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祖拜天的一应事宜都进行得很顺利。
季家出了季崇宇这个状元郎,媳妇还是番邦的郡主,更有季重莲这个正二品的将军夫人在,丹阳的乡绅官吏都恨不得上赶着巴结,谁还敢怠慢他们,就怕服侍得不周到。
陆氏如今是族里的宗妇,她前段日子收到女儿季月娥的来信,知道女婿因着季重莲的关系这才混了个从九品的官职,虽然不高但好歹是入了流品的,所以这次见着面也弃了长辈的架子对季重莲亦发殷勤起来。
拜祭了先祖与嫡母沈氏后,季重莲他们原本都准备回去了,陆氏却一再挽留,说是早已经备好了酒席,再说还有许多族中的老辈一起坐席,她也不好拒绝,遂应允了下来。
只是这席刚吃到一半,便有个婆子匆匆入内在陆氏耳边嘀咕了一阵,脸色有些不好,目光还不断向季重莲这边扫来。
敏福郡主就着丝绢沾了沾嘴角,贴近了季重莲小声道:“看季太太一脸难色,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先别着急,”季重莲微微颔首,不动声色地说道:“若是这事与咱们有关,她自会过来说道,若是无关……那就不要管了。”
敏福郡主点了点头,今日祭祖也就胡氏陪着他们一起来的,前院那边倒有季明宣陪着季崇宇,听说季崇宇还有个庶弟季崇天,她倒是一直没有见过面。
胡氏笑着与相邻的几个太太在说话,并没有注意到陆氏这边的异常。
听了那婆子的禀报,陆氏脸色一变已是起身向季重莲这边走了过来,微微躬身附在她耳边道:“裴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季重莲诧异地看了陆氏一眼,难不成还真与她有关?
敏福郡主的目光也跟着转了过来,季重莲对她微微颔首,“我与季太太去去就回,待会四太太问起你照直说就是。”说着目光扫了扫胡氏那方。
敏福郡主点头一笑,“姐姐自去就是,”目光又望向陆氏,似笑非笑,“若是久了不回来,我可要去向季太太要人了!”
陆氏连忙点头,恭敬道:“郡主放心,就一会儿的功夫罢了。”
季重莲这才起身与陆氏走到花厅一旁的茶水间去了,隔着壁纱橱,厅里的人声似乎也小了许多。
琉璃便守在茶水间的门口,若是来往有什么人她一目了然。
季重莲这才转头看向陆氏,缓缓在桌旁坐定,“季太太,到底出了什么事?”
陆氏一脸凝重地看向季重莲,这才试探着开口道:“裴夫人,刚才是山庙里的姑子找了过来,说是你们家六姑奶奶不见了!”
“六姑奶奶……”季重莲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咀嚼着这几个字眼之后脸色猛地一变,抬头的目光幽冷如月光,“你是说季紫薇不见了?”
“那可不就是她嘛!”
陆氏小心翼翼地看了季重莲一眼,佯装头痛地抚额,“当时将你们家六姑奶奶送到山庙里不也是裴夫人您的意思?月娥在信里都和我说清楚了,夫人的意愿咱们自然不敢违,也确实是季紫薇太没德行,这才……”
季重莲挥手打住了陆氏的话头,直言道:“来禀报的人还说了些什么?那姑子走了吗?”
陆氏赶忙道:“禀报的人就说季家六姑奶奶不见了,我也知道这事情有些严重不敢擅自作主,正巧裴夫人也在这里,我便叫人将那姑子留了下来,若是夫人要问她话,我眼下立马让人带她进来!”
季重莲皱眉深思,这才点头道:“请季太太给安排一个清静的地方,我有话要问那姑子。”
陆氏应了一下,转身便去安排这事了。
季重莲眉头深锁,食指轻轻磕响了桌面,脑中转过万千的想法。
季紫薇怎么会突然就不在了?
这是意外,还是有人刻意安排的?
当时押了季紫薇去山庙时,她还特意给胡氏写过信,让胡氏派两个可靠的婆子守住季紫薇,万万不能让她给逃了,自然也不能再让她做出任何德行有亏之事。
这么久以来听说季紫薇都是安安分分的,那两个婆子也很是尽责……难不成是出了什么变故?
其实季重莲也没想过将季紫薇关在山庙里一辈子,毕竟她还年轻,若是想通了真心悔悟,总有出来的时候,可是她却……
不一会儿便有丫环来请季重莲,将她带到了一处僻静的小院子里。
季重莲有些不放心,又让这丫环回头向敏福郡主告知一声,以免她担心。
刚刚在院子里坐定,那厢青石小路上便见着陆氏款款而来,在她身后是有一着灰色棉布袍的女子,头上戴了圆帽,只耳上的发鬓间露出一抹青丝。
季重莲是知道山中的家庙,那都是季氏族中犯了规矩或是德行有亏的女子呆的地方,并不是强迫要她们剃度,不愿意的也可以带发修行,眼前这姑子便是了。
“裴夫人,就是她了。”
陆氏站定在季重莲跟前,微微移开让出那姑子的面来,又道:“这是七叔公家的季元英,如今法号度英。”
季重莲点了点头,这才细细打量着季元英,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人很是消瘦笼在宽大的灰棉布袍中,她的下颌骨很尖,一双眼睛四处转溜着带着几分不安和紧张。
“度英师傅,”季重莲轻轻启口,“我是季紫薇的姐姐,想知道她是何时离开山庙的,到底只是离开了一阵,还是已经走了几天了,你如实说来!”
季元英小心翼翼地看了季重莲一眼,见她通身虽然没佩戴什么饰物,但那一身墨蓝滚银边的刻丝小袄已是华贵非常,身下一条银蓝色的长裙反射着星星点点的光芒,透着一股低调的奢华,又记起陆氏来时交待过眼前的女子是正二品的将军夫人,态度间不由多了几分恭敬,只道:“度微……喔,也就是夫人的妹妹季紫薇,她是在两天前不见了的,咱们先前还以为她是在山里打柴迷了路,当时主持师太还派了好些人去找,可都没有找到,直到回去后有人发现度微柜里的东西都不见了,连鞋袜都一并给带走了,这才知道她是跑了!”
“跑了?”
季重莲沉下了脸色,心中思量了一阵,又向季元英问道:“那她在这之前可有什么异样?或是和什么人接触过?”
季元英想了想,才道:“之前几天倒是有人来看过她,一个是她的弟弟,还有一个好像是她的舅舅。”
季重莲面色一凛,对季元英道:“这事还请度英师傅回去告诉师太,请庙里的人暂时不要对外声张,等我回了娘家与祖母商量过这事后再作定夺!”说着又转头对琉璃使了个眼色。
琉璃心领神会,从袖袋里取出个秋香色绣卷草纹的荷包塞到了季元英手里,“小小意思,是咱们夫人给庙里添的香油钱!”
季元英原本还要推辞一番,可见着陆氏对她暗暗点了点头,这便道了谢收下了。
陆氏让丫环将季元英给送出了门去,又转头对季重莲道:“裴夫人尽管放心,领元英师傅来时我便让丫环专挑了小道避过了人群,不会有其他人知道今日之事。”
“有劳季太太了。”
季重莲对着陆氏微微颔首,“家中出了这事,实在不易久留,我这就代四太太与郡主向你告个罪,这就先回去了!”
“应该的,”陆氏点头,殷勤地将季重莲引了出去,“我去送送您!”
季重莲差了人到前院知会了一声,想着季明宣与季崇宇也会跟着赶回来,这才坐上了马车。
在马车里,她简短地与胡氏说了这事,敏福郡主在一旁听得一知半解,不过眼下也不是她发问的时候。
胡氏满脸心焦,眸中也有些懊悔,“这是我的过失,眼见着过年这段日子两个婆子都兢兢业业地守着六姑奶奶,年后我便想着放着她们轮换休息一阵,以为六姑奶奶消停了下来,没想到……”
季重莲表情一凝,按住了胡氏的手,“眼下也不是怪谁的时候,脚长在她身上,她要走怎么防也防不了,”顿了顿,又道:“我已经让人将天哥儿给找来,还有他们柳家那个舅舅,只怕都要细细问问才是。”
胡氏沉着脸点了点头,车内的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凝重。
季重莲觉着有些疲惫地闭了眼,仰头靠在了一旁的大引枕上微微歇息,等到马车停稳时,季家老宅已是到了。
到了宣宜堂的正屋时,人已经坐了一排。
季老太太当居主位,连季明慧与季明瑶都到了。
昨日季重莲他们到达丹阳时,季明瑶身子有些不适便没有出来见他们,但今日发生了这样的大事,自然是将她也给惊动了。
季重莲目光一扫,便见着了坐在角落里有些战战兢兢的季崇天,她还没走过去,这小子便是全身一颤,有些惊惶地抬起了眼,“五……五姐!”
“天哥儿,你姐姐出逃这件事情你可知道?”
季重莲注视着季崇天的一举一动,果然见着他先是一脸惊慌,然后连连摆手道:“不知道,五姐,这事和我全然没有关系啊!”
“怎么没有关系?”
季重莲眉梢一挑,自有一股将军夫人的威严,“她是你的亲姐姐,难道你丝毫不关心?”
“我……”季崇天张了张嘴,看着眼前气势逼人的女子,只心底里生出了一股畏惧,低垂了目光避过季重莲的眼神,“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季明惠走了过来,拍了拍季重莲的肩膀,沉声道:“刚才咱们便问过天哥儿了,他什么也没说,不过我看这事若不是他做的,多半他也知道点什么……他们那个柳家舅舅倒是不在了,去找他的人来回了话,说是洞子街角赁的那间小屋里早已是没有了人。”
自从柳姨娘过世之后,这个靠着她接济的弟弟日子自然也不好过,听说媳妇带着孩子跟别人跑了,他如今就是孤家寡人一个,也就是靠着每日里到处打打秋风混日子。
可他又怎么会和季紫薇搅在了一起?
难道季紫薇那里还有什么是他可以图谋的?
这倒是让人一时猜不出来。
季重莲沉沉地闭上了眼,她大致已经猜出来是怎么回事,柳家舅舅帮着季紫薇逃了出去,这不就如鱼入江河,哪里寻去?
再次睁眼时,季重莲眸中寒光如电,冷冷地看向季崇天,“你姐姐跟你们那个柳家舅舅逃了吧?”
“你知道了?”
季崇天心中一颤,震惊地看向季重莲。
“这还需要去猜吗?”
季重莲嗤笑了一声,“你可知道,她就这样逃出山庙,季氏宗族完全可以将她除名,今后她的生埋死葬与季家再没有一点关系。”
“啊?”
这下轮到季崇天诧异了,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后果,只是不想让季紫薇在山庙里继续吃苦受累,甚至为了他们这次出逃他还将自己的家底都抠了一半给她,回头被媳妇逮住了只怕又是好一顿骂。
“说得好!”
季老太太重重一掌拍在炕头小几上,稳稳地站起了身来,目光扫过在场的众人,面色沉凝,落地有声,“既然她如今做得出这种事来,咱们季家就当没有了这个女儿,何必还要去找寻,回头我就让老四去找族长说这事,直接将季紫薇在宗族里除名,今后她的生埋死葬与季家再无干系!”
季崇天彻底软了脚,想撑着方几站起来,没想到一下便滑到了板凳下,整个人都呆住了。
柳姨娘不在了,父亲又对他不理不睬只顾着沾季崇宇的光,胡氏这个嫡母表面功夫做得漂亮,可根本不在意他们姐弟的死活。
如今柳家舅舅也走了,连季紫薇这个唯一亲近的姐姐都被宗族除了名,在季家他真的可谓是再没有一个亲人了。
季明宣与季崇宇随后赶到,而这事却已经尘埃落定。
后来季重莲想了想,这确实也是最好的办法,季紫薇被季家宗族除名,今后她不管在外干了什么寡廉鲜耻的勾当与季家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曾经血脉相连的姐妹,到了今天终于走上了另一条不归路,想到这,季重莲只能沉沉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