内阁接班人,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刻,竟然被一个小小的不上道的宫女给鄙视了。
季崇宇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这时,恰巧有巡逻的禁军从不远处而来,季崇宇心中一动,赶忙牵了阿福的手闪进了青石小道上,俩人躲在了浓密的树丛里,只两双晶亮的眼睛注视着外面的动静。
“你是要干……”
骤然被人牵了手,阿福自然是一脸的不愿,正要出声呵斥,季崇宇的手却是一下捂住了她的唇,同时一道低语在她耳边响起,“小声些,若是这个时候你被禁军发现,只怕回宫后没有好果子吃!”
原来是为了她……阿福咬了咬唇,缓缓释然。
季崇宇紧张地注视着不远处行经而过的禁军队伍,只觉得一颗心都被提了起来,却没留意到身下的那双眼睛正在默默地打量着他。
五官周正,长相俊俏,就是唇上没长须,长辈们常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就他这样应该也不是那个人,更何况他还笨到被自己咬了一口,哪里有聪明人的半分模样?
阿福暗自评估了一番,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
见到巡逻的禁军走远了,季崇宇这才松了口气,看着只及自己肩膀那么高的阿福,亦发觉得她玲珑乖巧,可看着她那皱在一起的五官又不由笑了出来,“你这丫头只要好好当差,贵妃娘娘也不会为难你的。”
“你是不会明白的……”
阿福闷闷地蹲在地上,扯着边上的杂草,“姐姐要我嫁人,可那人是什么模样我都不知道,我不想嫁!”
季崇宇却是心中一滞,只觉得胸口有些闷闷的堵得慌,遂也蹲在了阿福身旁,轻声劝道:“宫里的宫女不是要过了二十五岁才能外放出去嫁人,你年纪轻轻,就算你姐姐想要你嫁,也要看贵妃娘娘放不放人!”
阿福扯了扯嘴角,这不是放不放人的问题,而是圣旨一下,她就必须得嫁,到时候连反悔都晚了。
姐姐说那人是青年才俊,聪明睿智,年纪轻轻就得了皇上的赞扬,又是新科状元郎,前途不可限量!
可这些对于她来说只不过是一个又一个显眼的符号,那人长什么样子,品性如何她完全不知。
若非想要亲自查探一番,她也不会换了宫女的衣服来到这里,可也真是倒霉,第一次被人发现,第二次时间又晚了,她只见到了眼前这个呆瓜。
罢了,这个呆瓜也不是一无是处的,至少长得还耐看,若是那个状元郎也生得这般模样,这般性子,也许她会考虑一下吧。
被阿福的目光盯得头皮有些发麻,季崇宇不自觉地抖了抖,有些尴尬地撇了头,“你一个小姑娘,以后不可以一直盯着男人看!”
不,应该是除了他以外的任何男人!
这个想法跳出脑海,连季崇宇自己都吓了一跳。
阿福瘪了瘪嘴,“别人想让我看,我还不看呢!”
季崇宇顿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眼见左右无人,起身掸了掸袍子,对着阿福道:“你快回吧,咱们这里下馆了,我也该回家了!”
阿福跟着站了起来,看着不远处已经亮起的红灯笼,无奈地叹了口气,为什么她来的时机总是那么不凑巧。
可没办法啊,一边要瞒过姐姐,一边又要不被人发现,这时间得多紧啊!
“对了,你手上的伤怎么样了?”
阿福说话间已是攥过了季崇宇的手腕,撩高了袖子一看,一道淡红色半月牙型的齿印便映入了眼帘,应该是涂了药膏有种薄荷的清香味,齿印都已经开始结痂,不过她当时确实咬得重了些。
“对不起啊,当时我不是有意的,谁让你逮着我不放我走……”
阿福带着几分歉意的看向季崇宇,却发现他整个脸红得像苹果,不由笑出了声来,“没想到你这么可爱,还脸红了……”
“你……不许乱说!”
季崇宇鼓起了腮帮子,可他眼前的样子一点说服力都没有,阿福更是笑弯了腰。
“好了,你快回去,我走了!”
季崇宇羞恼地转身就走,可走到一半又顿住了,转头道:“你的事别担心,回头我帮你想想办法,只要你不想嫁,没有人能逼你!”说完逃也似的离开了。
看着季崇宇远去的背影,阿福不由心情大好,唇角微翘,“真是个呆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