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后的目光在儿子与公孙筠秀之间来回穿梭, 看得出她也在权衡。
“你真是好本事啊!”与王后的半信半疑不同,贺兰端绮压根儿就不相信兄长的话,而是转头轻蔑地质问公孙筠秀:“上次见你, 你还口口声声称自己陆夫人, 跟着陆惊雷亡命天涯。现在转个背, 却怀了我王兄的孩子?公孙筠秀, 你当我们是三岁小孩, 很好骗是吗?”
王后看了看女儿,显然开始偏向她的判断,不过多年城府让她仍在保持观望。
公孙筠秀不敢随意开口, 担心说错一句就陷入万劫不复。这个谎既然是三王子扯出来的,也只能由他来圆。反手握住三王子的手, 公孙筠秀把希望都交到他的手上, 只觉掌心湿润, 分不清那些冷汗究竟是她的还是他的。
“筠秀是大王兄赏给陆惊雷的,从前根本没得选择。而现在……”
三王子在王后与六公主来之前就已是强驽之末, 说多几个字都有些续不上力气。指甲用力抠进了公孙筠秀的掌心里,看她因为忍痛咬紧了牙关,他才慢慢缓了过来。
“现在我行将就木,她不想失去最后的机会,所以豁出去, 陪我最后一程。”三王子说得坦然, 仿佛真的确有其事。
“胡说!”贺兰端绮有些气愤, 却不是为了公孙筠秀, “你不会死的!母后这次悄悄离宫来寻你, 就是要拿解药给你的!”
说完,贺兰端绮殷切地看向母亲, 却发现她的脸色过于平静,平静得好似一潭死水。
贺兰端绮滞了滞,立刻奔到母亲面前,抓住她的双臂确认道:“母后,你有解药的吧?!”
王后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将她的双手掰开。贺兰端绮后退了半步,两只手依然悬在半空中,凝固了一般,五指如鹰爪弯曲,好半天才慢慢收拢成拳。
不用说,王后根本没有解药,冒险来到平冗,多半是为了见儿子最后一面。
公孙筠秀感觉掌心刺痛,三王子的指甲似乎又抠进去了两分。
乌云终于布满了天空,将白昼的光亮一一遮挡。屋内跟着暗成一片,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模糊起来,只剩下三王子急促的呼吸格外明显。
“母后……孩儿不孝,连累您白发人送黑发人,还让您冒险前来……”他的声音幽沉黯哑,好似弦琴低音,“孩儿斗胆再要多母后一分怜惜。筠秀怀的是我的孩子,请母后不要伤她们母子性命。”
没有人接话,屋内依然只有三王子急促的呼吸声。
轰隆隆——
老天爷像是见不得这寂静,送来雷声滚滚。一道闪电劈开天际,终于释放了堆积在云端的大雨。
冷雨伴着强风在屋外肆虐,却将沉闷堵在了屋内,堵在每个人的心头。
不多时,良玉终于请来了大夫,跟大夫一起来的还有平冗城主薛仪,梁小环紧随其后。
大雨淋湿了他们的肩头,每个人双腿都拖着泥水,一下子就将干燥的地面弄得湿漉漉的。
私自出宫是大罪,王后不能让人看出身份,遂与侍卫一起退到六公主身后,低下头,掩去面目。薛仪虽然在永邺觐见过大王,却从来不曾见过王后,自然认不出来。其他人就更不要说了。
一进屋就发现三王子正牵着公孙筠秀的手,薛仪不由愣了愣。不过,公主在上,他也顾不得旁的,立刻下跪行礼,不敢有丝毫怠慢。
虽然仍沉浸在兄长不久于人世的消息中无法自拔,六公主还是本能地端起了公主架子,接受了薛仪的跪拜。
大夫诊治的结果并无惊喜。入夜之后,三王子吐了几次血,整个人便陷入了昏迷。直到他完全失去意识,才终于放开公孙筠秀的手。
公孙筠秀低头看了看,发现掌心早已血肉模糊,而她也已痛到麻木。
梁小环看了十分心疼,连忙为她包扎清理。
薛仪想找机会问清原委,却被公主遣退了。而公主没叫公孙筠秀离开,公孙筠秀只好挺着大肚陪在一旁。梁小环要留下来照顾主子,却被公主赶了出去。
公主心里憋着气,无处发泄,所以比往常更加暴躁。
王后倒是冷静得很,不过一整夜粒米未进、滴水未沾,像是习惯了将焦虑掩藏在无人能窥的暗处。
就这样拖了两天,第三日天光破晓时,大王子终于自昏睡中醒来,开口却是一声又一声的“对不起”。
无论王后与六公主怎么安抚,他都不能平静下来。最后是公孙筠秀握着他的手,轻轻说了句“我不怪你”,才了结了他的最后一丝牵挂。
他走得很安详,神色一如往常,从容优雅。
六公主伤心得大哭不止,王后却连一滴眼泪也不曾落下。直到来人为三王子入殓时,才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母子连心,三王子不止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更是她全部的人生与希望。如今痛失爱子,她的悲痛早就不是眼泪可以疏解得了的。哪怕是气郁吐血,也丝毫消减不了一二。
从前公孙筠秀也许不懂,可如今她身怀六甲,光是用想的,都觉得无法承受。
三王子已经被贬为庶民,死后自然无法荣享皇家仪葬。六公主尽奢侈之能事操办,对比三王子生前曾有的身份,仍是显得十分寒酸。
王后自三王子离世那日之后就不曾再出现,公孙筠秀猜测她应该是随侍卫先行离开了。虽然不知她是用的什么法子,可以让自己多日不在宫中出现却丝毫不惹人怀疑,但多留一日就意味着加多一分风险,尽早离开也在情理之中。
六公主与王后不同,她是光明正大来的,自然可以光明正大地走。而在她起程回永邺之前,还有一件事需要办妥,即公孙筠秀肚子里的那个孩子。
心情欠佳的公主没有任何迂回,直接招来薛仪,询问他可知公孙筠秀与三王子暗通款曲一事,只差没有下公文昭告天下公孙筠秀是个不守妇道的女人。
三王子为了保全公孙筠秀,在王后与公主面前撒下弥天大谎。现在王后不在了,公孙筠秀却不敢将这谎言戳穿。只因她见到王后私自出宫,是能证明她违反大律的人证。
若放在从前,这样的事揭出来对王后也造成不了太大的影响。怪只怪时机敏感,平王此刻正在尽一切力量要扳倒她,任何把柄对他来说利器。王后要自保,自然得消除一切威胁。
如果公孙筠秀坦诚说,肚子里的孩子与三王子无关,六公主要为王后灭口是肯定的。毕竟只有死人才能真正地做到守口如瓶不是?
唯有承认这孩子是三王子的遗腹子,她们母子才能借着三王子的余荫苟活下来。可这事一旦承认了,她与陆惊雷之间很可能就会出现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陆惊雷的性子火爆,她真怕一步走错,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
要是陆惊雷误会她,不肯再要她和孩子,那她还不如现在死了的痛快。
“皇家血脉,不容混淆。薛城主,你想清楚了再回答。”
六公主斜坐在太师椅上,看似不经心地问着,可眼角眉梢早就流露出几分狠戾。
如果公孙筠秀真的怀了三王子的孩子,念在王兄血脉的份上,她暂时也不会拿她怎么样。可她骨子里仍然很讨厌公孙筠秀这个人,所以巴不得这件事是假的,让她有借口可以好好整治一下这个女人。
薛仪此时也是满头大汗。他当初是出于爱才惜才之心,才将三王子领回府。把公孙筠秀带去见他也是因为这个。他哪里弄得清公孙筠秀与三王子之间到底有什么牵扯。而且毁人名节这种事,他堂堂一个大男人哪里做得出来?所以,六公主只见他脸上的山羊胡子颤了又颤,却依然没有听到他吐出半个字。
六公主耐心有限,可薛仪大小是个城主,她再恼怒,也不能随随便便把人办了。于是,她将矛头转向了梁小环。
贺兰瑞绮指了指梁小环,轻描淡写地令道:“城主不清楚,还是你来答吧。”
闻言,梁小环扑通一下跪到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回禀:“奴婢、奴婢不知啊!”
“你是她的贴身丫鬟,怎会不知?本宫看你是存心欺瞒!来人啊,给我好好教训这个丫头!”贺兰端绮一肚子不痛快,早就想找个人来打一顿消消气。梁小环算是撞在枪口上了。
“公主,这件事找个大夫断一断就清楚了。”担心梁小环无辜受累,公孙筠秀将心一横,终于附和了三王子的谎言,“陆惊雷四个月前就离开了永邺,那之后我只与三王子有来往。现在我肚子里的孩子三个月,您觉得还有谁能是孩子的父亲?”
大夫诊脉能看出是否有孕,以及胎儿是否康健,却没有办法准确诊出胎儿究竟有几个月大。只能凭孕妇自己的说辞,以及肚子大小做个大概的判断。而公孙筠秀原本身体底子不好,体型又偏瘦,虽然孩子怀了快六个月,可看肚子硬要说成只有三个月大,也不是说不过去。
知道孩子确切月份的郝大姐与邹大夫并不是城主府的专属大夫,公主要请人复查也不会请到他们。再加上公孙筠秀是最近才告知薛仪他们自己有孕,这个谎言仅看表面的话,绝对算得上圆满。
“陆夫人,你……”
没想到公孙筠秀这么轻易就承认自己红杏出墙,薛仪不由瞠目结舌。
感觉四周的视线纷纷转为鄙夷,公孙筠秀双目低垂,违心说道:“薛城主,我与陆惊雷并未真正拜堂成亲。夫人头衔不过是他随口一唤,您可别当真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公孙筠秀在入宫之前就与陆惊雷有过交集。一切的一切,都像存心要让她圆下这个谎言似的。
“那好,既然你肚子里的孩子是三王兄的,你就跟本宫回永邺吧。”
听她这么说,贺兰端绮也信了八分了。毕竟在她心里,陆惊雷是怎样都比不过贺兰端显的。所以,她并不怀疑公孙筠秀会为三王子心动这件事。而且,退一万步来说,孩子出生之后要是发现不对,她也有的是机会教训这个女人。重要的是,不能让哥哥的骨肉流落在外。
料到她会这么安排,公孙筠秀漠然地低下头,应了声:“是。”